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那支試劑應該當非常貴重, 研究員的神色恍惚,完全忘了這回事,沒注意到。
西澤爾飛快伸手,穩穩地握住試劑, 順勢輕輕将那管看起來并不怎麽安全的試劑放回去, 整套動作行雲流水,看得研究員的神色更加茫然。
分明是個大人, 卻露出了孩子般無措又懷念的神情。
西澤爾的神色不變, 擡頭瞅了眼怔怔看着他的研究員,聲音一如既往, 霜雪般清冷:“你是誰?”
研究員對他的冷漠毫無所覺, 一眨不眨地盯了他許久, 才如夢方醒,眨了眨眼, 艱難地承認, 面前的少年并非他朝思暮想的人。
西澤爾冷冷地看着他, 再次問道:“你是誰?”
研究員周身的那種冷寂的氛圍已經蕩然無存, 他似乎猜出了西澤爾的身份, 目光複雜難言,對他的問題避而不答, 反而問:“你為什麽來到了這兒……議會又對你做了什麽?卡爾想對你做什麽?”
西澤爾漠然地看着他。
奇怪的研究員對西澤爾的冷漠并不在意,他深吸了口氣, 很快就恢複了平時的鎮定冷靜, 掃了眼西澤爾, 目光銳利,說出自己的名字:“卡格爾·林奇。”
西澤爾蹙了蹙眉。
他的記憶已經徹底恢複,和蘭斯洛特坦白時,那些模糊的空白也被填滿。
但他确實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
這個人是誰?
和貝霖卡爾是什麽關系?
他看起來只是個普通人,并非獸人,為什麽會在這裏?
看他的樣子似乎知道什麽內情……難道是從前聯盟派來的奸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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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澤爾腦中瞬間轉過無數問題,卡格爾似乎看出了他心底的重重疑惑,再次開口時,聲音裏帶上了微微的喑啞:“你叫西澤爾對吧。貝霖曾經托我做了一個精神抑制器,或許你還戴在身上。”
西澤爾一怔,下意識地摸了摸兜裏那個精神抑制器——那是他未曾謀面的母親留給他的最後的保護,也是最貼身的遺物,就算暴露了精神阈值,他也一直帶在身上,時常摩挲。
卡格爾那雙沉寂了多年都沒有任何波動的眸子,似乎生出了無數悲哀,他輕聲問:“你還好嗎?”
西澤爾沒有回答。
他知道卡格爾不是在問他。
這個奇怪的研究員,在透過他這雙和母親相似的眼睛,徒勞地詢問逝去多年的貝霖。
實驗室內又安靜下來,米迦緊張地捏緊了西澤爾的頭發,警惕地看着這個渾身上下都充滿怪異感的研究員。
直到西澤爾沒有波瀾的聲音響起:“米迦。”
毛球渾身一震。
“頭發要被你扯下來了。”
毛球低頭一看,做賊心虛地放開手。
長年累月地這麽抱着這些頭發……西澤爾該不會禿頂吧?
西澤爾沒有理它,又看了眼卡格爾,轉身欲走。
卡格爾還以為他會問很多問題,沒想到在這孩子不按常理出牌,轉身就走,臉色愕然,只能出聲叫住他:“西澤爾……你就不好奇嗎?”
西澤爾的腳步一頓,轉過身淡淡道:“對于很多知道真相的事情,好奇這種愚蠢的心思沒必要存在。”
他在乎的只有真相,那些壓在他心頭的,讓他喘不過氣的東西已經夠多了,他不知道哪個細節,會成為壓倒他的最後那根稻草。
西澤爾不是脆弱的,但是他不想再在這條崎岖曲折的道路上摔倒了。
他的力氣還得留着,去對付該對付的人。
卡格爾看着他毫不留戀的背影,突然怪異地笑了一下:“萬一你知道的,不是全部的真相呢?”
