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德蘭星的夜晚是瑰麗而夢幻的。
黛藍的天幕上布滿了細碎的星星, 仿佛是被人不小心打碎的寶石,紛亂地嵌在上面。幾顆距離德蘭星最近的衛星反射出明亮的光芒,仰頭看去, 就像幾輪明月高懸, 甚至能清晰看到上面的環形山。
戴維跟随着人走到一棟小樓前,進門前先深吸了口氣,才緊張地敲了敲。
裏面很快傳出聲漫不經心的“請進”, 好像被停職觀察的不是他一般。
這人從小就這樣,腿摔斷了都能面不改色地跟人調侃起來。
戴維非但沒有放心,心中反而更焦慮了。他眸中浮上憂色, 推開門走進去,一顆心七上八下了半個多月, 擡頭就黑了臉——他擔心的對象剛美滋滋地洗了個澡,裹着浴袍靠在窗邊的沙發上,金發濕漉漉的抹在額後, 手裏拿着只酒杯,慢悠悠地喝着, 姿态是真的從內到外的悠閑,沒半點勉強的。
看到他進來了,這混蛋還笑着招招手:“喲, 魯斯星離德蘭星這麽遠, 全速趕路也得小半個月, 你這是搭乘什麽來的?”
注意到戴維不算太好的臉色, 蘭斯洛特将面前剛倒好的另一杯酒推到對面, 懶洋洋地道,“議會的待遇是越來越好了,上次把我騙回來時,關在鐵牢裏好幾天才放出來。聯盟在進步,議會果然越來越人性了。”
戴維白他一眼,坐到他對面,呼了口氣,還是覺得喘不過來,随手解開幾顆紐扣,才沉沉地出了口氣。無數個問題堵在心口,他張口欲問,卻見蘭斯洛特微微笑着和他對視起來。
兩人的默契是從小培養的,一個眼神就知道怎麽回事了。他心中一凜,猜出這屋裏十有八九有議會的眼睛,到口的問題吞下去,胸口更悶,生出種難以言喻的窒息感——就算在戰場上面對着最危險的獸人時,他都沒這麽不自在過。
同胞手裏的刀,插在後背上,遠比正面迎來的敵人手中的刀要鋒利狠毒。
蘭斯洛特笑起來:“怎麽一見我就脫衣服,我對你可不感興趣。”
戴維一口血差點嘔出來:“我喜歡的是莫莉那樣的!”
蘭斯洛特挑眉:“我長得沒莫莉好看?”
戴維本來想說當然,瞥到蘭斯洛特俊美的面容上,詭異地沉默了一下,話卡在喉嚨裏,憋了半晌,臉都憋紅了,才怒道:“好看個錘子!莫莉在哪?”
蘭斯洛特頓了頓,眸色有些奇異:“唔,回到德蘭星就分開了,暫時不知道。不過應該比我早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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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會現在只是給蘭斯洛特一個警告,不至于直接對他身邊的人下手。
戴維不知道該不該松口氣,左右看了看:“路西去哪了?”
