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雨夜
第9章 雨夜
接下來的幾日,相安無事。辛姮也沒再做些什麽來試探燕渺了,甚至連那木雕她都沒再用過。
有關燕渺的謎團越挖越多,簡直是無窮無盡。辛姮覺得,自己如今好像陷入了一個危險的境地:為了尋寶誤入沼澤,以為沼澤下有寶藏,卻越陷越深,難以自拔。
“不能再想她的事了,辦正事要緊。”辛姮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着。可縱使如此,每次她看到燕渺時,還是會止不住地想她的事,就像被下了蠱一樣。
這日,辛姮一如既往地在院中對着蒼潭派的劍譜練劍,燕渺便坐在廊下靜靜地看着。一陣微風拂過,吹落了枝頭的桃花,恰好辛姮的劍斬了過來,一下子便将那桃花斬作了兩半。桃花被這風一吹,飄飄灑灑地離開了枝頭,有幾瓣被風帶到了燕渺的白衣上。
燕渺伸手拈過衣服上的桃花瓣,一時出神。辛姮見她如此,本來想着好好練劍,卻還是沒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先是故意問了一句:“師尊,弟子這一招練得如何?”
燕渺擡頭看了看她,一時間自然是答不上來的。她只得尴尬地笑了笑,道:“實在是抱歉,為師走神了。”又問:“你再演練一次如何?”
辛姮卻收了劍,走到了燕渺身前,在她膝邊席地而坐。“師尊方才在想什麽?”她問着,看向了燕渺手裏的桃花瓣。蒼潭山靈氣沖盈,這蒼潭山的桃花,日夜吸收靈氣,花期也比尋常桃花長了許多。幾個月了,如今才謝,已是難得。
燕渺笑了笑,手裏拈着桃花,卻望着遠方。“沒什麽,”她說,“只是在想,這桃花吸收了這許多靈力,延長了自己的花期,可終歸也是要謝的。為什麽連桃花這樣的無神無識的花,都要讓自己活得更久呢?也不知是圖什麽。”
辛姮聽了她這問題,一時間也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她只能道:“可能只有等這桃花修出神識,才會有答案吧。”
“可這桃花先前無神無念,就算修出神識,也不見得就會知道自己為何要修行。若是這桃花後悔了呢?又該如何?”燕渺又問。
辛姮徹底答不上來了,只是望着燕渺卻說不出話。燕渺見她如此,知道是自己的問題有些刁鑽了。她恐怕辛姮也鑽了這牛角尖,便笑了笑,把手裏的桃花簪到了辛姮發間,輕聲道:“罷了,這種問題向來無人在意,想不清楚就別想了。只要你知道自己是為何修行,便足夠了。”
燕渺說着,順手給辛姮理了下鬓邊碎發,又拉着她站了起來。辛姮卻被燕渺這一連串的舉動弄得手足無措的,她伸手輕輕點了點發間簪上的桃花,感受着那桃花的所在,看着燕渺的眼裏滿是疑惑。燕渺看着她神情,知她心中所想,便微笑着解釋道:“這花好看,襯你。”
辛姮瞧着燕渺的眼睛,一下子又不知該說什麽了。燕渺的眼神幹淨,沒有一點兒別的念頭。許是她眼睛長得好看的緣故,辛姮看着燕渺水靈的眸子,卻總覺得那純淨的眼底透着萬般柔情。
“你知道自己看人時是這樣的眼神嗎?”辛姮心想着,又開了口,道:“多謝師尊。”
她說着,拿起了劍,轉身便要繼續去練功。可她走着走着,卻忽然想到了什麽,腳步一頓,回頭試探地問了一句:“師尊,天地萬物,都要吸取天地靈氣,方得修行。普通凡人因此得以擁有神通暫且不提,無神無念之物也得以化為有神有念之靈。那這天地間原本存在的靈氣,可有神念嗎?”
燕渺沒有想到她會提這樣的問題,一時陷入了沉思。“我從未聽師尊說起過這個問題,也從未有人提起過這個問題。但我想,若是天地靈氣自己便是有神有念,又怎肯栖身于其他物件?那修行者的神念,是他原本的神念,還是靈氣的神念呢?”燕渺一邊思索着,一邊說着。
辛姮見了,便又問:“修行者通常是将靈氣內化,方才能讓靈氣為自己所用。那天地間的靈氣,可否能不經過內化,而直接為人所用呢?”
