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之輩

第20章 【re】

第 20 章【re】

這一次的幻境到了尾聲，周圍的光澤漸漸黯淡，只餘下些混糊不清的低語在耳邊徘徊。

方肆認真聽了幾耳朵，也沒分辨出來內容是什麽，“這是在做什麽？”

沈紅也聽得認真，臉上光影又深又重，“祈雨。”

世人以為大荒浩劫始于一千年前，其實不然，再往前數兩百年，無聲草原就已經受過這一波天災。沈紅下山之時，這片土地已經初現端倪，靈氣消散，萬物凋零，水源無緣無故就開始枯竭，東剝人的日子日漸艱難。

無聲草原本來就不興修道之術，東剝人有自己的習俗，祈雨求神一件不落，可惜都是徒勞，做的越多便越是絕望。

不殆仙境不涉俗世，門規甚嚴，沈紅知道無聲草原開始荒蕪的緣故，可他不能對人提及，只能沉默。

那時候，他日日混在東剝人之間，眼睜睜看着恐懼在他們之中蔓延，看一碧萬頃的草原漸漸枯敗，看他們一次又一次落空希望，舉步維艱。

幻影徹底消散，遍地殘碎的屍骨開始再次彰顯他們的存在，洞穴內怨念盤旋，陰冷黑暗，看不到盡頭。

“怎麽只給我們看幻境……”方肆伸展了一下四肢，“莫不是想跟你敘個舊？”

“他們在等我自己交出千葉蓮。”

他們孜孜不倦地用幻境刺激沈紅，讓他不能刻意忽略當年的是非過錯，無聲地質問沈紅——“事到如今，你以為你還能做個旁觀者？”

“你會交麽？”

“不會。”

方肆毫不意外，也沒有評價沈紅善惡的意願，他只考慮當下，“既然如此，要如何離開墓穴？”

“不急。”

“嗯？”

沈紅笑了一下，光線太暗，顯得這一抹笑意味不明，“你說三千雷陣能不能将墓穴劈開。”

方肆：“……”

方肆難以置信，“你想等三千雷陣？”

三千雷陣是朝着方肆劈的，無論他置身何處，雷陣都能跟随而來。可問題是，三千雷陣飄忽不定，就算是方肆也拿不準下一次它何時會出現，鬼知道他們要在墓穴之中等到猴年馬月……哦，沈紅就是鬼。

周圍不知潛藏了多少東剝人的冤魂，等着争搶千葉蓮本體，沈紅竟然還能面不改色穿梭在幻境之中，并且将離開的希望指給完全沒影的三千雷陣。就算他們真能等到三千雷陣，世事難料，誰也不能保證他們能夠順利借助雷陣破開墓穴。

沈紅微微颔首，并不覺得自己這計劃有什麽毛病，還朝方肆招了招手，叫上他一起在墓穴之中踱步漫游起來。墓穴很大，地上全是亂七八糟的屍骨，走了一段，沈紅彎腰從屍骨之中撿了一只木偶出來。

這木偶做工粗糙得很，是當初沈紅送給風池的生辰禮物，一千多年了，依然沒有腐爛的痕跡。

剛踏入草原時，風池就跟沈紅交過手，沈紅那一劍并沒有教他魂飛魄散，所有的東剝人都成了鬼陣的陣眼，只要陣法還在，東剝人的亡魂就能不滅，這會他可能正靜靜地注視着沈紅的一舉一動。

沈紅将木偶放回原處，繼續向前走去。

方肆跟在後面，看沈起起伏伏的身影，終于有了點沈紅确實是鬼的實感。雖然沈紅的軀殼看上去與常人無異，但生死有別，他一個鬼再怎麽也不能歸入活人的行列，在這種陰氣重的地方感覺尤其明顯。

這樣走了一段，他們進入到墓穴更深的地方，幻境再次悄無聲息地出現，圍着他們鋪展開來。

這次的幻境不同以往，多了幾分沉痛，再不複之前的笑語歡聲，無聲草原的幹旱已經到了難以忽視的地步，匆匆閃過的人影無不都是灰暗絕望的。

千年前，天下大荒，民不聊生，這場毀天滅地的災難持續了兩百年，帶來的影響至今也沒能完全消解……不過在大荒興盛之時，無聲草原早已死寂無聲，所以才有後來修士們肆無忌憚将亡魂趕入草原一事。

方肆也是今日才知道，無聲草原也曾遭過這番折磨，災難降臨的時間要遠早于其他地方……看着幻境之中的面孔，不難想象出當時的慘烈。

前面的沈紅突然停住，沒有繼續向前，方肆看了他一會，開口問道，“那個時候，你在做什麽？”