蘭斯洛特喝完最後一口酒,百無聊賴地晃了晃酒杯:“怕我架着機甲大殺四方逃離德蘭星,議會暫時收回去了。你也知道,雖然名義上路西是屬于羅德尼家族的,不過真正的擁有權還是議會的。”
他說着,歪頭看向前方隐藏在書架後的監控器,露出個和善的微笑,“也不知道下次回到我身邊時,路西身上會多出什麽奇奇怪怪的程序。”
戴維皺緊了眉頭。
蘭斯洛特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別想太多,我過幾天就出去。好不容易回次德蘭星,回家去看看吧。”
戴維點點頭,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蘭斯洛特随意揮揮手:“行了,別看了,我又不是莫莉。”
戴維沖他比了個中指。
離開這兒前,議會護衛隊的人上前,仔細地搜了搜戴維的身,才放他離開。
戴維踱步離開這兒,面上帶着笑,心裏卻沉甸甸的,随手招了輛懸浮車,坐上去輸入了目标地址,靜坐了會兒,他才摸了摸自己的肩,從肩章縫隙裏摸出個小小的芯片。
“這個混蛋……膽子怎麽這麽大。”戴維大大地松了口氣,小心地将芯片在個人端上刷了一下,卻只浮出一個名字。
馮納·維德斯。
老議員長。
“霜霖花的花期很短,錯過了這幾天,就只能等到明年才能再看了。”
“貝霖小時候身體不太好,老是嗜睡,尤其是天氣變冷時,有時候一睡就是幾天,醒來看到霜霖花凋謝了,就一個人坐在花園裏發呆。”
“這個屋子……”
西澤爾澆花的動作停下,面無表情地擡頭看向坐在牆上的卡爾。雖然每座房子都有各自的防護系統,但卡爾似乎到哪兒都不受限制,自在地坐在牆上自言自語。
“你很閑?”
卡爾從兜裏摸出把糖,自己剝了一顆塞進嘴裏,剩下的全部扔向西澤爾:“小外甥,來吃糖。我以為你會很想知道貝霖的往事。”
西澤爾沒有言語,俯身撿起那些糖,看着五彩斑斓的糖紙,還在疑惑卡爾怎麽這麽閑。
畢竟在魯斯星和臨時基地時,蘭斯洛特有多忙他是親眼看到的——腳不沾地地到處跑,就算回來了還有文件等待處理,處理完了可能已經天亮,天亮之後又該到處走動。
卡爾似乎看出他的疑惑,笑眯眯的:“除了跟聯盟人打仗,我們就沒別的事好忙的。蘭斯洛特那麽忙,是因為他身邊沒有能夠幫他的人,所以他只能自己一個人扛。聯盟高呼人人生來平等,不過在大部分議員眼中,這個‘人’的範圍太窄,有的人出生就不是人,哪來的平等。聯盟元帥風光無限,其實也只是個工具,累死了換個就行。”
西澤爾的眉頭皺得更緊。
他不喜歡聯盟,也不喜歡議會,但是更不喜歡卡爾這樣形容蘭斯洛特。
西澤爾的情緒表達很淡,行動起來卻很直接,說揍就揍,絕不含糊。卡爾不想挨揍,立刻老實道了歉,轉移話題:“來這兒半個月了,感覺怎麽樣?”
西澤爾也剝了顆糖,放到口中,幽幽道:“糖沒有蘭斯洛特給的甜。”
卡爾:“?”
西澤爾想了想:“還有……”
卡爾:“打住!”
他一陣驚悚,目光難以言喻:“小外甥……你們倆到哪步了?”
西澤爾茫然:“什麽?”
卡爾沉默了三秒,似乎是想到了什麽,臉色突然扭曲了。
西澤爾的情況卡爾當然查明白了。
前段時間西澤爾剛成年,他身上有着人類和獸族的血脈,生理性同時成熟的後果應該是……發情期的到來。
所以蘭斯洛特那個混賬……
聯盟人都是禽獸嗎!
西澤爾眼睜睜看着卡爾從微笑變成咬牙切齒,擔心這個便宜舅舅攜帶狂犬病,悄悄地往後退了兩步,眉毛抖了一下:“米迦,他怎麽了?”
毛球有氣無力地哼哼:“見到大白菜被狼啃了都這樣。”
西澤爾:“?”
雖然想要西澤爾和蘭斯洛特共同的後代基因,不過在突然意識到西澤爾這根水嫩嫩的小白菜可能被啃了,卡爾內心就極其糾結起來。
不過這些念頭只是在腦海中晃了一下就沒了,卡爾搖搖頭:“今晚就是獸神節的慶典,我得去主持一些事,你可以四處走走,別悶在屋裏不出來。”
西澤爾點點頭。
卡爾望着他,欲言又止。
西澤爾靜靜地擡眸:“還有事嗎?”
