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試劍
第8章 試劍
接下來的幾天,辛姮看燕渺的眼神都變了。
她從前先入為主地認為,人都是心思難測的,更何況這些仙人活了那麽久了,肯定都是老狐貍。有了這般想法,她便也謹慎地去看待燕渺。燕渺每做一件事,她都早仔細想想其中是否另有深意。畢竟聰明人裝蠢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她要萬分警惕。
可相處了這些日子下來,她卻逐漸推翻了自己從前的想法。尤其是在她把那木雕送給了燕渺之後。
那日槿秦來過之後,見了那般模樣的燕渺,辛姮便開始重新審視她了。而那木雕無疑是一大利器,人總是會在沒有其他人的地方暴露出自己的本性的,她便要看看燕渺獨自一人時都在幹些什麽。
燕渺通常只有晚上會在自己的卧房,因此辛姮也只能在晚上觀察她。她觀察了好幾日,可結果讓她大失所望。燕渺人前人後,竟沒有多大的分別。
幾乎每日夜裏,燕渺都會抱着九節狼坐在床上,手指無意識地替九節狼梳理毛發,但人卻在發呆。她會出神大半個晚上,在終于被九節狼的動作驚回了神智之後,她便會放開九節狼,躺下來,躺得端端正正、直直挺挺,這才閉上了眼睛。然後她便再也沒有動作了,甚至連呼吸聲都微不可聞。
但有的時候,燕渺還是會做一些別的事情的。比如,在槿秦來過的當天晚上,燕渺坐在案桌前,靜靜地把那木雕看了許久。正當辛姮起疑時,她卻看見燕渺忽然拿起了木雕。她用手指細細地描摹着木雕的輪廓,又走向了床邊。她躺進了被子裏,又把那木雕緊緊抱在了懷裏……
辛姮本是借木雕的眼睛觀察着一切,在看到燕渺這舉動後吓得連忙收了法術,向後一退。她的喘息急促了起來,滿腦子都是剛才的那個畫面。
太近了,實在是太近了。那一刻她仿佛就是那個木雕,被燕渺緊緊地抱在了胸前。
“我是沖着你蒼潭派的寶貝來的,不是沖着人來的,”辛姮不斷地對自己說着,“不該看的,絕不能多看一眼。”
偶爾,燕渺也是會做一些正事的。有幾個晚上,燕渺會從床下拿出一箱子的帛書來。辛姮粗略估計,那帛書應當有六七十張。那些帛書和那日槿秦差璧玢送來的一般,一眼看去,上面一個字都沒有。
她看見燕渺一張一張地把帛書拿出來,挨個施法破解,再一個一個地仔細看過去。那帛書上的字隐隐約約地顯現出來,但有物遮擋,辛姮看不真切,只看見了幾個字。什麽“昆吾”、什麽“靈力”、什麽“琢玉”、什麽“雷劈”、什麽“焦土”……每一張帛書上都只有兩三句,有用的信息實在是不多,而且還有很多字眼是重複出現的。
顯然燕渺也是這麽想的。辛姮看見燕渺把那些帛書看完之後,輕輕地嘆了口氣,又一張一張地把帛書收了起來,齊齊整整地裝進了箱子裏。然後,她便又坐在桌前發呆了。只是這一次,辛姮能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的失落。人後的燕渺不會再刻意隐藏這些悲傷的情緒,這些東西清楚地寫在了她的臉上。
“那日,槿秦是見了她這副表情,才會伸手抱她的吧?”辛姮心想,“還真是是我見猶憐。”
辛姮想着,忽然見一滴眼淚從燕渺的眼角落下。她見狀,連忙擡手要去給她拭淚。可當她把手擡起來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終究不是一尊木雕,而燕渺也沒有在她面前。
“可惜這次沒有人能抱你了。”辛姮想。
“紅紅,”燕渺沒有拭淚,任由眼淚滴落,她轉頭看向在一旁靜靜坐着的九節狼,開了口,“如果你會說話就好了。”
她說着,又輕輕嘆息一聲,拿起了桌上的木雕便站起了身,轉頭走向了床邊。另一個房間的辛姮見狀,連忙收了法術,斷了自己和木雕的聯系。
她知道燕渺接下來要做什麽,無外乎是抱着那木雕睡覺罷了。
幾日下來,辛姮對燕渺大為改觀。燕渺的确沒有什麽防人之心,做事也沒有什麽彎彎繞繞,看起來都是随性而為。
她也的确藏着心事。雖然辛姮不确定那心事究竟是什麽,但她确信燕渺的心事都是和昆吾氏相關的,與她要做之事無關。
而在辛姮看來,燕渺人前人後的唯一區別就在于,在人後時,她不會克制自己的情緒。那些失落悲傷都寫在臉上,而不是一閃而過。
見燕渺果真如預料中的一般,辛姮卻沒有半分如釋重負的感覺。辛姮說不清楚這感覺是什麽,或許是因為還有一件事她一直沒有弄清楚?