沈紅很久沒有說話，方肆幾乎都要以為沈紅不會回答的時候，他的聲音才輕飄飄地傳了過來，“那個時候……我就在旁邊看着。”

看着他們一步步頹敗，一步步走向終結。

即便沈紅已經順利從方不殊手中搶回了千葉蓮的斷根，他也沒有離開無聲草原，沒有趕回不殆山複命，依舊站在角落裏注視着這一切。

災荒繼續惡化，草原上零星的妖族日子也不好過，統統集聚起來，趁機而入，同東剝人争奪最後的資源。自此，無聲草原亂得更發徹底，每時每刻都是慘相，就是方不殊這個外人也暗中幫了東剝人幾次。

沈紅還是在旁邊看着。

純白的面具遮掩了一切情緒，也蓋住了他的氣息，他無處不在，可也只能是個融入不了的看客。

“看起來東剝人滅族更像是妖族的功勞，”方肆扭了扭發僵的脖子。周圍幻境轉換，他看的清清楚楚，妖族是怎樣在草原上肆虐，在他們的沖擊之下，東剝人更發殘喘，“我好像還沒在幻境中見到千葉蓮。”

“千葉蓮早就死了。”沈紅對此倒是沒有避諱，“在混亂開始之前他就已經死了。”

“你殺的？”

沈紅輕輕搖了搖頭，“自殺。”

方肆謹慎地問，“那他之前是詐屍？”

沈紅：“千葉蓮能夠死而複生。”

千葉蓮原本也是不殆仙境的門人，因不願遵守門派清規，幹脆伺機叛逃。之後不久，沈紅下山追了過去，沒花太多時間便找到了他，千葉蓮自知逃脫不得，又不甘心被沈紅帶回，幹脆在沈紅眼前自決。

千葉蓮能夠反複重生，是死是活并無影響，照樣被沈紅收集齊全送回不殆山，只是千葉蓮這份決絕給沈紅留下的印象着實不淺，一千多年的時間也無法将其磨滅……這還是沈紅頭一次見到有人這般執意要逃脫不殆山。

方肆輕啧一聲，“死都死了，還能讓東剝人滅族，這本事不小。”

沈紅揮手去撥周圍的幻境，将它們盡數攪碎，可幻境源源不斷，一次又一次在沈紅手邊重生，孜孜不倦地描繪着當年的舊事，從草原的衰敗，到人妖兩族的對抗，再到最後的決絕與鬼陣。

多看了幾次，方肆也看出了些端倪，其實有沒有妖族趁火打劫并不重要，從災荒開始，東剝人就已經注定了滅族。既然滅族的根因是在災荒上，那千葉蓮……方肆不确定千葉蓮究竟是做了什麽才招致後續種種惡果。

一開始方肆只當千葉蓮是個難得的天材地寶，一時心癢動手跟青蓮老祖争搶，看千葉蓮化出的人形被老祖一掌拍死，只覺得此物羸弱得很，哪裏能想到還能牽扯出來這麽深遠的事……就是現在，方肆也沒琢磨出來，千葉蓮究竟是如何讓東剝人滅族的，也不知道東剝人為何要弄出一個鬼陣來。

一道雷聲猛地在他們頭頂炸開，直直穿過上方的鏡湖，轟隆回響在墓穴之中，所有交織的幻境瞬間湮滅，由幻境勾勒出來的時空交錯感也随之淡去，剩下的只有還擡着手的沈紅。

沈紅輕輕眨了眨眼，撤回手，看向方肆，“來了。”

……

三千雷陣再次降臨。

三千雷陣這種神陣果然不同凡響，墓穴之中的幻境再維持不住，限制被劈破只是時間問題。

沈紅轉過身，面向方肆，“衆生淚也不是全然無用。”

沈紅的聲音不高，在轟鳴的雷聲之下有些破碎，可方肆還是一字不落聽得清楚，眼神交彙之時就懂了他的意思——在墓穴之中，衆生淚可以發揮其最大的效用，也許能短暫地騙過雷陣一瞬。這一瞬顯然不是方肆想要的，但他完全可以趁着這一瞬間做些別的事情，比如說趁着雷陣松懈還沒完全收回之時……反手偷襲它！

但這事實屬不易，稍有不慎就會被雷陣劈到身形俱滅，方肆只身行動風險太高，可若沈紅願意在旁協助，自然能夠順利許多。像沈紅這樣有能力且願意站在雷陣之下護法的機緣，太過罕見，錯過這一次方肆很難再找到別人相助。

方肆不講究自己行事是否端正，不抗拒偷襲取巧，但容忍不了旁人對他指手畫腳，他從不求人，也不需要沈紅幫他。沈紅早早就擺明了要助方肆破陣的心思，方肆之所以沒提異議，不過為了來墓穴暗算沈紅。

