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個抉擇
第十四個抉擇
她不是個男人,永遠都做不了男人。
捕快也不非得是男人,世人都說女人做不到,但她分明做得比所有人都要好。
聶惠蘭說的沒錯,但——
她看着她,便覺得這流言蜚語,壓根沒什麽好怕的。
她們少塊肉了,還是怎麽的?
不會的。
難不成,她們無法承受男人的怒火?
不會的。
這世上,有這麽多,打從心底渴望逃跑,但無法逃離的女人。
她們做得到卻還不做,那她們又如何能鼓起勇氣逃跑呢。
袁厭想了一夜,第二天醒來又坐在鏡子前發了好久呆。
聶惠蘭在院子裏等了很久,沒見她出來,幹脆敲門問道:“我能進來嗎?”
“進來吧。”她說道。
聶惠蘭推開門,皺着眉頭問道:“我早聽你屋裏動靜,今兒起得也不晚,怎麽到這會兒還在發呆。”
聶惠蘭見她不說話,也不着急,走到她後頭,拿起一旁的梳子,手撫上她的黑發,替她梳頭的動作格外熟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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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邊動作還一邊看着鏡子裏的袁厭,問道:“眼睛底下一片黑的,難道沒睡好?”
“算是吧。”袁厭說道。
她停下手中動作,擔憂問道:“莫非是有什麽心事?”
她實在是擔憂,又忍不住問道:“能告訴我嗎?”
袁厭垂眸問道:“惠蘭姐,你有沒有想過女扮男裝?”
聶惠蘭想也沒想便反問道:“我為什麽要女扮男裝?”
她面色古怪,看着袁厭的表情愈發疑惑。
聶惠蘭自離開尤家,依舊穿着那身粗布衣,臉上的皺紋并不會消失,但因為做着從前一直想做的事情,整個人都比從前精神許多。
她盤着夫人盤的頭發,因為覺得這樣打架方便。
雖然對她來說,改頭換面女扮男裝,是成為大俠最簡單的法子。
但她從不刻意隐藏自己的性別,也未曾想要抛棄聶惠蘭這個名字
袁厭回過頭,看向她問道:“你昨日和我說,你的夫家和娘家定然會來找你麻煩,外頭那些人,也總因為你是個女人低看你,那麽只要你改頭換面放棄聶惠蘭這個名字,女扮男裝,不就能夠解決所有的麻煩,何樂而不為呢?”
聶惠蘭搖頭笑道:“是很方便,但我不知道,若是這樣僞裝,來日我真成了一個名揚天下的大俠——”
袁厭搶話道:“你的武功這麽好,你當然能夠成為一個名揚天下的大俠!”
聶惠蘭拍拍她的肩膀,笑道:“這倒是。”
袁厭忍不住笑道:“惠蘭姐,我誇你兩句,你還真開始自戀了呀。”
“男人因為自己是個男人,就充滿自信,而我的武功的确不錯,為何要謙虛?”她挑挑眉毛,問道。
袁厭張着嘴,說不出反駁的話,喃喃道:“是,你說的沒錯,是個男人就能自信,你說這是為什麽?”
聶惠蘭倒是對這個問題的答案頗有想法,她說道:“因為整個世道,都是站在男人這邊的,所以男人輕而易舉就能獲得自信,但對女人來說,我們卻總怕自己做不好。”
她指着她挂在牆上的腰刀,說道:“你看看四方鎮衙門裏的捕快,他們好吃懶做,卻也心安理得,你做了這麽多事情,卻總還是害怕便會丢掉一切,為什麽?”
“因為我是個女人。”
“是,因為你是個女人,所以即便你已經是四方鎮最好的捕快,只要被人知道你的真實性別,你依舊輕易便會一無所有。”
“我覺得這不對。”袁厭皺着眉頭問道。
“約定俗成的東西,也未必是正确的。”聶惠蘭擡起手,皺着眉頭說道,“因為定規矩的人,壓根就沒考慮過女人死活。”
聶惠蘭盯着銅鏡裏的兩人,她伸出一只手,輕輕摩挲着鏡面上,歲月留在她臉上無法祛除的痕跡,她以前十分害怕面對這些,
‘聶惠蘭,你都四十歲了!’
‘四十歲的女人還能做什麽?’
‘女人老了,便是真的一無是處了。’
嗯,一個合格的女人,必須按照世人規定的守則來存活,什麽時候該結婚,什麽時候該生孩子,又該生下如何性別的孩子,等到生出孩子她們的身材會走樣,若是因此無法得到丈夫喜歡,膝下也沒有能夠孝順自己的‘兒子’。
她便必然成為一個,一無是處的女人。
屆時,丈夫若是繼續贍養女人,那便能稱得上是個好丈夫。
這就好像,世人認為,女人生存的意義便是生育。
如果抛開必須被男人‘欣賞’,那麽對于女人來說,衰老還可怕嗎?
一點也不可怕。
女人本就不是生育工具,也不是男人的玩物。
自然而然的衰老是常态,為何女人就非要因為年齡增長,胖瘦美醜,而遭受到如此多的非議。
男人能夠三十而立,憑什麽女人過了二十,便算是衰老?
“有人對你說過,你眼角長出了皺紋便會娶不到老婆嗎?”