燕渺想了想,搖了搖頭,道:“從未聽說過。”說着,她又笑了笑,道:“我還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不經內化而直接為人所用的方法我的确未曾聽說過,今日怕是無法解答了。你若想知道,為師這就寫信問一問槿秦師姐,她說不定可以解答。你這般好學勤思,師姐知道了,定然也會贊許有加。”
“不必了!”辛姮連忙道了一句,又尴尬地笑了笑,“這只是弟子一點沒來由的疑問罷了。槿秦師伯平日裏繁忙,倒也不便去打擾她。”
辛姮說着,暗自後悔自己多問了這麽一句。燕渺看起來是沒有疑心,但若讓槿秦知道了,就難保不會生疑了。
燕渺本已變出了一張帛書來,手一點,上面早浮現出了字跡。聽見辛姮如此說,她不由得回頭看向她,卻見她面露難色,看起來是有些不情願。她手一頓,便問道:“怎麽了?”
辛姮嘆了口氣,道:“師尊,有些問題,弟子只想自己找到答案。”她說着,看着燕渺的神情,卻又故意道了一句:“弟子知道,師尊心中定然也有些疑惑不解。可師尊也沒有去問旁人,想來也是想自己思索。有時,心中疑問只有自己可解,旁人幫不上忙,不是嗎?自己想出來答案,才有意思。”
燕渺聽了這話卻是一愣。她怔怔地點了點頭,喃喃道:“是這個理。”說着,她一揮手,便又收了那帛書。
辛姮總算松了一口氣,轉身便繼續去練功了。“如今看來,只怕她也不知那寶物是做什麽的。不知道便好,不知道便容易放松警惕,”辛姮想,“我如今只需要打探出蒼潭派最有可能把東西藏在哪裏便好。”
辛姮想着,卻又犯了愁。她如今在忘塵峰受教,只要出現在別的地方,定然是引人注目的。太過注目便不好行事,還是要尋個正當的又不會引人注意的借口再下手。
想着,辛姮又看了眼燕渺。她如今幾乎已經可以确定,燕渺毫無城府,又沒有什麽防人之心。雖然她身上仍有許多謎團未解,但就其待人接物來說,倒是十分坦誠磊落……辛姮活了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
這麽個性子,真的是太好利用了。
一個電閃雷鳴之夜,辛姮拿出了一張紙寫了符咒,又扔在火盆裏燒了。符紙被點燃的那一瞬間,火焰上便出現了些若隐若現的畫面。
“主君,出了什麽事?為何冒險用此等法術?”火焰裏出現了一個女子的面容。那女子一身戎裝,英姿飒爽。
辛姮略施一禮,這才道:“熠然姐姐放心,今夜蒼潭山有雷雨,靈氣波動,不會那麽輕易地發現我們。”
熠然點頭道:“如此便好,省得王上挂念。”
聽見“王上”兩個字,辛姮的眼睛一下子便亮了。“王上近來可安好?”她問。
熠然答道:“主君不在王上身邊陪着,王上又少有笑顏了。王上和屬下們都思念主君,惟願主君早日凱旋,我們也安心了。”
辛姮應了一聲,這才切入主題。“熠然姐姐,我今日是有事要吩咐,”辛姮說,“我想讓蒼潭山周邊亂起來。”
“亂起來?”
“是了,亂起來,”辛姮補充道,“只需達到讓蒼潭派不得不出手的程度即可。”
“主君怕是還得給屬下一個理由,不然王上怕是不會輕易調兵。”熠然說。
辛姮嘆了口氣,道:“想來熠然姐姐也知道我如今的境況,被束縛在這忘塵峰不得施展手腳,出現在其他地方總是不方便的。我需要一個理由,讓我走出這忘塵峰而不引人注意。如今的蒼潭派,玄影掌門閉關,戚雲在天庭,槿秦總攬一切事務。我們只需讓槿秦不得不離山,那我便可跟着燕渺順理成章地離開這忘塵峰,接管蒼潭派。”
若是其他事,蒼潭派說不定還會派出燕渺,只有這平亂一事,燕渺是絕對不會被蒼潭派選中的。燕渺不善打鬥,蒼潭派定然不會讓燕渺出去平亂。而槿秦離開之後,論禮怎麽都該是燕渺掌權,那辛姮必然也會有個差事。就算蒼潭派不放心把所有的事務都交給燕渺,但哪怕只有一個名頭,辛姮在蒼潭派行事都會容易很多。
“屬下明白了,”熠然說,“明日一早,屬下就去禀告王上。若是王上準了,主君自然會收到消息。”
辛姮聽了,點了點頭,道:“辛苦熠然姐姐了。”又道:“還勞煩姐姐替我向王上問安。”
“是。”
那邊熠然應了一聲,辛姮還想再說些什麽,可她耳邊卻忽然傳來一聲響動。辛姮一驚,也顧不得告別,猛地收了法術,又一腳把火盆踹到了房間的角落裏。做完這一切,一回頭,她便聽到門板上傳來一陣抓撓的聲音。
“紅紅?怎麽了?”辛姮打開門,只見那九節狼正立在門口,滿眼焦急地看着她。
那九節狼見她出來了,連忙叼住她的裙角,就把她往外扯。辛姮不明所以,忙一把拎住九節狼的後脖頸把它抱了起來。“要我去哪?”她問。
九節狼連忙回頭,看向了燕渺房間的方向。辛姮見狀,微微蹙眉,又問那九節狼:“是師尊?”
