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之輩

第7章 【re】

第 7 章【re】

雨一直下到破曉才緩了下去，次日放晴，沈紅繼續料理藥地。

方肆就在旁邊看着他——當然，是以小狼的形态。

沈紅赤腳踩在地裏。這泥一連被雨水泡了幾天，正是泥濘的時候，沈紅一雙白森森的腳在上面來來回回，卻一點污漬都沒沾上。

方肆：“……”

他看不出沈紅的路數，這鬼周身沒有陰氣，跟尋常的鬼怪相去甚遠，所用的也不像是什麽正統的術法……

藥地裏雜草生得很快，藥草又格外嬌嫩，被這些雜草一擠就枯敗下去，沈紅得時常仔細着侍弄。地裏的藥草都是尋常貨色，反倒是這些雜草……方肆走南闖北游蕩多年，也沒見過這般詭異的東西。

這些雜草長勢兇猛，根根都帶了劇毒，葉片不是泛黑就是泛紫，周圍還有些邪氣缭繞，若是任其生長，飽食日月精華之後，難保不會長成什麽邪魔之物。

也虧得沈紅能一揪一大把，抓得又狠又準，連根拔起堆在一旁，真将它們當尋常雜草對待……一趟下來，被沈紅整理出來的雜草堆了足有半人來高。

沈紅頗為滿意，還跟方肆自誇，“我這也算是有一技之長，待我日後轉世為人，做個農夫也不至于餓死。”

方肆龇龇牙，心裏十分不屑，沒有接話，懶得戳破這鬼的幻想。生死輪回不會等人，這鬼死了也不知多少年，早沒了投胎轉世的資格，下場多半是灰飛煙滅不得超生，若是運氣再背一點，被修道之人當做妖邪一劍斬了，那可就連灰都剩不了。

橫豎都是不得善終，只可惜……沈紅藏着的寶物。這寶物落在一只野鬼手上，只能蒙塵，還不如讓方肆煉化，才算是物盡其用。

不過……方肆的念頭打了個疙瘩，雙眼眯起，死盯着沈紅，以他的能耐，竟然也看不出這鬼魂魄是否齊全……确實蹊跷。

沈紅一把火将雜草燒了個幹淨——這便是他一整天的活了。這點活本來就不重，他動作還不緊不慢，真宛如是個閑散度日的耕種之人，眼下偷得一刻浮生是一刻，不管日後還能否溫飽。

處理完雜草，沈紅找到自己的小鋤頭，他這鋤頭純粹是用木頭制的，上面沒鑲鐵，跟主人一樣，在地裏摻和半天也一點泥濘都沒有。

沈紅扛起鋤頭，朝着方肆招呼，“進屋了，晚點又要下雨。”

方肆瞳孔緊了一下，“你還真将我當畜生看待。”

“怎麽會。”沈紅輕答一句，像是随口一說，并沒有給個實際點的解釋。

喊不動方肆，沈紅正打算自個回屋，半只腳都邁出去了，又被山谷外一陣響動給止住，他停下腳步，面無表情地聽着外面的動靜。

山谷外此時應該有很多人經過，這群人勢頭不小，不知收斂，動靜造得很大，估計還帶了巨獸，谷內被震得直晃。自三千雷陣出現之後，外面來來往往查探的人并不少，只是那些來得早的，大多是有能耐且見過世面的，還算有點分寸，知道進退，悄無聲息地來，不論發現什麽，又都悄無聲息地走了。

這麽不安分的……還是頭一批，日後還會有更多，這山谷怕是好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安寧下來。

沈紅斜了方肆一眼，這妖傷得不輕，若是沒有誤闖谷內陣法，指不定會撞到前來探查的人，只怕是兇多吉少。

而谷內有陣法，除非各門各派的老祖親自趕來，否則這些晚輩後生輕易無法發現端倪，倒是給狼妖了個喘氣的地方。

不過，顯然這只狼妖是不會承這個情的。

方肆自然也注意到了外面的情況，目光森然，他周身的傲慢生來就有，又被自己放任到極致，若是真有不長眼的湊到他面前，這妖大概會不顧後果地咬上去。就像昨夜，方肆身負重傷，明知情況不容樂觀，卻不抓緊時機逃走，反而揣着決絕豪賭一把，連接兩次試圖奪寶……

外面的人翻找了許久，直至暮色降臨才退去。期間谷裏的妖怪還慌亂了一陣，很是憂心外面的動靜，最後發現外面的人确實對這個小山谷不感興趣之後，才勉強放心一點。

方肆盯着小茅屋看了片刻，又朝上挪到山谷的四周。這山谷坡度不陡，還算平緩，兩邊都種滿了茶樹，自然只可能是出自沈紅的手筆……這些茶樹，就是這個山谷陣法的關鍵。

外人進不來，裏面的人也出不去……然而，谷裏這些土生土長的小妖怪們，似乎都此并不知情，還當自己運氣好逃過一劫，完全沒想過是這滿坡的茶樹将潛在的危險隔絕在外。

用茶樹設陣……起碼方肆是沒聽說過這樣的布陣法子，不過效果是相當好——被三千雷陣吸引過來的定有不少高人，可至今無人破陣，外面翻雲覆雨，沈紅還在地裏過家家一般地清理雜草。