他滿意地看到西澤爾的腳步再次停下。
西澤爾的心底冰涼一片,想象不出還有什麽被嚴密地隐藏在那沉重的過往裏,沉聲問:“你想說什麽?”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不過你應該是被聯盟驅逐,卡爾‘好心’接待了你吧。”卡格爾嘲諷地扯了扯嘴角,“哦,雖然這個好心裏摻雜着很多雜質,不過确實也有點真心,畢竟你是貝霖的孩子。”
西澤爾想起米迦說的話。
蘭伯特說卡爾不是好人。
貝霖說卡爾不算壞人。
他茫然起來,微微凝眉,盯了卡格爾半晌:“你什麽意思?”
“你知道貝霖的身份嗎?”卡格爾的聲音低下來,臉一般埋在背光的陰影裏,一半被光芒照射着,像個陰陽面具,說不出的詭谲。
西澤爾當然知道。
貝霖是獸族曾經最強大的天才,她的精神阈值能和蘭伯特匹敵。
卡格爾搖了搖頭:“你們誰都不了解她,就連蘭伯特也不了解……呵,蘭伯特就是個懦夫而已。什麽聯盟第一天才,貝霖被聯盟的人害死,他只敢吞聲咽氣,枉費貝霖對他的信任。”
西澤爾還沒反應,他頭頂的毛球就炸了:“你胡說什麽!你什麽都不知道!”
當年蘭伯特就是架着米迦去圍攻了議會大樓,主人與機甲的情緒同步,只有他知道蘭伯特有多痛苦。
那個內心強大的人,想要殺了仇人,就去陪貝霖。
可是他被父親強制将枷鎖套到脖頸與四肢上,那被強加到身上的、屬于萊斯利家的責任将他拖了回來。
米迦目睹着蘭伯特從意氣風發,到瘋狂痛苦,到心如死灰。
沒人能明白蘭伯特是從怎樣的絕望中,殺出一條血路的。
他将一切生的意志寄托在西澤爾身上,才堅持活到了現在。
卡格爾冷淡地瞥了眼米迦,微微冷笑,沒有回應。
西澤爾擡手制止了米迦想要為蘭伯特辯解的話語。
他抱手看着卡格爾,無所謂地想,既然卡格爾什麽都不知道,那他怎麽看他的父親,又有什麽所謂。
卡格爾對那些也沒興趣,他唯一、也僅需清晰知道的就是,蘭伯特沒有保護好貝霖,貝霖被害死後也沒有為她報仇,反而加入議會,和那群衣冠禽獸一起主宰聯盟,像個貪生怕死的懦夫。
“當年貝霖離開後……我來到了獸族。”卡格爾似乎很久沒有怎麽和人說話了,嗓音沙啞,說得很慢。
西澤爾敏銳地察覺到他中間那個停頓似乎隐瞞了許多事情,不過應該和貝霖的關系不大。
“來到這兒後,我發現,獸族的各項科技都落後聯盟幾百年。”卡格爾的聲音很輕,“除了生物科技。”
西澤爾的右眼皮跳了跳,莫名在這簡單的幾句話中,嗅出了讓人心驚肉跳的味道。
直覺告訴西澤爾,卡格爾接下來的話會非常重要。他不由自護地放輕了呼吸,生怕驚動了他。
卡格爾舔了舔幹燥的嘴唇,正欲繼續說話,西澤爾的眸光忽然一動,飛快地打了個手勢。
卡格爾臉色不變,說了句“明天來這裏”,便閉上嘴不再言語。
與此同時,旁邊白色的牆壁忽然裂開一道裂口,露出裏面的樓梯。
這個實驗室有很多進出口,能全部掌握的人,在獸族只有一個。
西澤爾擡眼,看着卡爾出現在裂縫口,沖他溫和地笑了笑:“到處都找不到你,原來在這兒。小外甥,不要到處亂跑哦,不然容易迷路。慶典上有很好吃的糖,從前貝霖很愛吃,你應該也喜歡。”
西澤爾的目光落到他手上,看着上面淡綠色的糖紙,淡淡開口:“不巧,我不吃薄荷味的糖。”
卡爾聳聳肩,表示無所謂,看向卡格爾,禮貌性地微笑:“卡格爾先生,晚上好。”
卡格爾顯然并不喜歡這個獸族首領,沒有看他一眼,收拾了一下試驗臺,揣上筆記本,直接轉身走了。
卡爾倒是沒有尴尬,摸摸鼻尖:“科學家嘛……都是有點自己的小脾氣的。”
西澤爾涼涼地看着他。
卡爾:“這麽看我幹什麽?你們剛才在說什麽?”