那九節狼點了點頭,辛姮見了,連忙撒開手,擡腿便向燕渺的卧房奔去。她到了燕渺的卧房前,先是敲了敲門,見屋裏并無人回應,随即又果斷地一腳将門踹開,破門而入。
“師尊!”辛姮不由得驚呼一聲。燕渺正倒在床沿邊,半睜着眼,眉頭緊皺,臉色蒼白,看起來虛弱不堪。
辛姮連忙過去扶起了燕渺,可就在她雙手觸及燕渺的一剎那,她也覺得自己一陣暈眩,腦海中隐隐浮現了些零零散散的畫面――那是和忘塵峰極像的深山密林,但又不是忘塵峰。
畫面閃過之時,辛姮的身體裏又升起了那讓她恐慌的感覺。靈力一下子湧動起來,仿佛兩種力量撕扯着她,就如同她第一次來忘塵峰要去藏寶洞時一般。她連忙穩住自己,調節了下靈力,這才壓制住那奇怪的感受。
“師尊……”辛姮喚了一聲,将燕渺扶到了床榻上。可就在她要起身時,燕渺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師尊?”辛姮剛喚了一聲,卻見燕渺朱唇微啓,似是在喃喃。
她聽不清燕渺到底在說些什麽,便俯下身湊近了。附耳過去,能聽到的只是不斷重複的一句斷斷續續的話:“我要保護你……”
“保護?你能保護誰啊?”辛姮微微蹙眉,又直起身來。
“她雙目無神,又喃喃自語,似是意識混亂……”想着,她便又要施觀靈之術。可方才她的靈力驟然一亂,雖已平複,但要用這樣的法術卻是難了些。無論她怎樣凝神運力,短時間內竟難以施展出來。
辛姮無法,只得規規矩矩地坐下來,為燕渺把脈。可這一把脈,她卻又犯了愁:她竟然摸不到燕渺的脈搏!
好奇怪!
辛姮不信邪,又試了幾次,可她把她兩個手腕都摸遍了,卻依舊沒找到那熟悉的感覺。她覺得奇怪,便又俯身到燕渺胸膛前側耳去聽,可依舊一無所獲。
她沒有脈搏、沒有心跳。
辛姮先是一吓,又徹底犯了難了。“從沒見過這樣的人,”她想,“也從未見過這樣的仙。”
她的師尊總是能給她許多意外,讓她困惑不已。
辛姮想着,咽了下口水,又看向了一邊的九節狼。“你知道是為什麽嗎?”她問。
然而她問了也沒有用,那九節狼不會說話。它只是焦急地看着辛姮,似是在期盼她做些什麽。
辛姮嘆了口氣,有些問題多半是不會有答案的了。正想着,窗外卻猛然傳來一聲驚雷。床榻上的燕渺被這雷一吓,又死死地抓住了辛姮的手。辛姮剛要起身,便又被她拽倒在了床上。
“別走……”燕渺還在喃喃自語。
辛姮無奈,只得勉力坐起身來,調整了下坐姿,将燕渺抱進了懷裏。果然,被抱住之後的燕渺安穩了許多。
“也不知你活了多大歲數了,”辛姮低頭看着燕渺的眉眼,說,“怎麽還像個小孩兒,要抱着才會安心。”
想着,辛姮閉上了眼睛,暗暗調動自己的靈力,幫燕渺調節內息。不知過了多久,燕渺終于閉上了眼睛,呼吸也平穩下來,臉色也恢複如常。她就這樣在她懷中睡着了。
辛姮就這樣守了她一夜。直至第二日清晨,她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當她再度醒來時,天已晴了,而那張床上也只剩了她一個人,燕渺不知何時已悄悄離開了。
辛姮不禁暗自後悔,自己怎麽稀裏糊塗地在這睡着了,這實在不像她的作風,她一向是很警惕的。她坐起來,這才發現自己身上還多了一床薄被,薄被上還散發着燕渺獨有的竹葉清香,再一扭頭,卻見那九節狼正在一旁歪着腦袋看着她。
“師尊呢?”她忙問。
九節狼歪了歪腦袋,示意她向外走。辛姮連忙掀開被子,穿上鞋子就向外邊走。剛一出門,她便看見燕渺立在院子裏。昨夜狂風暴雨、電閃雷鳴的,這院子裏的桃花杏花如今已全部凋零,可憐兮兮地落在了地上。
“師尊?”辛姮喚了一句,走上前去。
“你醒啦?”燕渺聽見辛姮喚她,回頭笑了笑,看起來依舊如往常一般。
“師尊可還好?”辛姮忙問。
“還好,”燕渺點了點頭,又道,“昨夜驚擾了你,讓你勞煩了一夜,實在是過意不去。”
“師尊說的是哪裏話?弟子在師尊座下受教,自然該為師尊分憂,”辛姮說着,低了頭,又小心翼翼地問着,“師尊昨夜是怎麽了?可要緊嗎?需要弟子禀告槿秦師伯嗎?”
