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個抉擇
第十三個抉擇
聶惠蘭近日愈發有種,對任何事情都不在意的脫俗感。
她當真不生氣,但袁厭當她在忍讓。
袁厭提起腰刀,眯着眼睛不悅道:“你們要是再對聶女俠口出穢語——”
幾位老捕快對視一眼,露出一口黃牙,拍拍鼓起的肚子,哈哈笑道,
“難不成,你要告訴縣令?”
袁厭面紅耳赤,自然是氣得。
聶惠蘭将目光從街對面的攤販身上挪開,按下他的腰刀,垂眸笑道:“你瞧瞧你,近□□我讀書寫字,自己看過的書裏頭說過什麽話,倒是什麽都不記得了。”
袁厭收起火氣,面露疑惑,問道:“什麽話?”
聶惠蘭錯開袁厭的目光,看向幾個捕快,笑眯眯說道:“書裏說,不與傻瓜論短長。”
幾位捕快同時瞪大眼睛的場面非常好笑,袁厭說他們不學無術,倒也不加,幾人花了一些時間,才反應過來她的意思。
擡起手便指着她罵罵咧咧,且罵了良久,翻來覆去都是幾句重複的話。
他們即便惱怒,卻在衡量利弊之後,沒有趕走她的的打算。
要是聶惠蘭走了,衙門裏少個苦力,什麽髒活累活又要落到自己頭上。
聶惠蘭喜歡得罪人,喜歡打架,那便讓她去呗。
反正她是個女人,女人無理取鬧,天經地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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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同女人計較!”幾位捕快梗着脖子說道。
她挑挑眉毛,陰陽怪氣道:“惠蘭多謝幾位捕頭寬宏大量,不與我這個昨日幾乎做了衙門所有活的女人,一般見識。”
袁厭看着幾個捕快氣急而去的背影,單手摟着聶惠蘭的肩膀拍了兩下,歡快笑道:“惠蘭,你原來不是不與人争,而是一出口就氣死所有人啊!”
聶惠蘭輕輕一笑,擡起手,搭在袁厭手背之上一觸即分。
兩人同時默契一笑,便向着對面盯了好久的小攤販,袁厭祭出腰刀,聶惠蘭雙手環胸問道:“大哥,你在賣什麽,不能給我們看看嗎?”
兩人一唱一和,沒一會兒便将,私自販賣違禁物品的攤販緝拿歸案。
近日,她做了不少助人為樂的事情,她沒聽到誰為她喝彩,反倒是指指點點愈發的多。
她充耳未聞,因為她知道,她要走的這條路,必然布滿荊棘與流言,她也不打算徒增煩惱。
走吧,絕不回頭。
其實,聶惠蘭原沒有給袁厭添麻煩的打算。
若非袁厭執意要求,她于情于理,都不該住在袁厭家中。
袁厭對她非要搬走的執念感到不解,他關上門,脫掉外套,摘掉帽子将一頭柔順秀發披散在街頭。
她走到她的面前,看向她皺眉道:“惠蘭,你明知道我們都是女人,還想着避嫌做什麽?”
聶惠蘭笑道:“避嫌?不,我問心無愧。”
袁厭不解道:“那你為何非要走,我們姐妹在一起,不正好有個照應。”
聶惠蘭雙手環胸,看着比自己小幾歲的袁厭,溫和笑着。
她的容貌并不像是男人,反倒有着一彎秀眉,身材即便在女人之中,也顯得分外矮小,更別提一天天紮在男人堆裏了。
可從未有人懷疑過她的性別,因為她這個捕快,做得比所有男人都要好。
所以,她必然不可能是個女人。
聶惠蘭手握着長劍刷刷幾下,便把挂在架子上的菜葉給去了不能吃的根部。
袁厭不滿道:“暴殄天物。”
聶惠蘭收起劍,彎腰撿着菜,笑着說道:“我無所謂外頭編排的淫詞豔曲,即便尤逸群找上門罵我們奸夫□□又如何?我大不了拍拍屁股離開四方鎮,但是你呢?”
袁厭攤開手掌由上到下指着自己,同樣無所謂說道:“我女扮男裝做了快二十年捕快,你覺得我還有什麽好在乎的?”
“不,我說的是,如若來日東窗事發。”聶惠蘭指着自己,無奈道,“尤家聶家一同上門發瘋,害的你身份不慎被揭穿,你怕是再也無法待在衙門。”
“縣令不會趕我走的。”袁厭否認道。
“因為你是個男人。”她拍拍她的肩膀,嘆氣道,“所以你與另外捕快關系不和,能被稱作真性情,但如果你的女兒身份曝光,你知道會發生什麽嗎?”