西澤爾道:“貝霖。”
卡爾沉默一瞬:“西澤爾,別和他靠得太近,卡格爾雖然是個優秀的科學家,但他并不是個好人。”
這兩人什麽意思?
西澤爾眯了眯眼:“你們覺得我是三歲小孩兒?”
這個問題西澤爾也問過蘭斯洛特。
蘭斯洛特地回答是親了他的額頭一下,回答“當然不是,你是我的小孩兒”。
卡爾當然沒聯盟元帥那麽厚的臉皮和浪漫精神,微微嘆了口氣,也沒問西澤爾為什麽會到地下城的領域,到這兒來幹什麽:“你知道卡格爾是誰嗎?”
西澤爾誠實地搖搖頭。
“他是聯盟人。”卡爾帶着西澤爾走進隧道,慢慢地往地上的城市走,“曾經是聯盟科學院的頂尖研究員。二十多年前,他背叛聯盟,殺光獨立實驗室中所有人,炸毀那裏,來到了獸族。”
西澤爾想問為什麽,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問出口,安靜地聽卡爾繼續說。
“想知道為什麽?”地面城市的重新落入眼簾,風從遠處灌來,猝不及防的,冷得像把刀子。卡爾背着手,側頭看了眼西澤爾,“因為你母親。”
卡格爾是個被抛棄的孤兒,十二歲時被送去伽羅星孤兒院生活——但是十二歲前的一切都沒有記載。
十二歲前,卡格爾不在伽羅星。他被人販子拐賣到了另一顆星球上,在即将被賣掉時,獸族人打了上來。
人販子黑市被血洗一空,只剩下一群被拐賣的孩子。
幼小的卡格爾看到猙獰的獸人機甲上跳下一個少女,周圍的獸人都對她畢恭畢敬,少女的神色恬淡,沒有傳說中殘暴,反而看着就讓人覺得安心。
她環視了一周淩亂的黑市,所有的孩子都在嚎啕大哭,或者瑟瑟發抖,抱在一起流淚,覺得自己要被吃掉了。
只有卡格爾還冷靜地坐在一地殘肢中,臉上染了血,卻并無畏懼。
少女走到他身前,半跪下來,拿出條手帕,遞給他擦臉,聲音出乎意料的溫和:“你是被拐賣來的孩子?”
卡格爾望着她美麗的面龐,那雙綠眸神色寧靜,能滌蕩人心,純淨溫柔。
他的恐懼奇異地消失無蹤,望着少女,點了下頭。
黑發綠眸的少女站起來,伸手往下一按,制止躁動的獸人對這些孩子出手:“別對孩子下手。”
卡格爾想祈求讓少女帶自己離開,可是一個聯盟人想要和獸人走,是件很奇怪的事。他只能珍惜地握緊那條手帕,貼身帶着,祈禱能夠再見她一次。
小孩兒甚至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
聯盟兵遲遲趕來,安頓了一下這些被拐賣的孩子。卡格爾颠沛流離在幾個星球間,沒有人願意收養他——或者說,是他不願被人收養。
直到他回到伽羅星,被送進孤兒院,才停下了那段颠沛的旅途。
“之後因為意外他和貝霖又見過幾次……”卡爾的神色略帶嘲諷,“貝霖一直把他當做弟弟的角色罷了。我想,在貝霖去到聯盟的那段時間,應該和他聯系過,他才知道了很多他不該知道的,不過他沒有資格做什麽。直到他進入聯盟最高科學院,開始參與研究空間技術,貝霖出事……”
西澤爾阖了阖眼。
他總算知道,為什麽科技落後聯盟幾百年的獸人族,會提前研究出空間技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