少年穿着雪白的便服,安靜地站在院中一地晶瑩裏,散發着一種由內到外的清冷安靜,仿佛也是滿地霜霖花中的其中一朵。
卡爾沉默了一下:“你……住在貝霖生前的房子裏,會不會難過?要不要換個地方?”
他是很難過的。
剛知道貝霖去世的消息時,卡爾甚至連這個充滿貝霖氣息的房子都不敢接近。
睹物思人,世上最難過的事即是如此,東西還在,人卻不可能回來了。
西澤爾沒有理他,小心地澆完最後一株花,轉身回到房裏,關上後院的門。
米迦趴在他腦袋上,叽叽咕咕:“這個卡爾一看就不是什麽好東西,當年蘭伯特大人給我說,他的壞心思可多了。”
西澤爾沉穩地點點頭,閃身進入一個小房間,換了身衣服。
米迦還在叨叨:“不過貝霖夫人說,卡爾人不壞。”
西澤爾愣了愣,哦了聲,琢磨了一下。他對見過的人都分着明确的類別,有壞人,有好人,還有蘭斯洛特那種他不知道怎麽分的人。現在卡爾從壞人的邊緣試探,由米迦一句話拉進了好人堆。
米迦無奈道:“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好人和壞人,西澤爾,不可以這麽分。”
西澤爾抿抿唇,應了聲,神色敷衍,顯然沒當回事。
米迦氣得揪他的頭發:“換上這個幹嘛?真要去獸人的實驗室找空間技術傳回給聯盟?”
西澤爾糾正道:“是給蘭斯洛特。”
“給蘭斯洛特不就等于給聯盟?”
西澤爾搖搖頭:“我和蘭斯洛特的感覺一樣,聯盟研究的那個一定有問題,到實際運用時,肯定會出大亂子。議員們不在意,不把士兵們的命放在眼裏,他們在上位者的眼中只是實驗品。可是蘭斯洛特在意。”
他說着,飛快準備好所有東西,摸到蘭斯洛特送給他防身的匕首時,才走了下神。
不知道蘭斯洛特怎麽樣了。
議會需要他,應該不會對他做什麽吧。
西澤爾輕輕吸了口氣,壓下心底的不安和擔憂,靜靜地等到天黑,才推開門,走了出去,低下頭,融入人群。
獸族的獸神節類似于聯盟的建立紀念日,卡爾說獸族自誕生開始,就被蓋上下等種族的印章,獸神是他們的精神信仰——其實到這個時代,已經沒有多少人相信,但有個信仰,總是好的。
獸族還未形成大規模時,就被趕到苦寒之地,因為食物常年不足,餓瘋了的獸人铤而走險,搶奪帝國的物資,被帝國征服為了奴隸。
此後的幾百年裏,獸族一直在為了自由而抗争。
而現在,他們又被曾經的盟友打得東躲西藏。
從某個角度上來說,現在的獸人,依舊是不自由的。
他們龜縮在這片暗黑的星域,不敢去看外面廣闊的宇宙,一旦接近聯盟,就會被處死。
信仰虛無缥缈的獸神,給了無數惶惑的獸人精神安慰,讓他們覺得,終有一日,獸族也會得到平等的地位,與真正的、自由的身份。
這半個月,米迦已經成功黑進獸人的安全網,整個地圖已經被西澤爾記在腦海中——獸人所在的這座白色小城之下,還有一個地下城。
那裏才是獸人的核心領地。
西澤爾閉上眼,腦中浮現起整座城市的立體地圖,望着長街上的崗哨分布,迅速選擇出幾條路線,疾步走去。
沒有人注意到在人群裏魚兒般靈巧穿梭的西澤爾,很快,他就順利到達地下城市的其中一個入口前。
這個入口很隐蔽,獸族人似乎非常放心不會有人發現,沒派人守着——除了西澤爾,這裏也确實很多年沒有陌生人到來了。
西澤爾幹壞事時非常鎮定,甚至還記得戴上手套。他伸手摸了摸,摸到入口的開關,望着上面的密碼鎖,愣了一下,驚詫道:“不是掃描虹膜嗎?”
