第24章 【re】
第 24 章【re】
方肆渾身無力,這種狀态本能的令他不安,他想站起來,可身上仿佛束縛了千萬條鐵鏈,讓他一點掙紮的餘地都沒有。他喉嚨裏滿是腥甜味,手心也被自己的利爪貫穿……可饒是他再怎麽不甘不願,就是動彈不得。
無能為力。
這四個字緊咬方肆一百多年,是他最不願接受,卻又最擺脫不得的四個字。一百多年的過往匆匆在方肆眼前回顧了一遍,很多細節他已經記不得了,草草一看,自己這一生似乎就是在無休無止地反抗與逃亡。
他出生在無聲草原,生在這個本該沒有任何活物的地方。一開始只是未開靈智的小狼,睜眼之後方肆就沒見過自己的父母,活得懵懵懂懂,也不知生死有別,穿梭在亡魂厲鬼之間也不覺有異。不知多久以後,他在陰差陽錯之下生出了點神智,可三千雷陣随後便開始降臨。
越是壓抑,方肆越是不堪忍受,在強烈的不甘不忿之下他的靈智漸漸成形,修煉成妖,偷渡黑淵,四處流浪,膽大妄為,連天尤門的禁地都敢闖,只為了找尋擺脫三千雷陣的法子……
三千雷陣……方肆在心裏重複了一遍,呵呵一笑,想起來了,他好像破了雷陣,但命運的束縛簡直永無止境,雷陣沒了,還有別的東西,一層接一層,死死嵌在骨肉靈魂之中,宛如這一世都無法擺脫。
方肆死死睜着眼,不肯順着身心的疲憊合上眼。他可以死,可以粉身碎骨,但絕不會退縮分毫。
身上的束縛沉重難堪,方肆只覺得自己五髒六腑都已經被壓出了血,雙眼充血,連視線都開始迷糊起來。
就在此時,一道身影出現在了他的視野之中。
是個戴着純白面具的人影。
這人也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的,意識到的時候已盤腿坐在他的旁邊,一身氣息清冷透徹、難以接近,可方肆卻只覺得肺腑之間躁動不安的火焰一下子就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難以消解的蕭瑟。
這人擡手,指尖輕輕在方肆的額頭上碰了一下。明明只是一道虛影,方肆本該沒有任何感覺的,可他身體卻一下子僵硬起來,從未有過的異樣随之出現。
方肆楞了片刻,意識到這道虛影是什麽——這是不可言說、生生世世都不能讓人知曉的欲|念。
看到他就會不由自主難過,難過到失控也無法割舍,只能藏在最陰暗隐秘的角落,一遍遍腐朽又一遍遍生出不染塵埃的希望。
他的喜怒哀樂已經走了很遠很遠,可記憶卻還滞留在原地——虛影是沈紅生前的樣子,可方肆與沈紅相識不過幾日,哪來這般沉重的執念……簡直像是被生生縫入他的骨肉中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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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不屬于他,卻又能纏在最深最痛的地方。
好不容易将自己的不可置信壓下去,方肆在混沌之中慢悠悠捏出了個猜測——他跟沈紅似乎确有前緣,甚至輪回轉世也不能消散,依然紮根在今生的每一個瞬間。
方肆突然生出一股蠻力,不管死活拼命擡起手,一重又一重的束縛澆灌在他的手上,壓得他骨頭都咯吱作響,壓得他皮肉扭轉疼得不行,可他就是不依不饒,一點點挪起手臂,指尖扶上虛影的面具,死命想要将其扒下來。
方肆一心一意,也不知過了多久,面具終于被他揭開。面具之下果不其然是沈紅,一張臉不可方物,如玉,如花,如千裏皓月,如長夜孤燈,教方肆不敢再挨近分毫。
·
無聲草原的鬼魂依然動|蕩不安,沈紅所經之處亂成一團,全都不管不顧擠着來争搶千葉蓮,好在沈紅如今這軀殼也無所謂勞累與否,還能接着應對,不至落入困境。
就在沈紅将要退到黑淵附近時,方肆醒了過來,一睜眼只見漫天亂飛的鬼魂,一波接一波地湧上來,又統統被沈紅一劍劈下,青煙缭繞在他們周圍,經久不散。
沈紅抽空看了他一眼,“快到黑淵了。”
方肆睜着眼木然地看亡魂接連着自他眼前閃過,從黑壓壓的一片到零零散散的幾只,最後終于徹底被黑淵阻斷在外,“你拿到千葉蓮的魂魄了?”
