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
他這話說得是在莫名其妙,幾個少年互相對視幾眼,估計覺得這人有病,一邊半虛不虛地罵着有病一邊趕緊跑了。
吵鬧的源頭被驅逐,周圍瞬間安靜下來。賀星緋凝視着少年們跑遠了,才想起來要低下頭看看人。
剛低下頭,撞上了一雙濕漉漉的黑瞳。
那人的皮膚過分蒼白,近乎透明,像一面瓷似的仿佛碰一下就會碎掉。但這白瓷緊緊地貼着潮濕髒污的地面,深黑的瞳仁一動不動望着他。
賀星緋的心裏毫無來由地震了一下。
他伸手去夠輪椅的輪子,想甩下一句:“你走吧。”就走掉。
他不是來人間做慈善的,管這趟事也完全只是因為在眼皮子底下了,伸個手而已。
可不想因為這事背上了誰的什麽指望。
豈料,他剛剛挪出去一點兒,身後卻突然傳來一股力量将他拉住了,還沒等他看清,忽然巷子轉角傳來幾下聲調高昂的斥罵聲。
“讓你們看好他,才多久就給我丢了?”
“別跟我說什麽是他讓的,他生病了你們也有病嗎!?”
他感到這斥罵聲出來的剎那,握住自己輪椅邊緣的那只手更加用力了,他低頭,看見一雙醜陋的面目全非的手,用力到指節泛白。
他将視線偏移,跟那人又撞上了眼神。那雙黢黑的眼睛裏掀起的驚濤駭浪,讓他生生地打了個寒戰。
不對,不是他,是來自這具身體的身體反應。
那邊,随着聲音的越來越大,巷口轉出來一批身影,還是熟悉的黑壓壓的。走在最前面的高個子正慷慨激昂地對着身後語言輸出,一轉眼似乎瞄見了他,便快步地朝他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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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的指節更加泛白了。
……這什麽意思?幫兇?怕他跑?
果然還是不能多管閑事。
不過他本來也沒打算跑。跑了幹嘛?放着好好的豪門生活不享受,去大街上要飯嗎?
賀星緋以一種詭異的平靜姿态躺在輪椅裏,口吻淺淡地:“你不用抓那麽用力,我不跑。”
……
他看到這個少年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呆滞,但那只手的力度還是沒有減輕半分,就這麽愣生生撐到了墨爾朝啓走近。
墨爾朝啓還真是個好大哥,擁有着跟所有人間長輩一樣的特質——啰嗦。
他罵罵咧咧地過來:“八個人都看不住你,就那麽一會兒都閑不住嗎?真是……”
他視線瞄到了什麽,朝那邊看過去。
看了會兒,又把視線轉過來看着賀星緋。
賀星緋有些無辜地擡眼回望着他。
他可什麽都不知道啊。
不過還好,似乎墨爾朝啓是認識這個人的。
雖然不喜歡身上染上些是非,但秉持着大愛衆生的理念,他還是希望三界人民都能過得好。
然而,下一秒,人間疾苦就給了他一巴掌。
墨爾朝啓的五官非常輕微地扭曲了兩下,露出一種極其難看的神色。随即脫下了外套,兩步上前蓋住了滿身狼藉的少年,又招呼那八個傻大個:“去,把弟妹扶到車上。”
聽到了這句話,賀星緋還尚且在迷茫之中,忽然就感覺到輪椅一輕。他瞥過去,見那只緊緊抓住輪椅的手不見了。
是少年主動松開的手。
……
他感覺自己的腦袋遲鈍地轉了下,漏出了點兒什麽信息。
貌似,在人間混沒他想象的那麽簡單。
-
回到家——準确來說是墨爾沉啓的家後,墨爾朝啓馬不停蹄召開了一場小會。
這會子又不是和藹大哥了,一點都不關心他的身體。
賀星緋有表明拒絕的意思,立刻被墨爾朝啓給了個爆栗,附帶一句怒罵:“是你自己造的孽!你自己倒不想攪和了。”
真是蠻不爽的,明明他什麽也沒幹。不過他也是蠻好奇,原主到底做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能讓他大哥那樣溫潤如玉的人臉上,露出那麽難看的表情。
墨爾朝啓擺了一張長桌,但只坐了一左一右一上三個人。上位的是墨爾朝啓,他坐右位,左位坐着個跟他位置齊平的人。
他跟墨爾沉啓的臉長得也有點兒像。
不過相比于墨爾朝啓來說就遜點兒了,只像五成,但是他跟自己一樣坐着輪椅。記憶告訴他,這個人是他的二哥墨爾意啓。
墨爾意啓見他落座,上下掃了他眼,緩緩挑了挑嘴角:“你也坐上這玩意了。”
這滿滿的諷刺哦。賀星緋懶得理他,墨爾意啓倒也沒想真的要他回複,轉過頭視線偏向了一邊。
賀星緋大致能夠猜到墨爾朝啓要說什麽,不多時他果然說了,他從墨爾朝啓的話頭中捕捉到了主角的名字。
祝遮憐。
墨爾朝啓說得挺慷慨激昂,一邊說還一邊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瞧他。
“早跟你說了,暖國什麽人沒有,你非要去娶愛薩國的人。現在的邊境沖突是什麽樣你又不是不知道。”
賀星緋保持沉默。不是怕了,是在腦海裏實在找不到關于這個祝遮憐的任何信息。
從墨爾朝啓的描述中來聽,祝遮憐似乎就是墨爾沉啓的妻子了。
也是那個他一定會遇見、一定會相處的人。
但為什麽他一點印象都沒有呢。
“沉啓。”他正沉思中,忽然有個人屈指敲了敲他面前的桌板,把他的意識拉了回來。
賀星緋擡眼,看見墨爾朝啓皺着眉:“你倒是表個态啊,他把你差點害死,這麽一直拖着不處置也不是事。”
不能處置。
他正苦思該怎麽給祝遮憐開脫比較合适,忽然一直坐在對面看戲的墨爾意啓薄唇輕碰:“這點事開什麽會。要麽送回愛薩國,要麽處死了算,反正愛薩國也不敢來問責不是嗎?”