她還不清楚燕渺真正的實力。
人人皆知,燕渺曾在天庭上連番敗北,連小小的侍女都打不過。但那日辛姮用觀靈之術去看燕渺時,卻發現她靈力充沛,世所罕見。
她在天庭時并沒有發揮出她真正的實力。
為什麽?
辛姮百思不得其解,而這個問題的答案至關重要。知道了燕渺的實力,她日後行動起來也方便些,不必像如今這般時刻小心警惕,擔心着自己所施法術是否被發現了。
她決定試一試燕渺。
第二天一早,辛姮又如往常一般早早起床練功了。只是這一次,有些不太尋常。當燕渺剛剛踏出門時,她便看見一只木鳥從眼前飛過,又落在了窗前的枝丫上,如黃莺一般地叫着。
燕渺見了,不禁一笑,卻見那木鳥又飛了起來,她便忙循着那木鳥的蹤跡追去,一路到了院落裏。辛姮正立在院中,她聽見了燕渺的腳步聲,一揮手,地上的木偶人便哼起了不知哪裏傳來的曲調,幽遠空靈,奇奇怪怪的。
“徒兒?”燕渺走到院裏,看見辛姮,喚了一句。
辛姮先行了一禮,然後适時地走到了燕渺身邊,笑着對她說:“師尊,你看。”說着,她一彈指,地上另一個木偶人也活了起來。
兩個木偶在院子裏又是唱歌又是跳舞,本來怡然自得,可一個木偶人卻被在半空中盤旋的木鳥吸引了目光,便離開了它的木偶同伴去追逐那木鳥。那同伴見了,似是有些生氣,它跺了跺腳,去追另一個木偶人,兩個木偶最後在地上扭打成一團,而那木鳥卻偷偷飛走落在了高處的枝丫上瞧熱鬧。
兩個木偶打得難解難分,動作滑稽,正在僵持之時,卻有一股清泉從地上冒了出來化為水人前去勸架。木偶自是不聽勸,那水人也發了怒,狠狠地拍在了兩個木偶臉上,兩個木偶登時成了落湯雞,蔫了。
燕渺見了這一出好戲,不禁莞爾一笑。辛姮收了法術,又轉到燕渺面前,笑着對她道:“請師尊指教。”
“你控制得很好了,”燕渺笑了笑,“那今日就再教你別的吧。我想想,我教你制仙藥如何?”
辛姮卻低了頭,欲言又止的。燕渺見了,便問道:“或者,你有別的想學的法術?”
辛姮聽了這話,連忙擡起頭來,回答道:“弟子從前聽聞蒼潭派的劍術乃是一絕,因此想學劍術。”
燕渺聽了,沉默了一瞬,又去喚那九節狼:“紅紅,去把師尊給我的劍譜拿來。”九節狼聽了,連忙奔進屋去尋,辛姮只聽燕渺又道:“我每日見你練劍,從你的招式功法來看,你的劍術基礎不錯。我把劍譜給你,你應當就能悟透八九分。若是有不明白的,便同我說,我去請槿秦師姐來教你。”
辛姮見燕渺如此說,便連忙做出失落的模樣來:“師尊,不想教弟子?”
燕渺連忙答道:“不是不想,只是我并不長于此道,恐怕耽誤了你。”
“師尊自謙了,”辛姮忙道,“師尊乃是得道之人,定然能教弟子。更何況槿秦師伯事務繁多,也不便去打擾她……”她說着,聲音漸弱,故意給燕渺一種她有難言之隐的感覺。
燕渺見了,果然問道:“你怎麽了?可是還有別的緣故嗎?”