“嗯。”
黑淵就是為了防止草原鬼祟擾人才開辟出來的,活物來往不受影響,陰邪之物想要橫渡着實不易,好在沈紅有個沒有不生不死的軀殼,沒有陰氣洩出,可以保他順當渡過黑淵。
“千葉蓮為什麽要叛逃不殆山?”方肆坐在木劍上,眼睛還盯着草原,神色怪異。
沈紅跟千葉蓮雖說出自同門,可遠不到推心置腹的地步,自然無從知曉千葉蓮這份心思,不過有一點倒是顯而易見的——就是千葉蓮對不殆山有所不滿,或者說不滿不殆山強行讓他接受的宿命,他才會一次又一次遠走高飛。
等不到沈紅的回答,方肆習以為常,繼續問了下去,“千葉蓮跟無聲草原又是什麽關系?”方肆依然眺望着漸漸遠去的草原,“你肯定是知情的。”
沈紅微微怔了一下,這句話方不殊也問過,原模原樣,一字不差。沈紅知曉一切,卻什麽都不能說,一千兩百年前方不殊問的時候不能,現在方肆問也不能。
但方肆既然這麽問了,他心裏大概已經有了底。
草原滅亡的親歷者,大概也就還剩妖僧活着,一切塵封得太久,當初沈紅離開草原之時,也不會料想到千年之後方不殊的轉世會繼續刨根問底。
方肆等了一會,輕合雙眼,“我好像夢到前世了。”
上一次方肆也說過夢到了前世,當時沈紅言之确鑿,告訴他一旦上過輪回塔,今生跟前世毫無瓜葛,不可能夢到前世。但這一次,沈紅沒法繼續果決地将方肆這個念頭打斷壓下。
“你夢到了什麽?”沈紅柔聲問。
方肆隐晦地掃了沈紅一眼,“夢到草原滅亡……”方肆又沉默許久,再開口時有些艱難地嗤笑了一聲,“千葉蓮其實就是無聲草原的陣眼吧。”
陣法有神陣、人陣、鬼陣,唯獨神陣不為外力所控,偏又強橫無比,深不可測。自古至今,都無人能夠參悟出神陣的玄機,而出現過的神陣亦是寥寥無幾,才會讓方肆所背負的三千雷陣備受矚目。
世人追逐着現世的神陣,試圖馴服、控制神陣。卻沒有幾個人能猜得到,無聲草原就是個巨大的神陣。而作為陣眼的千葉蓮,本該跟着無聲草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其間卻出了點岔子……千葉蓮有了自個的意識,化而為人,被知情的不殆山帶走。不殆山收他做弟子,允他為人,可教的全是因果宿命,只等千葉蓮心甘情願舍棄為人,重歸陣法。
可他已經嘗過做人的滋味,再難接受既定宿命,不肯乖乖回頭,恨不殆山困着他,才有了一次又一次的叛逃。
陣眼不肯歸位,哪怕是神陣,最終下場也只能是分崩離析,而靠陣法維系生機的草原,勢必也只能走向枯竭與覆滅。
……這一切不殆仙境的門人全都心知肚明,可門規嚴禁他們向外透露,沈紅自始至終都只字未提,直到方不殊猜出因果,東剝人這才知情。
草原的衰敗已經勢不可擋,但東剝人心有不甘,不願自己的故土崩塌,幹脆獻出性命,用自己的亡魂填上代替陣眼。鬼魂與千葉蓮到底不同,換了陣眼之後,覆蓋草原的神陣便成了鬼陣,也讓草原成了厲鬼的滋養地。
破除三千雷陣之後,方不殊離開無聲草原,拜入天尤門,而沈紅則是回到不殆山,繼續過他清心寡欲的日子。
兩百年後,天尤門召集大大小小的門派圍攻不殆山,打的旗號就是不殆山插手草原滅亡,包藏禍心,為害天下。
方肆突然擡眼直視沈紅,“我在想,這世上會不會還有第二個‘無聲草原’?”
不是詢問,方肆想看的是沈紅的反應,然而沈紅依舊面無表情,根本抓不着他的情緒,脫不脫面具,對這鬼而言似乎都沒什麽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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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紅一字一字聽完方肆的話,一種無比清晰的預感浮了上來,有什麽事正在偏離他預想的軌道——沈紅不希望方肆卷入前世的因果之中,可小狼妖已經隐隐碰到了前世的記憶,只怕不會輕易罷休。
而方肆之所以能夠看到前世的記憶,恐怕與方不殊留下的詛咒脫不開關系。
見到青蓮老祖恢複前世記憶時,沈紅并不詫異,他清楚千葉蓮的能耐,一切都有跡可尋,不足為奇。可方肆不同……就算他方不殊可以獨步天下,可單憑一個詛咒就能逆轉輪回,這未免太過癡人說夢。
肯定還有別的緣故……
在沈紅死後,方不殊做了些什麽。
“你同方不殊……究竟是什麽關系?”方肆問得遲疑,可視線卻是不避不閃,直視着沈紅,一副非要沈紅說個明白的模樣。
“關系?”沈紅從方肆含糊的語調之中品味出了更深一層的意味,他還是頭一次被這麽問,思來想去也挑不出個合适的詞,琢磨片刻,才慎重道,“我跟他……沒有關系。”
方肆顯然不信。
沈紅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他頭一次下山就遇到了方不殊,此後每一次人生變故都有方不殊的身影,甚至于沈紅死前最後見的人也是方不殊。
從彼此年少無知到飽谙世故,他們手中的劍砍過對方,也曾歸在一起一致向外。可他們确實沒有任何關系,甚至連說過的話都沒有幾句,糾葛四百來年,最後還是互不相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