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暖星的旅客
暖星的旅客
他降臨的時候,正是暖星的第三億個冬天。
窗外飛進來歡聲笑語——這些聲音來自于這個星球上的生命。
而他是這個星球唯一的旅客。
賀星緋在陌生的耳蝸轟鳴感中緩緩睜開眼,眼前的景象模糊了又模糊,好久才漸漸清晰。
他被滿眼的白色晃得好久沒有回過神。不過沒一會兒,門口就刺過來一聲尖叫:“哎!——三殿下醒了!快去喊大殿下。”
賀星緋怔了兩秒,往門口一望确定是在說自己後,緩慢地伸手揉了揉眼角。
其實他不是他們口中所謂的“三殿下”,他是存活了上千年的陰君。
說到他來這個世界上的起因,真是有些尴尬。他在退休準備轉世投胎的那天,突然被告知分數沒有修滿,不滿足投胎要求。
拿到成績單,其他的都爆滿了,只有“七情六欲”那一欄,穩穩地躺着個鴨蛋。
賀星緋試着動了動手指,确定可以使用後慢慢擡起,又揉了揉酸疼的太陽穴,長嘆一口氣。
其實這項規定在他入職的時候是沒有的,而他蟬聯了太久——整整五百年。他本來就是一身幹淨地上任,在任期間忙得要死,哪有時間管這個。
無奈之下他只能來人間重修了。據說這是陰間公民衆籌功德給他買下的人生,什麽都不用操心,躺平到死去就好了。
這麽想想,其實也不算不幸。他想起那些替他義憤填膺的公民,唇角緩慢地挑了挑,氣也就消了大半。
正想着,突然門口“咚!”的一聲巨響,病房的門應聲大敞,緊接着一波黑壓壓的人影從門口浩浩蕩蕩地朝他壓過來。
他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過去。
Advertisement
進來的人還挺有秩序,很快就在他病床前排滿了三列,跟迎賓似的。最後的一個人,高大的陰影背着光瞬間籠罩了他。
賀星緋緩緩仰起頭,久未修邊幅的臉上透出一絲茫然。
來人身形高大,寬肩窄腰,五官深邃立體,英俊的臉上有一絲還未散去的焦急。賀星緋穿過他看向床對面的鏡子,驚覺這人與這副容貌有七分相似。
與此同時,腦海裏迅速跳出四個大字——墨爾朝啓,這便是來人的名字,也是原主的大哥。
墨爾朝啓的眼神焦急地在病房內轉了一圈,才最終定位到了滿臉懵然的弟弟身上。
賀星緋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墨爾朝啓一把按進了寬厚的胸膛裏:“早跟你說了別執意娶那個蛇蠍你非不聽!你知不知道全家為了救活你費了多大勁?”
冤枉啊,犯渾的可不是他。
賀星緋在心裏如此辯解,嘴上卻不得不适應着“弟弟”的身份:“對不起。”
頓了頓,又伸手推了推墨爾朝啓悶聲道:“我已經沒事了。”
墨爾朝啓似乎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動作,輕咳一聲立了起來,伸手撓了撓頭,轉頭向着三列西裝男大吼一聲:“看什麽看,還不快辦手續去。”就追着他們罵了出去。
賀星緋默默松了一口氣,垂着頭緩過了最後一點兒神。
一縷殘陽穿過玻璃投在他面前的被褥上。他半眯起眼,側目打量橙紅的太陽,渾身的酥暖馨香安靜緩慢地發散着。
于星球的原住民,這是人生中再正常不過的一天。于賀星緋,這卻是命運齒輪開始運行的标志。賀星緋順着夕陽下沉的方向緩閉上眼,心中已經開始憧憬萬事結束,轉世後的第一聲啼哭。
貌似,這就是幾千年的生命中唯一可以期待的東西了。
-
凡間辦什麽出院手續似乎需要很麻煩的程序,墨爾朝啓不知道出于什麽好心,也許是怕他發黴,差使那三列西裝男中的幾個先推他出去曬曬太陽。
其實賀星緋并不喜歡曬太陽——陰間常年低溫,這太陽直射的溫度是要把他燙死。
一開始為了能融入這個星球的人,陰君閣下其實努力了。然而,在承受了十分鐘的炙烤後,賀星緋默默把頭轉向了一旁的西裝男:“我有點渴。”
好在西裝男算比較好糊弄,愣了下後恍然:“哦!好!您等一下,我給您買瓶水去。”
就這麽支走了一個,随後他又轉過頭眼神複雜地看着剩下的幾個,輕聲道:“他一個人去我不放心,你們陪他。”
幾個傻大個互相看了眼,随後錯落有致地應下,一起跑遠了。
賀星緋不太會操作這個承載着自己全身重量還能動的東西,但不難理解,費了點勁把自己挪到了一旁的陰涼處。這裏的溫度雖然仍然不算低,但起碼沒有那麽難受了。