辛姮擡頭飛快地看了燕渺一眼,卻又垂下了眸子,似是鼓足勇氣才敢說出接下來的話。“聽屈齡說,槿秦師伯嚴苛……”她說話時,手指故意裝作不安地搓着衣角。
燕渺不禁一笑:“你很怕她?”又道:“槿秦師姐在管教弟子時是有些兇,但她人很好的。你跟着她,定能學到很多東西。”
辛姮聽見燕渺這般誇槿秦,心中便有些不快,但也只得強壓下去。“可弟子眼裏,師尊最好,”她說着,上前一步,幾近懇求,“師尊,弟子只想讓師尊來教。”
她說着,擡起眼來看向燕渺,那是很難讓人拒絕的眼神。燕渺亦如是。她見辛姮如此,終于是拗不過她,輕嘆一聲,道了一句:“也罷,為師盡力。”
辛姮聽了,臉上立馬綻放出笑容來,笑得天真無邪,仿佛一個孩子得到了獎賞一般。“多謝師尊。”她說。
燕渺見她如此笑容,忽然愣了愣神,随即又輕輕笑着,點頭道:“這很不錯。”
“師尊何意?”辛姮問。
燕渺微微歪着頭看着她,淺淺地笑着。“你這樣笑很好看。你自來了我這忘塵峰,便一直拘着自己,凡事小心翼翼的,動不動就要行禮,還要道歉……我都沒有見你這般笑過,”燕渺說着,搖了搖頭,又拉過了辛姮的手,“你在我這裏不必那般拘束的。我這沒有那麽多規矩,像你方才那般,就很好。”
辛姮聽她如此說,心中又生出些愧疚來。她在關心她,而她卻只是在做戲。甚至連讓燕渺感到欣慰的笑容,都是她故意為之。
她低着頭看着燕渺拉着她的手,點了點頭:“弟子記住了。”
九節狼恰好在此時帶着劍譜到了兩人面前,燕渺手一擡,劍譜便漂浮在了空中。“先從基礎的練起吧。”她說着,把劍譜翻到了第一頁,兩個大字赫然出現在空中:控劍。
“仙家練劍與凡人不同,凡人以人為重,讓劍成為自己的利器,劍終究只是為人所控的一個物件兒,因此凡人練劍更重體術;仙家以劍為重,以修出劍靈為最高境界,讓自己的劍只聽命于自己,因此仙家練劍更注重心法。你先前練劍,很明顯偏向凡人之法,”燕渺說着,轉頭看向辛姮,解釋道,“但控劍也是控物的一部分,你先前操控木偶,已是得心應手,萬變不離其宗,簡單的控劍不是難事。但控劍又不是尋常的控物,對戰之時瞬息萬變,因此控劍在大多時候都講究随機應變,卻是不易。”
燕渺說着,又讓辛姮細細地看了一遍劍譜第一節 。“好了,你試一試吧。”燕渺說。
“師尊,”辛姮開了口,一切都在穩步進行,“可沒有人和弟子比試,這滿院子的花草樹木,毫無抵擋之力,毀之可惜。”
“有理,”燕渺想了想,手一點,方才的木偶便又立了起來,“為師操控木偶,與你比試。你若擊中木偶,便算贏了。”
她說話間,木偶已然跳動起來。辛姮見了,又行了一禮,道:“多謝師尊。”她說着,手一擡,她的劍便懸停在了半空中,只聽燕渺道了一句:“開始吧。”
話音落下,辛姮的劍瞬間飛出,直沖那木偶而去。她的劍風淩厲,頗有不可抵擋之勢。燕渺見了,手指微微一動,那木偶便随之一側身,與那劍刃擦肩而過。
“第一擊很不錯,只是,”燕渺說,“雖然凡人練劍和仙家練劍各有側重,但目标總是一樣的,都是為了那最後的一擊。就如同你平日練劍一般,你若是一開始便将意圖展露,那對方也會輕易躲開。盯準目标,但不要一上來就直奔目标。”
“是啊,”辛姮心想着,偷偷瞧了一眼燕渺,“所以我才這樣做,我一直都在這樣做。”但她嘴上卻在說着:“多謝師尊,弟子記住了。”
說話間,她又發起了第二擊,依舊是錯過了。如此十多次,她的劍都是和那木偶擦肩而過。辛姮終于覺得前面的鋪墊差不多夠了,是時候動手了。
于是,她悄悄一笑,念起了訣,又施加了幾分靈力。她的劍便再一次直直沖那木偶而去,這一次的速度力度都非前幾次可比拟。
燕渺眉頭一皺,似是意識到了這一次的劍來勢洶洶。她如前幾次一般将手一偏,那木偶便也向旁邊一閃。可這一次終究和前幾次不同,那劍窮追不舍,一個急轉便直追那木偶而去,近在咫尺。
燕渺看着,不禁點了點頭:“這次很好,比前幾次反應快了很多。”她說着,又操控着那木偶便是一陣躲閃,不覺間竟被劍趕進了一個死角。