墨爾朝啓罵過去:“說什麽呢你!”
賀星緋微微垂着眼皮,任由這一切在他眼底上演。
其實墨爾朝啓也是這麽想的,只是墨爾意啓太過直白,撕開了遮羞布而已。
他再不開口,這兩個哥哥可就要越過他這個苦主把祝遮憐處置掉了。
“二哥好沒意思的話。”在墨爾朝啓和墨爾意啓刀光劍影的目光交流中,忽然從來吊兒郎當的弟弟聲線沉穩地開口。
賀星緋微微向後靠坐在輪椅上,大半張臉沉沒在夜色裏:“如果因為愛薩國不敢反抗就可以随便殺他們的人,那幹脆把整個星球夷為平地算了。”
墨爾意啓冰凍的神色動了一瞬,但很快恢複如常,眯起眼:“你才沒意思,自己沒有想法,還看不上別人的。”
“誰說我沒有?”
……
祝遮憐身上的罪名是蓄意謀殺三皇子——也就是墨爾沉啓。對于暖星帝國來說,是一級罪人。賀星緋明白自己作為身體使用者,沒有任何資格替墨爾沉啓原諒祝遮憐。
但他必須這麽做。
賀星緋窩在輪椅裏,從沉思中緩緩回過神,垂眼,隔着鋼檻望着趴在地上茍延殘喘的少年。
……
他不知道該以什麽樣的方式來開啓談話,因為在祝遮憐看來,現在的自己姿态是高傲的、冷眼旁觀的。
他想起從鬼魂們那裏學來的一個詞——套近乎。
“你明明不用被關在這裏,為什麽又處心積慮地回來?”他其實是抱着“套近乎”的心态說出這句話的,但審訊的活做多了,是有點古怪。
祝遮憐随着呼吸起伏的背脊瞬間靜止住了,半晌才重新聳動起來。以一種極快的頻率。
他在笑。
他嗓音嘶啞,笑着笑着就咳嗽起來:“都說你死過一次像變了個人,還真是。”
祝遮憐的語氣不太禮貌,但賀星緋沒有這個心思去跟他掰扯。他是來宣布訊息的,跟陌生人他一向沒有什麽話好扯。
何況因為上來就被算計了,他對這個少年也沒有好感。
“明天你就搬回我的住所吧。”他沉默半晌道,“至少能保證你吃飽穿暖。”
祝遮憐的笑聲戛然而止,留下無措又震驚的氣氛。
賀星緋稍微擡眼,向祝遮憐投去目光。
他是很危險,但對于賀星緋來說這種危險毫無意義。就算祝遮憐明天就把他殺了,也只是這一世應該有的結局。
雖然有些不喜歡這個少年,但他确實就是那個注定好了的人。
震驚吧,嗯嗯,我也很震驚呢,幾千年的生命中唯一出現的妻子,居然是這樣的你。
賀星緋凝視了祝遮憐兩秒,随後伸手轉輪子,轉身離開。
他這個當事人的諒解還是比較有效的,祝遮憐當天就被放出來了。他被墨爾朝啓用所謂的“星艦”送回家,乘上去的時候瞄見幾個西裝男哼哧哼哧擡着一個血跡斑斑的人。
他們哼哧哼哧擡了一段,然後卸貨似的把他丢進星艦後方的儲物間裏,還伸了個懶腰長舒一口氣。
賀星緋原本對于祝遮憐就是有諸多不解的,看了這個更不解了。
他明明在這裏一點體面都沒有。
為什麽還要那麽費盡心思?
墨爾朝啓跟他們不住一塊,把他和祝遮憐在別墅區放下就走了。賀星緋在別墅裏一頓展望,發現自己有些低估富裕的凡人。
這個房子,有他地府的三分之二大了。
在一切的富麗堂皇下,看不到一點點破敗。
只有……
賀星緋的目光落在了垂着頭、捏着殘破衣服的衣角的祝遮憐身上。
他沉默兩秒。
祝遮憐不知道在外流浪了多久,整張臉血跡斑斑,衣服也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如果說,他以後就是自己的妻子了,那麽……是不是應該讓他看起來幹淨點兒?
虐待自己妻子的男人,在地府是要被扣下幹八百年的苦活的。
他正把目光浮在空氣中沉思,這時祝遮憐不知道為什麽擡起了頭,兩個視線碰撞的瞬間,祝遮憐瑟縮了下。
“……”
“三殿下。”祝遮憐沙啞着嗓子開口,“如果您不願意收留我,我可以離開的。”
……他最不擅長對付這種可憐兮兮的人。
對他好是施舍,對他不好是虐待。賀星緋的思維簡單地轉了兩下,決定延續原主在祝遮憐心裏恐怖的形象。
他學着墨爾意啓的姿态,把下颌擡到視線內看不見祝遮憐為止,聲音壓低變得冷漠:“你太髒了,去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