毛球:“……可能獸人的科技還比較落後?”
西澤爾覺得這個猜測挺有根據,打開個人終端,連了上去。
毛球蹲在他腦袋上,警惕地掃描着周圍。
一人一球冷靜淡定,素質極高,經驗十足,一個望風一個開門,顯然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了。
可惜蘭斯洛特不在,沒能看到自己心目中的乖小孩沉着犯罪的樣子。
西澤爾破譯密碼,打開入口,前後才不過十幾分鐘。
入口打開,前方是亮起燈光的樓梯口。西澤爾擡步邁入,沒走多久,就到了盡頭。
樓梯盡頭是一扇門。
門上的鎖滴的一聲,冒出紅光,上面的監控器也動了起來。
西澤爾面無表情地把頭上的毛球抓下來:“不是說他們科技落後嗎?”
毛球躺在他手心裏裝死。
西澤爾猶豫了一下,走到門邊,仰頭看了看,思考怎麽才能暴力拆卸又不被發現。
誰知他剛仰起頭,掃描立刻通過。
紅光瞬間轉綠,大門緩緩打開。
西澤爾:“……”
毛球緊張地拽住他的一縷發:“小心點,有可能是陷阱。”
西澤爾點點頭,步入大門後,迅速判斷出了這是哪兒。
地下城的地圖沒有拿到,只能進行推測。運氣似乎不錯,這應該是獸人的實驗室。
西澤爾微微眯起眼,往裏面走去。牆壁上和天花板上鑲嵌的燈映射出冷冷的白色的光,他只能聽見自己輕輕的腳步聲,莫名的有種違和感。
毛球低聲道:“西澤爾,這裏有點奇怪。”
西澤爾也發現為什麽會感到違和了——偌大的實驗室中,竟然沒有研究員。
他皺皺眉,發現換衣間,閃身進去,再出來時,已經披上了白色的大褂,戴上口罩。
米迦發現西澤爾又長高了,這件原本偏大的白大褂穿着正好,襯得他的神情更顯冷淡。
毛球嘆了口氣,發現蘭斯洛特還是有優點的。
至少西澤爾在蘭斯洛特身邊時,表情會豐富許多。
“沒有人,難道是廢棄的實驗室?”
毛球正揣測着,忽然一扯西澤爾的頭發:“前面有人。”
西澤爾的腳步不停,沒有因為有人而停下。
轉過轉角,前方間實驗室的門開着條縫,他冷靜地推開門,走了進去。
實驗室中只有一個人,背影清瘦,穿着寬大的實驗服,正低頭認真地觀察着手裏的溶劑。
聽到腳步聲,那人輕輕咳了兩聲,頭也沒回,聲音微啞:“把c-3422號溶劑拿過來。”
西澤爾冷眼看着他,随手拿起管試劑,走到他身旁,遞了過去。
那人還是沒有擡頭:“這是b-122號試劑。”
西澤爾淡淡道:“你還沒有看。”
“看什麽?”這個奇怪的研究員專注地看着手中的試劑反應,另一只手飛快地在筆記本上記下,難為字跡還很清晰,看得出在寫什麽,只是語氣依舊冷淡,“這是我的實驗室,平時不會來人。你來錯地方了。”
他說着,寫下最後一個字,終于從他的寶貝試劑上移開目光,看向西澤爾。
他的眉目陰柔,眼神陰郁冷漠,眸底沉積着終年不化的冰雪。
看到西澤爾那雙漂亮的綠眸的瞬間,他那種仿佛世上一切都和他沒關系的神情忽地散得一幹二淨。
他猛然瞪大了眼,手無意識地松開,寶貝得不行的試劑從手中滑落,也沒發覺。
西澤爾的五感向來敏銳。
他清晰地聽到面前的男人顫抖的、微不可查的呢喃:“……貝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