袁厭垂着眸,沉思半天也沒得出答案。
聶惠蘭沉下臉,不客氣地說道,
“你從前的真性情,會變成女人就是小家子氣。”
“你靠自己破的案子,都是靠張開腿。”
“縣令根本不會幫你,因為他也是個男人。”
袁厭咬着牙,搖頭道:“沒發生的事情,誰知道呢?總之,你當年救過我,如今無處可去,我是斷斷不能讓你走的。”
她知道她是好心報恩。
聶惠蘭前些日子腦子亂成一團,想不明白事情,如今腦子稍稍清醒一些,自然不能明知道會害了她,還是留在這裏,她只等一個合适的時機,獨自離去再也不見,便算是她唯一能做的‘報恩’。
袁厭本名袁招娣。
她看到袁厭之時,便有猜測,她是她小時候幫過的女孩。
從前不好貿然相認,現在有這機會,确認她安然無恙,她更不能夠拖累她。
聶惠蘭不想拖累她,但袁厭記得她的恩情。
她十分清楚,若非當時聶惠蘭暗中資助,她們姐妹八人根本無法活命。
雖然,後頭她們姐妹幾人,也沒什麽好下場就是。
她們八姐妹,各有各的慘,像是貨物一樣被人明碼标價。
她最小的妹妹,是被那惡婆娘,活生生淹死的!
她抱着妹妹屍體前去質問,她爹倒好,輕飄飄來了一句,
“你娘也是為了你弟弟好,咱家哪有錢養這麽多孩子哦。”
都是狗屁!
兒子的命是命,女兒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況且,惡婆娘才不是她的娘,她也沒有什麽弟弟!
袁招娣長得不夠漂亮,身形瘦弱一看就不好生養,只有一個六十歲的老鳏夫,願意花一百個銅板把她買下。
瞧瞧,一百個銅板呢!
她如今勤勤懇懇做捕快,一個月俸祿攢下來,也不過幾十個銅板,但她爹只要賣一個女兒,就能有一百個銅板。
袁老頭表面嫌棄錢少,背地裏眉開眼笑的,拿到錢還撥出一部分,買了肉回家慶祝。
“一個女兒一百個銅板,七個女兒便是七百個銅板。”他數着錢笑得格外燦爛。
他新娶的夫人餘來弟吐了口口水,嫌棄道:“起個姑娘養這麽大,花銷哪裏止七百個銅板,你看你家老八,啧啧,要是我不狠了心,你又要賠多少錢哦。”
袁老頭摟着餘來弟嘿嘿笑道:“是,還是你會生,直接給我生個大胖小子,你說咱要不再生一個兒子,這這這,叫什麽好的事情要成一對,就像咱倆一樣。”
袁招娣站在‘爹娘’屋外頭,說是屋子,其實只用一張簾子遮掩,風一吹她便能看清屋中狀況。
她雙腿黏在地上,漆黑的眼珠子一動不動,直到他們發出讓她惡心的呻i吟,裏頭露出醜陋的交纏着的身軀。
真惡心啊,她想吐。
袁招娣看了一晚,連着吐了半個時辰,她胃裏本就沒有湯水,這下徹底吐空,雙腿發軟幾乎沒法站立。
但身上卻莫名有了使不完的力氣。
她不想過這樣的人生,她不想成為她的母親——一個至今連名字都無人記得,只能被人稱為‘生了八個賠錢貨’的‘賠錢貨’。
她也不想成為餘來弟這般,被全村誇贊,只因為‘她一胎便能生出兒子’的‘值錢貨’。
她希望別人記住的,是她的名字。
于是,她拔腿就跑。
她很想帶着妹妹們一起逃跑,但她知道這是絕不可能成功的。
她承認她自私,但如果再來一次,她至多選擇在離開之前,悶死剩下的妹妹們,也絕對要逃跑。
她記得聶惠蘭說過,她來自四方鎮,她想成為像是聶惠蘭那樣的女俠——
她赤着流血的雙足,一路躲,一路跑,即便鮮血淋漓,她也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樂。
她所有快樂,在看見轎子裏載着的聶惠蘭之時戛然而止。
人們說紅色喜慶,袁招娣只覺得這是鮮血的顏色。
風吹起她的蓋頭,她看清她的表情,她并不高興,昏昏沉沉地,就連眼皮都沒睜開。
當時的袁招娣不懂,她分明不開心,又為什麽要嫁人?
她的拳頭比所有男人都硬,她有能斬斷一切鐐铐的寶劍,為什麽不逃?
‘我們如果是男人,便什麽也不用考慮,眼前便有千萬條康莊大道,等着我們去挑選。’
她想起她說的話,突然變明白關鍵所在。
她們所有痛苦的來源,是因為她們的性別。
聶惠蘭做不成女俠,是因為沒有女人在該成婚的年紀,還在闖蕩江湖。
所有的女俠——成婚後,她們的稱呼,便會從女俠,成為哪位大俠的夫人。
是的,她明白她應該做什麽了,她要成為一個男人,做個男人,她的命便不會這麽苦。
她讨厭所有人,最讨厭的還是她的父親,所以她叫袁厭。
她女扮男裝,雖然矮小,但憑借吃苦耐勞,很快便從一堆酒囊飯袋之中脫穎而出,成為四方鎮最厲害的捕快。
即便有人開玩笑說她娘娘腔,也從未有人懷疑過她的真實身份。
因為——她是最厲害的捕快。
最厲害的捕快怎麽會是女人?
近二十年,她都這麽告訴自己的,把自己當成一個男人,就能輕松獲得這世上所有快樂。
可他并不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