“你學得很快。”燕渺看着那木偶,收了力――已被趕進死角,着實沒必要再糾纏下去了。話音落下,那劍也猛一下刺穿了木偶的腰腹。
燕渺見狀,微微一笑,扭頭看向辛姮,道:“你的天資很不錯,我從前見他們控劍,還少有如你一般第一次便能找到竅門……徒兒,你怎麽了?”她說着話,卻忽然神情一變。
辛姮已滿頭是汗,看起來惶恐不安,手上的力仍舊沒有收,似是拼了命地在控制那劍。“師尊……”她看似艱難地喚了一句,“我有些收不住了。”
說話間,那劍竟好似發了瘋一般,一個回旋便沖燕渺而來。燕渺一驚,連忙一把推開辛姮,讓她避開了那劍,而她自己卻被劍追擊了。一旁的辛姮被她一推,撞在了身後的牆上,看似斷了和那劍的聯系,實則悄悄觀察着燕渺的反應,只看了一眼,那劍便直沖燕渺而去。
她的劍早就修出劍靈了。
她倒要看看,她這師尊的實力,究竟如何?在此危難關頭,只要燕渺回予一擊,定能顯露出她本來的水平,她便可試出七八分了。
可奇怪的是,燕渺卻只是躲,并不還手。
辛姮心中奇怪,手上悄悄地又加了幾分力氣,如方才追趕木偶一般,将燕渺趕進了那個死角。“師尊小心!”辛姮甚至還裝作急切地叫了一聲,作勢就要向這邊撲來。
但也僅僅是作勢而已。她只想看看燕渺最真實的反應。燕渺已經捏了個訣,接下來是要還手了吧?
可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燕渺竟遲遲沒有還手。眼看着那劍就要向她刺去,她依舊是站在原地,半點靈力都沒有用出來――她僅僅是捏了個訣而已,并沒有用。
“怎會如此?”辛姮大驚。她越來越搞不懂了。這師尊為什麽不還手?就算長生不老,也會受傷的啊!
而那劍已是近在咫尺。
“師尊――”
辛姮已來不及多想了,如果真的傷了燕渺,那就麻煩了。于是,她依舊讓那劍做出失控的模樣,自己卻連忙奔了過去,在劍尖即将碰到燕渺的身體時,她一把握住了劍身,登時鮮血淋漓。
“師尊,你沒事吧?”辛姮問着。與此同時,她收了法術。手一松,那劍便咣當掉在了地上。
燕渺向後一靠,似是一下子洩了力,随即她又看到了辛姮的手。“徒兒,你這是……”她顫聲問着。
“師尊,都是弟子不好,我……”
“對不起。”辛姮一句話還沒說完,燕渺卻已低了頭,一句道歉的話語脫口而出。
辛姮微微愣了一下,只見燕渺捉過了她的手腕,小心翼翼地為她療傷。“是師尊沒用。”她垂眸說着,語氣淡然,但止不住發抖的手卻暴露了她的內心。
“是弟子無能,”辛姮忙道,“弟子沒能控制好,險些傷及師尊。”
說話間,她只覺手上一陣溫涼。再低頭看時,她手上的傷已然好了。
“現在還疼嗎?”燕渺看着她的手,一臉心疼地問着。
辛姮本來還想再做戲說些話,可她聽了燕渺這一句,卻是什麽都說不出來了。她的師尊着實不同尋常,明明是自己險些傷了她,她卻還要道歉,還要這樣關心她……
她來蒼潭派是另有所圖,可燕渺如此,她都快不忍心下手了。每一次做了什麽,只要一對上燕渺的眼神,她就止不住地心虛愧疚。
于是,她看着燕渺,搖了搖頭,道:“不疼了。”
“你很不錯了,”燕渺終于擠出了一個笑容,放下了她的手,“定然是你追擊木偶心切,讓你的劍感知到了,這才讓它失控直沖我而來。畢竟,木偶又不會自己動,操控木偶的人是我,不是嗎?”
燕渺說着,從辛姮身邊一繞,出了那死角。“如果你的劍能在危急時刻感知到你的意圖,為你做事,是很好的。但你還是要勤加練習,不然若是只能放卻不能收,便又會重現今日之景了,”她說着,便要向屋內走去,“今日就到此為止吧,你先歇一歇,緩一緩。”
“師尊!”辛姮卻忙叫住了她。
“怎麽了?”燕渺停了腳步回了頭,恢複了以往的神情。
辛姮咽了下口水,終于問了一句:“師尊方才為何不擋?”
燕渺聽見這個問題,似有些落寞。她又輕輕地笑了,笑容裏略微有些苦澀。“誰說我沒擋?”說罷,轉身便離去了。
“可你就是沒有擋,”辛姮看着燕渺的背影,陷入了沉思,“是不想擋,還是不能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