“什麽?”
聶惠蘭的問題,讓袁厭陷入了沉思。
聶惠蘭笑着說道:“當你身為袁捕快的時候,你自己也不意過這些,是不是?”
“沒人在意捕快臉上多了幾條紋路。”袁厭喃喃道。
她拍拍她的肩膀,笑道:“是沒人在意男人臉上多了幾條紋路,他們是否老了,是否醜了,根本無須在意,因為這一切都是用來衡量女人的标杆,你看,邱冀從不用擔心娶不到老婆。”
聶惠蘭說到這兒的時候,表情變得極為怨毒,但最後她還是閉上眼,緩和語氣道:“但我家思齊啊,卻一輩子困在嫁不出去的恐懼中,因為她會老,老了便得不到男人喜歡。”
“被男人喜歡又不是什麽好事。”
“是啊,被男人喜歡又不是什麽好事。”
聶惠蘭彎彎眉眼,笑道:“但你說,他們為什麽能夠不自信呢?即便有人去指責他們,他是個爛人,但他們也會有妻子,而妻子的地位無論在內,還是在外,都低男人一等,意思便是,男人永遠不會處于末端,我不覺得這是正确的。”
袁厭說道:“這當然是錯的,而我是個女人這件事本就沒錯,既然沒錯——”
袁厭明白了。
她不快樂,而她不快樂的源頭便是,她成了‘他’。
她早該明白。
‘他’不會是她。
她不想做袁招娣,但袁厭是她。
袁厭是個女人,這一點絕不會更改。
她喜歡做捕快,但捕快,為什麽非得是個男人?
就像是衙門裏的女仵作一樣,她分明做的很好,也比男人勇敢。
至今還有不少人問她,
“你是個女人,一定會害怕吧?”
她從前沒有保護自己的力量,為了活下去,所以必須假扮成男人,但如今呢?她為什麽非要繼續當個男人。
他們看不起她,不讓她成為捕快,那又如何。
她沒錯啊,沒錯就不該逃避,不該躲避。
聶惠蘭松開她盤起的頭發,笑眯眯地,坦蕩露出眼角紋路:“我承認,我很多時候會渴望成為一個男人,因為他們有太多的特權,但除此之外,我從不覺得,我是個女人,這有什麽不好接受的,當然,前頭的四十年我确實沒怎麽想明白。”
“現在想明白了?”袁厭問道。
她收斂起笑容,一字一句認真道:“哪怕成為大俠更簡單,但如果不是成為‘女俠’,那麽我費盡心思想要證明給十六歲的我的一切,就沒有任何意義,不是尤夫人,不是聶家小姐,更不是個男人,只是聶惠蘭女俠。”
她雙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說道:“袁厭,我說這些,并非是為了指摘你什麽,我知道你從前過得很苦,但我希望你能記得,無論你再怎麽僞裝,你本身是男是女,終究是無法改變的。”
袁厭搖頭笑道:“分明是我問的你,哪會怪你,倒不如說,你的話讓我醍醐灌頂。”
“那就好。”聶惠蘭笑道。
袁厭又将聶惠蘭的手,放回自己腦袋上,她對着鏡子裏的自己,笑着說道:“惠蘭姐,今天能給我梳一個和你一樣的發型嗎?”
“你認真的?”聶惠蘭猶豫道,“有些決定,一旦做了就再也回不了頭。”
袁厭閉上眼,唇角還是微微揚起的狀态,說道:“有什麽回頭不回頭的,惠蘭姐,你說,‘無論我再怎麽僞裝,本身是男是女,終究是無法改變的’,這麽快你就忘了。”
聶惠蘭擡起手指敲了兩下她的腦門,笑道:“我關心你,你還擠兌我。”
“哈哈,來吧,我沒什麽好怕的。”她堅定道。
聶惠蘭快速變換手勢,很快,她腦後的頭發便與她如出一轍。
如同聶惠蘭猜測的一般,尤家和聶家的人果然找上了門。
但好巧不巧他們選在今天。
尤逸群指着聶惠蘭鼻子,一句‘奸夫□□’還沒罵出口呢,他憤怒的表情,對上笑吟吟的袁厭,頓時說不出話來。
袁厭看向他笑道:“尤逸群,你大清早來和我姐姐家門口,有何貴幹?”
她不再束胸不再隐藏,不是大家閨秀,也不是從前的男捕快。
她叫袁厭,是個女捕快。
她的目光又落在聶長鷹身上,上下打量着他,陰陽道:“喲,這不是聶家養子嗎?”
她特地在‘養子’上頭,加重了讀音。
聶長鷹臉色一黑,一甩衣袖,表情嫌棄道:“姐姐的朋友也如此上不得臺面。”
尤逸群總算反應過來,指着她們連連罵道:“你,你是個女人?女人怎麽能做捕快!”
袁厭抽出刀,銀色金屬之上映照出尤逸群恐懼的臉。
她比他矮,但她上前一步,他便吓得跌坐在地,她朝他揚揚下巴,笑道:“如何不能?在場所有人,誰能否認我袁厭,就是四方鎮破案最多,最厲害的捕快?”
聶惠蘭站在她身側,右手臂靠着袁厭的左手臂,她左手執劍,笑道:“不服,便來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