見方肆沉默不語，沈紅不難猜出小狼妖的心思，跟方不殊簡直如出一轍，當初方不殊雖然收了東剝人的衆生淚，最後還是選擇棄之不用，雷陣是靠他自己九死一生硬闖過去的。

“單靠衆生淚不一定能騙過雷陣，”沈紅也拿不準方肆究竟會如何抉擇，不慌不忙将自己所想一一道來，“不過你有玉墜……用衆生淚修改因果，雷陣會将玉墜誤認為是你。”

方肆眯起眼，雷陣不會輕易被騙……沈紅憑什麽肯定有了玉墜就能成功。方肆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玉墜，這玉從他出生開始就戴在他身上，不是凡物，但無論如何也追查不到它的緣來，現在想來，這玉跟沈紅的淵源似乎不淺。

莫非是沈紅生前之物……

方肆忍不住想問問沈紅自己跟他究竟有沒有前緣，但一想沈紅對前世今生的界限向來劃得清楚，就是問了他也不見得願意解釋。

這麽一想，方肆只能省下這點口舌，改了思路只集中在眼下的情形之中，“為什麽？”

沈紅為什麽要幫方肆破三千雷陣，他完全可以不冒這麽險。他們非親非故，如果不是別有所圖，方肆想不到其他理由……可沈紅又坦蕩得很，任由方肆猜忌，不會動怒也不辯解。

方肆等着沈紅的回答，非要聽沈紅說出個子醜寅卯來。

沈紅深知狼妖倔得厲害，想了半天也翻不出一個明晰的說辭。

“大概是我看你順眼些……”沈紅湊出半句話，說完自己都覺得含糊不清，頓了頓道，“利害你都知道，憑自己心意來便可。”

沈紅也不指望這妖能夠當真信他。

這句話顯然無法讓方肆滿意，但狼妖沒再追問，雙眼再次睜開之後，右眼上出現了一道豎立的疤痕——他祭出了衆生淚。

據沈紅所知，東剝人只給過方不殊一滴衆生淚，而且墓穴之中并無別人侵擾的痕跡，方肆這滴衆生淚應該就是方不殊的。人死燈滅，生前的東西再珍貴也帶不走，方不殊的法器被瓜分不足為奇，只是落到方肆手中，實在有些太巧了。

沈紅看着他，自己從袖中拉出一把木劍，他漂浮起來，擋在方肆上方，揮劍砍向砸下來的雷電，為方肆留足時間。沈紅跟方肆不同，他是只是野鬼，若是真被劈中，他多半是要直接灰飛煙滅的，不會再有來生。

沈紅視線在方肆身上停留了幾息，當初他只是站在旁邊，看方不殊咬牙破陣。在方不殊之前，從來沒有人能破開三千雷陣，可方不殊既不用衆生淚，也不要沈紅的幫助。

無聲草原已經覆滅，再無人煙，只有雷聲和鬼哭聲缭繞在側。沈紅看方不殊絕地逢生，打破困擾他多年的雷陣，最後方不殊失去意識之前，似乎還對着他笑了一下。

那時候，方不殊滿身是血，皮肉翻飛，沈紅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如何看出方不殊是在笑……這一幕在沈紅的記憶中依然鮮活，他能夠輕易想起每一個細節，直至如今都沒有絲毫褪色。

雷聲大作，這一次的雷陣來勢更發兇猛，方肆閉上眼仔細感受周圍的變化，在第一道雷落下時，他猛地睜開了眼，而此時他右眼上的疤痕已經平複下去——他沒有用衆生淚！

方肆竟然也走了跟方不殊同樣的路。

雷陣終于徹底劈穿鏡湖，不受任何阻擊地落了下來，湖水再次傾瀉下來，淋着沈紅砸向地面，将屍骨沖擊得更發混亂。沈紅無需呼吸，自然不受影響，劍尖從水中鑽出，硬生生對上落雷，僵持幾息之後，沈紅以退為進将劍稍稍撤回些許，趁着雷電朝他劈來之際橫甩一劍将其斬斷……

既然方肆沒有修改因果，這次雷陣還是只能硬抗……沈紅冷冷朝上瞟了一眼，難得有點手癢，想扶搖直上，與雷陣硬打一場将其敲毀。接下來他還得将千葉蓮送回不殆仙境，雷陣出現如此頻繁，也是個麻煩，一舉解決也能清爽些。

滄海桑田世事幾番變遷，這世上已無幾個人認得沈紅，他自己更是默默無聞、種地開荒百年，但這些一切都磨不掉沈紅的鋒芒。

只要他想，随時都能複蘇執劍，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