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個抉擇
第十五個抉擇
聶惠蘭舉着劍随時準備進攻,袁厭手按在腰刀之上蓄勢待發,兩人就像是猛獸一般等待時機。
尤逸群站在二人對面,對上聶惠蘭并不算兇狠的眼神,卻也因為害怕下意識往後退。
聶長鷹倒是站在原地,他雖然才三十來歲,但臉上滿是褶皺,看着像是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他眯起一雙本就小的眼睛,嘴巴緊抿露出陰鸷表情,并不急着給聶惠蘭一點‘顏色’看看。
反倒是何翠翠,她向來膽大,即便被聶惠蘭打過一次,這會兒也不害怕,單手叉腰,伸出大抵最近又因為泡太久冷水,所以幹裂的手指,灰白的指甲朝天,指尖向着兩人,罵罵咧咧道:“兩個不守婦道的東西,這會兒居然還想用武力解決問題!”
聶惠蘭翻了個白眼,壓根不想理她,袁厭倒是微微側身,看向何翠翠問道:“你倒是說說,我一沒好吃懶做,二沒作奸犯科,有什麽需要受到你指責,又需要我用武力來解決的問題?倒是你們來勢洶洶,看着便像是要把我和惠蘭姐拆吃入腹一般。”
“你,你是個女人,怎麽能抛頭露面呢?況且聶惠蘭是我的兒媳婦,我想對她幹嘛就幹嘛!”何翠翠大聲說道。
“為何女人就不能抛頭露面?”袁厭挑挑眉毛又問道,“況且是你說的要休了惠蘭姐,怎的,她現在還算你家兒媳婦?”
何翠翠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她向來臉皮厚,一跺腳,理直氣壯道:“你是個女人,就是不能抛頭露面!”
“自古以來皆是如此,哪有女人做捕快的道理!”尤逸群幫着何翠翠說道。
尤逸群紅着臉,語氣急促地喊道,聶惠蘭單手抱着劍,冷笑道:“我朝律法并未規定女人不能做捕快。”
她想到什麽似得,又笑着說道:“女人不僅能夠做捕快,我看到一些有關前朝記載中,還有女子做武将,帶兵打仗的先例。”
尤逸群被一噎,皺着眉頭開始思考前朝官員,以及律法律條,他記不太清,也不确定事實到底如何,只是單純不信聶惠蘭會去看書,全然當她在瞎說。
他搖頭道:“惠蘭,你不知道也不該瞎說啊,你乃商戶女,從小大字不識幾個,能看過幾本書,又明白什麽律法。”
聶惠蘭也不生氣,她毫不避諱直視尤逸群的雙眼,說出自己看過的書名,見着他啞然表情,她繼續說道:“我從前大字不識,是因為爹娘都不曾覺得我需要讀書寫字,我自己也不大感興趣,自然不會去碰,如今有人壓着我挑燈夜讀,哪有學不會的道理?”
她說完之後,還用哀怨的目光剜了一眼袁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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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逸群一副不信的表情,露出自以為的寵溺表情,說道:“惠蘭,你就別強撐了,我從不嫌棄你不識字丢人,你編也編個像樣子的呀,哪有四十歲的女人,還能學會讀書寫字的?”
現在的聶惠蘭不高興,是一點都沒打算忍着,自然不會給他留臉面,她翻了個白眼,啧啧兩聲道:“尤逸群,你四十歲還想讓人相信,你絕對能考得過十六歲的書生,一舉中第,別給我放什麽男人女人的狗屁,咱們都是人,怎的換我四十歲就連識字都學不會?”