但人間的溫度不可能因為他的不适應就變化,他想着,還得想辦法早早适應人間的生活習慣才行。
唯一還算能夠撫慰他的,是人間穿街走巷的風帶來的百味。他感官的靈敏度很高,甚至能夠嗅到一陣陣風帶來的不同味道,有綠葉花叢的清香、海洋的鹹腥,甚至木棉獨有的安穩。還有……
賀星緋安谧沉睡的睫羽好似忽然被什麽驚動,閉上的眼驀地睜開。
人類的建築很複雜,每一棟建築都有着不同的使命,也就占據了不同的領地。把一道長街占據成錯落的樣子,擠兌出狹隘的小巷胡同。
通常這樣的地方,是人間陰暗的滋生地。
“砰!”肥肉橫生的一條腿猛地踹在腳印斑駁的什麽東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明明巷口的風那麽熱烈,卻撕不開這群少年圍成的牆。
這腿的主人聲音響亮地“呸”了一聲,把唾沫甩在地上:“你還巴巴地算計什麽呢?全暖星誰不知道你惡毒!喪家之犬。”
為首的永遠罵得最響亮,最不堪入耳,也最不缺附和。稀稀拉拉地又有幾聲叫好,有路人停下來看樂趣,無形中又為少年們的黑暗壯大一分。
少年們注意到了路人的目光,特意自己把人牆的縫隙撕開了點兒,像鮮血淋漓地撕開了一道傷口。
傷口下,搏動掙紮的血管展露無疑。
少年們的腳下,一團黑色緩慢地蠕動了兩下,這微弱的求生欲卻招來了更興奮的外界刺激,有人又在他脊柱上來了一腳,又是沉悶的“砰”的一聲。
這次他動不了了,轟地随着少年踩下去的動作趴倒在地,鮮紅的液\體好像接到了主人求生的指令奮力爬動,終于爬到了陽光之下。
這下終于起到了點作用,少年中一個瘦弱矮小的抓住出頭的那個,手指顫抖着:“老大,我們該不會把他打死了吧?要不我們跑吧。”
出頭的那個遲疑地用腳尖頂着血滲出來的地方,頂開看了看,語氣遲疑:“……不會吧,而且他本來也是重點通緝犯,應該沒事……吧。”
在少年們一層疊一層商議如何掩蓋罪行的聲音下,終于有人得以允許自己的抽氣聲交替得頻繁一些。
他的黑衣已經看不出是黑色,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腳印交織成的白灰色,被撕扯得不成形狀的襯衣已經庇護不了他滿身新傷疊舊傷的慘狀。
而他的鎖骨和腹肌随着倒抽氣的幅度反複翕動,露出猙獰的面孔。
祝遮憐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裏在流血,但就是感受到渾身的冰涼。
眼前的景象漸漸變成血紅的一片,糊得他差點連顏色也分不清了。放任身體的本能倒了幾口氣後,才漸漸褪去了些,光影交錯的馬賽克中,一抹金屬的銀白将陽光反射進了他的眼裏。
又是來圍觀的人麽,祝遮憐緩緩地合上眼。
看吧,只要自己看不見,就不會造成傷害。
又有一陣風刮過來,這回的風不太一樣,像是樂隊的指揮家,瞬間掀起了萬物的白噪音。身邊的落葉飛旋,紛紛向祝遮憐撲去,将他全身嚴嚴實實地蓋住。
不知過了多久,樹葉的擁簇聲帶領着所有聲音如潮水般褪去,也帶走了嘲笑聲和議論聲。
那些少年突然安靜了下來。
祝遮憐艱難地睜開眼。
少年們為了讓他顏面掃地而撕開的人牆口子還留在那,不同的是人都走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銀白色的身影。
不偏不倚,正好堵上了那個被少年們撕開的口子。
他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擡起眼,對上了一雙冰涼黑沉的眼睛。
……
來人靜靜躺在輪椅裏,發尖随着風吹過的方向微微傾斜,棕黑色的瞳子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更加沉靜。
不知是不是錯覺,空氣似乎陰冷了許多。
“打算怎麽賠?”那人微微擡起下颌,唇角帶着冷淡的笑意。
幾個少年不懂,面面相觑,按照往常性子早就開罵了。但不知是不是被凍的,居然開始好好說話:“賠什麽?”
“我這輩子的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