方肆在谷外時同樣察覺不出谷內乾坤，只當這是稀疏尋常的一角，能夠設下這般精妙的陣法，這鬼肯定大有來頭。

他究竟是誰……

“忙完”地裏的活計，沈紅返回屋內，跳到桌上，随手在桌面上一抹，便神乎其技地從平整的桌面上抽出了把精致的小木刀，操着這刀繼續擺弄木雕。房屋之中其實是有幾張小椅子，可沈紅偏喜歡直接盤膝坐在桌面上。

昨晚的活未完成就被方肆毀了，今日沈紅新撿了一塊木頭，幾刀之後便出來了個狼的輪廓。沈紅雕工很是精湛，經他的手落刀之後，原本死氣沉沉的木塊被點了絲靈氣上去，這木狼立刻就多了分獨樹一幟的凜凜。

方肆一進門，先注意到的是這塊木墩桌子。

山谷裏沒有任何高大的植被，也不知道沈紅是從哪裏撿的這坨木墩，難為他一個鬼還要辛苦搬運回來……方肆腦補了一下沈紅将這塊木墩生拉硬推的畫面……這鬼湊一屋子家當也怪不容易的。

沈紅聽到方肆的腳步聲，手中木刀一頓，擡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手藝不錯。”方肆瞥見沈紅手上的木雕，眼皮一跳，擱下了原本想說的話。

“雕了兩百年，怎麽也能有點樣子。”

兩百年……方肆心中一動，外面驅鬼勢頭很兇，遇鬼必除，這鬼竟然能安然百年。他在心裏挨個審着從沈紅身上掰下來的疑點，表面不動聲色，還順着瞎扯了一句，“這麽久……沒想過換個樂子？”

沈紅輕飄飄地笑了一下，這鬼有軀殼無陰氣，能跑能跳，看着跟活人無異，也就是他笑的時候割裂感重些，能瞧得出來不是個活人。

“我這窮鄉僻壤的鬼，沒見過什麽世面，別無長處，也只能湊合着過了。”

方肆在心裏把沈紅這句話重複了一遍，輕輕“啧”了一聲，“你先前說可以放我出去。”

“不錯。”沈紅放下木刀，這玩意又重新融入木桌之中，尋不到痕跡。

沈紅等着方肆的下文，方肆毫不掩飾地打量着沈紅，從上到下，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之後才接着道，“現在，放我出去。”

外面情況如何，方肆無法預料，莽莽撞撞離開陣法……出去之後，他只能做個活靶子。

這一點方肆心裏應該清楚。

沈紅沒有勸阻的意思，将手中的木偶小狼朝地上一扔，這木狼落地的瞬間便有了口生氣，蹦蹦跳跳着蹿到方肆面前。

方肆沒動。

“放心，離開陣法之後，你可以随意化形。”沈紅眼皮半合，一雙紅眸不生半點波光，“歪門邪道而已，見笑了。”

你也知道你是歪門邪道，方肆心裏嗤笑一聲，“這木頭我看着瘆得慌，你帶我出去。”

沈紅沒接話，十指交叉擱在膝上，修長又別具骨感，小臂的線條也美得不可思議，不像是能靠天地濁氣養出來的樣子。

“行啊。”沈紅聲音淺得僅能在方肆耳邊輕擦一下。

·

山谷不大，站在谷底，朝左右兩邊都沒多少距離，看起來用不了多久就能順着谷坡翻出去。

但這也只是看起來。

無論是進是出，只要到了茶樹林，哪怕這些茶樹并不高，身處其中的人都會自不覺迷失了方向，根本無法再朝前分毫，最後迷迷糊糊原路返回，可能都還不知道自己經歷了什麽。

沈紅在半路上撿了一根細細的木棍，随手用這根木棍撥開茶樹開道，方肆很謹慎，隔了一段距離，不遠不近地跟着他。

“今年雨水有點多，”沈紅捏了捏旁邊的茶樹葉，自言自語，“怕是要得茶餅病。”

……這鬼搞得還挺像一回事。方肆陰沉着眼神盯着沈紅，這鬼日間活動自如，走動起來也沒有異常……想必都是他身上那法寶的功勞。

有沈紅領路，他們很快就走到了茶樹林的邊緣，只差十來步就可以徹底離開。沈紅在這裏停了下來，用眼神示意方肆可以走了。

方肆仍是戒備，“陣法千變萬化，最後一腳将我拉回去也不足為奇。”

沈紅想了想，還挺認同，“有點道理。”

“你先出去。”

沈紅依然照做，當真擡腳繼續向前走去，幾息的功夫就從茶樹林中穿了出去，踏在谷外的砂石之上。他微微回頭，背對着落日的餘晖，瞳色莫名加重了幾分，“你可以出來了。”

方肆咧嘴，蜷起身體，借力猛地一躍，朝着沈紅飛速撲咬過去，一口咬在沈紅的手臂上！

沈紅面無表情，眼睜睜看着方肆突襲，不閃不避，慢慢摞了幾個字下地，“小狼，真兇。”

方肆不理會沈紅說了什麽，在他動手的同時，一層森白色的薄霧自他脖頸處升起，一股腦朝着沈紅爬去，眨眼之間就覆滿了沈紅的周身。

至此，沈紅終于颦了一下眉，幾不可見，“原來你也不是只知悶頭亂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