尤逸群漲紅着一張臉,他就是不信聶惠蘭能行。
他年輕時候真心喜歡過聶惠蘭,他喜歡在太陽底下揮着劍生機盎然的聶惠蘭,她有着不算絕世,但年輕時候絕對貌美的容顏,她從小到大都不用擔心錢財,也沒有任何旁的憂愁,所以她的劍,永遠能夠指向前方,她是與他截然不同的存在。
然,他求娶她的同時,對聶鴻志說的那些話,雖語氣低聲下氣,但他從不覺得——自己低人一等。
他面對她的時候,總能生出一股莫名的優越感。
自古士農工商,商排最末。
官職再小的官宦小姐,多少都識得幾個字,雖沒有必要通曉四書五經,但全都熟讀女則女戒。
他曾在夜裏無數次想過,假如當年他當年沒有貪戀美色,沒有貪心聶家錢財,求娶一個小家閨秀,雖然日子清貧,但也能琴瑟和鳴,膝下有兒有女,也不會有人攔着他娶妾。
他不需要憂心家中事務,便能專心念書,如今說不定早就飛黃騰達了呢。
他從不否認,他當年是真的迷戀她。
但,他喜歡她的同時,同樣看不起她。
她從前不過是個只會練劍的俗人。
劍多年不練,一定會變鈍。
鈍了的劍,即便出鞘,又能有什麽用呢?
女人啊,成親前無論擁有怎樣的伶牙俐齒,會用多麽鋒利的寶劍,她們成親後,終歸只能以誰家妻子的名頭出現。
這是他與生俱來,且到死不會消退的優越感。
她是個女人,還是個已經老去沒有美貌的四十歲女人。
他理應如同當年一樣,在她面前感受到無止境的優越感,她憑什麽能認字?又憑什麽,讀過連他都不知道的書!
他的脊背開始逐漸佝偻,但聽到身旁鄰裏的指點,他便又有了自信。
他們說,
“男人三十而立,四十不惑,每到一個新的年齡便有新的感悟,但哪有女人四十歲還能搞出什麽名堂來的?”
“這尤夫人一定是在吹牛,我見過四十歲的狀元,可沒見過四十歲學會寫字的女人!”
“尤逸群,要我說,你娘子就是欠管教,帶回家去關上門教訓一頓,保準能學會聽話。”
“就是,你一個大男人怕她一個女人做什麽?趕緊把她帶回家,管教管教就聽話了!”
“就是就是,說什麽聶女俠,真和外頭聲名遠揚的大俠一樣,又怎麽會現在還留在這四方鎮,和一個這麽多年不敢露出本來面貌女捕快混在一起,欺軟怕硬,只能懲治一些小攤販呢?”
尤逸群越聽他們的話,腰板便越是直。
他露出小人得志的笑容,沾沾自喜道:“惠蘭,你聽聽鄰居們的話,你這謊話根本立不住腳的嘛,不過你知道我的脾氣,我肯定不會管教你的,你趕緊放下劍跟我回家,我們還能和以前一樣過日子。”
“和以前一樣過日子?”她挑挑眉毛笑着問道。
“是啊。”尤逸群以為她打算服軟,連連點頭。
誰知道聶惠蘭眉毛一凜,忍不住罵道:“誰他爹的稀罕,和你這廢物東西一起好好過日子?你這麽愛聽街坊的屁話,怎麽不和他們一起過日子?”
“通篇狗屁,老娘一個字都不想聽!”
她又一次擡起手,這次動作飛快,街坊們只來得及看見一道銀色殘影,她和她的劍,以一種鎮民無法理解的速度,來到尤逸群面前。
他呆呆望着她的劍,直直向他劈來。
他又開始因為恐懼不自覺後退,他下意識想尋求聶長鷹的幫助。
但聶長鷹身側的打手,站在他的身側一動不動,任由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的劍從上至下落下,他望着她分明已經長出不少褶皺的臉龐,卻又一次清楚見到十六歲的聶惠蘭。
二十四年啊。
她滿身是傷,卻從不後退,他親眼看見她一劍砍下山匪的頭顱,末了,還朝他笑道,
“喂,賊人已經死了,你怎麽還吓得尿褲子?”
他雙腿微微顫抖着,一股熱意從□□之中流出,他羞憤不已地并攏腿,聶惠蘭的劍懸在半空之中,最終還是沒有劈下。
倒不是她大發慈悲打算放過這廢物,只是她看着地上新鮮水漬,實在沒忍住哈哈大笑道:“都說男人至死是少年,你這模樣,倒真與十六歲一模一樣啊。”
袁厭吹出口哨聲,笑道:“怎的,他十六歲就被你的劍吓的尿過褲子?”