燕渺聽了這話,只是搖了搖頭,盯着地上殘損的花瓣出神。
“師尊?”
“槿秦師姐沒有法子的,誰都沒有法子的,這是舊病了,”燕渺終于開了口,背對着辛姮,說着,“自二十五年前,我來到這蒼潭山後,便有這毛病了。每到雷雨之夜,便容易心性不穩,六神無主,挨上一夜,昏睡幾天,也就過去了。這幾年已不怎麽犯了,可沒想到昨夜又犯了。還好有你在,不然我怕是還醒不過來呢。”
“怎會如此?”辛姮問。
燕渺輕嘆一聲,回頭看向辛姮,依舊是微笑着說道:“本來是不該告訴你的,但你既看到了,那告訴你也無妨……掌門師尊說,常人心性猶如弦樂,不僅要有弦,還要有軸,不然就會亂。而我有弦無軸,空有思緒,不能定心,因此常常思緒渙散。而尋常思緒渙散之人極難修成正果,我偏偏是個例外。師尊說,這可能是……”
她說着,頓了頓,聲音裏有着隐忍的痛苦。“可能是我在昆吾氏遭難時受了傷,前塵往事一概忘卻的緣故,”她說着,又微笑道,“身為昆吾氏唯一的存世之人,卻不記得昆吾氏是什麽樣子,不記得自己經歷了什麽……真是荒唐。”
她語氣聽起來雲淡風輕的,可卻藏不住那萦繞在心間的感傷。
忘卻?辛姮有些驚訝,随即又明白過來。“怪不得她要查昆吾家的事。”她想。
“常人修行,都知道自己為何修行,只有內心堅定之人才有可能得道成仙。而我偏偏忘記了所有,不知自己經歷了什麽,不知道自己曾珍視什麽,甚至不知自己為何而活……我的過往一片空白,所有重要的記憶都消失不見,包括可以讓我定心的事。我的過往留給我的,只是一只九節狼和一副長生不老之軀而已。而就連這長生不老之軀,經了那一劫,也是奇怪的,猶如朽木一般。”
這一直是她的心結,她這些年一直苦苦搜尋和昆吾氏有關的消息,可得到的只是只言片語,無法喚起她的記憶。因為她不記得前塵往事,所以她不知道自己為何修仙;因為她不知自己為何而活,卻要一直活着,所以漫長的生命于她而言反倒成了一種痛苦。她每天望着日落,心裏想的都是:“為什麽會這樣?”
人有生老病死,花有花開花謝。她看着桃花凋謝,想的是自己為何不能凋謝;她讓槐花背時盛開,想的卻是為何要把同樣的痛苦帶給這無辜的花?在這樣平淡但無邊的痛苦之中,她甚至期盼着自己也能如凡人一般順其自然有生老病死。如此,便可把她從長生不老中解脫出來。
但這些無人知道。世人只知她那些流傳甚廣的趣聞轶事……至于她內心所思所想,又有幾人在意呢?
“原來如此,”辛姮心想,“可當真如此簡單嗎?”
辛姮又想起了燕渺昨夜的呓語。保護?她想保護誰?她想保護的那個人,是不是就是她忘記之人?是不是,就是她缺少的那根軸?
想到這裏,辛姮吓了一跳,心裏不知怎麽竟不是滋味起來。
“師尊說,修行之人萬萬不可忘了初心。而我忘了所有,有弦無軸,思緒不能集中,便處處都被掣肘。平日裏倒沒什麽,可一遇到需要我用法術的危急時刻,我便怎麽都用不出……”燕渺說着,看向辛姮,又道,“徒兒,實在是抱歉。我也想教你那些你想學的法術,可我無能為力。跟着我,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