聶惠蘭毫不避諱地在街坊面前,揭尤逸群的短,她大聲道:“是啊,當年尤逸群親眼看我宰了黑風寨的山匪頭頭,也不知怎麽吓得尿了褲子,我以為他是怕及了我,結果過幾天,卻到我家來,說要求娶我,我也不知道我爹怎麽想的,怎麽就——”
聶惠蘭邊說邊笑,聶長鷹的臉卻挂不住了,他黑着臉阻攔道:“夠了!”
她歪着頭沒有停下的打算,笑道:“長鷹啊,當年我就困惑,爹為什麽會同意這門荒唐親事,大抵是因為,爹沒見過親眼見過他尿褲子的模樣吧,所以被他花言巧語騙得團團轉,倒真的信以為真,不覺得他是個廢物。”
“你這毒婦,想要毀了我兒子不成!”何翠翠張牙舞爪上前,罵罵咧咧道,“我要撕爛你的嘴!”
袁厭嘴角輕輕一揚,未出鞘的腰刀重重搭在何翠翠腹部,她飛出幾米遠,躺在地上怎麽都起不來,只能指着兩人哎呦呦喊道:“蒼天不長眼啊,讓兩,兩個毒婦,毀了我們尤家啊!”
袁厭冷笑道:“拉倒吧,你尤家還需要毀?你兒子就是一灘扶不上牆的爛泥,做人都不行,還偏偏覺得自己能做好父親,你外孫女本夠得救,卻硬生生被你們這幫子惡人,給毀得徹徹底底,你還有臉責怪別人?”
“袁捕頭這是什麽話,這丈夫管教不聽話妻子,本就是常有的事。”聶長鷹反駁道。“怪只能怪思齊太過脆弱。”
聶惠蘭一巴掌拍在大腿上,發出一聲哎呀。
袁厭疑惑地看向她,問道:“惠蘭姐,怎麽了?”
聶惠蘭指着聶長鷹,哈哈大笑道:“難怪男人總不喜歡妻子習武,更喜歡文文弱弱的大家閨秀,你瞧瞧,他們哪裏敢管教會武功的女人?”
袁厭與聶惠蘭相視一笑,兩人肩并肩站着,她搖搖頭對着面前的人直直說道:“你瞧瞧,就咱兩這小女子往這兒一站,他們這麽多個‘大男人’,都不敢對我們出手呢!”
聶長鷹帶來不少護衛,每個護衛都是五大三粗的壯漢,即便沒有這些護衛,聶長鷹與尤逸群站在一起,也絕對比她們二人高大。
可尤逸群吓得直發抖,頂不上任何用處。
聶長鷹一甩袖子,只在心裏罵尤逸群廢物,他着實受不了被街坊議論,沉着臉說道:“既然長姐如此不識擡舉,姐夫也不中用,便讓我這個做弟弟的,替父親管教管教長姐吧。”
聶惠蘭不與他争論,稍稍彎腰,做了個手勢:“請。”
“上!”
聶長鷹一揮手,一衆護衛一擁而上,将聶惠蘭圍在其中。
街坊們是看熱鬧不嫌事大,一個個喊叫着,一定要好好管教管教聶惠蘭。
至于袁厭,她居然收起腰刀退到一旁,笑眯眯喊道:“惠蘭姐加油!”
旁人不信任女人能做到,但她心裏可從不存在什麽偏見,她絕對信任聶惠蘭,十六歲可以做到的事情,四十歲也能做到。
只是有些事情,确實是她也沒料到。
口口聲聲說男人絕對比女人厲害的男人,不到片刻,便齊齊被聶惠蘭打趴在地。
饒是聶惠蘭自己,也盯着手中長劍,震驚道:“就這?”
她們從前不敢沖出牢籠,被困在四四方方的庭院之中,所有人都說她們飛不出去。
可當她們真正振翅而飛之時。
她們便是兇猛的鳶,即便不被世人理解獨來獨往,也沒什麽不好的。
天空屬于每一只有翅膀的鳥兒,即便她們在地面上長大。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即便連她自己都不相信她能飛,她也絕對會飛。
她不再收斂雙翼,一腳踹飛奮起而攻的聶長鷹,對着想要阻攔街坊,大聲質問道:“我在替我婆婆管教兒子,替我爹爹管教弟弟,有什麽錯?還是說,性別換一換,你們就打算摻和別人家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