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個抉擇
第十二個抉擇
是啊,她從不知道該如何保護思齊,就将她帶到這世上來。
她自以為只要一味尊重她的選擇,便是對她好。
但是然後呢?她似乎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在孩子不明白事理的時候,她的職責便是引導。
她自以為什麽事都做了,但其實根本沒有盡到應盡的職責。
她雙目渙散,牢牢鎖在尤思齊滿是痛苦臉蛋之上。
吊死的人,舌頭伸長,面色青紫。
她沒有問‘為什麽不等我來’,而是一個勁的說着‘對不起’。
因為她知道,即便她來了,又一次将她從邱冀手中拯救,也沒有任何用處,因為她根本不知道應該怎麽做,所以活下來的每一天,于她而言都是痛苦的折磨。
她每一天,思想與現實都在進行劇烈的碰撞。
思齊或許不喜歡現在的日子,但想不明白為什麽,即便想明白,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分辨‘對錯’,這才是最致命的。
這世上的很多事情本沒有對錯。
她親眼見到女兒屍體的那晚,木讷着表情在銅鏡前頭坐了一整晚。
她原本烏黑茂密的黑發之中,夾雜着極為明顯的白發,當年的她與尤逸群,在容貌上其實還算得上般配,思齊五官全然取自二人優點。
她與她這麽像,卻又那麽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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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街坊總說她是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但她總覺得她還這麽小。
而她呢,早就老了!
容貌是最容易體現歲月流逝的,她臉的皺紋随着年月增長愈發明顯。
但在每每使用輕功的時候,又偶爾覺得,随着歲月流逝,她對武學的見解,與內力反倒比年輕時候更為醇厚。
整整一夜,她至少花了三個時辰,在感受體內內裏流動之上。
“惠蘭啊,你也別太難過。”尤逸群第二日起的不算晚,他揉揉惺忪睡眼,走到她身後,拍拍她的肩膀。
她愣愣瞥他一眼,排掉他的手,站起身子,說道:“喪葬事宜你可有做過安排?”
尤逸群嘴唇抖了抖,看向聶惠蘭小聲道:“我,我以前沒做過這種事啊。”
她難道就做過嗎?
她把懊惱的話咽回腹中,昨日在她的首肯下,袁厭将思齊屍首帶回衙門,等待仵作出個結果,今日便能領會屍身,準備喪葬事宜。
她知道女兒是自盡而死的,但袁厭不知道用了什麽手段,居然讓衙門的人,把他前兩任妻子的死也挖了出來。
最後他被定罪,他不僅殘忍逼死尤家小女,他前兩位妻子死因也是他所謊報。
後來,聶惠蘭才知道,這衙門的仵作,便是邱冀第一位妻子的親生妹妹。
雖然所有人都說,女人做不了仵作的工作,但這活又髒又累,而且還瘆得慌,男人自稱膽大,但在這小縣城之中,還真沒人願意攬這份工,于是妹妹借着袁厭的幫助,倒真得到仵作工作,并在替姐姐報仇之後,決定繼續做下去。
袁厭問她有什麽想法的時候。
聶惠蘭說,這挺好的。
男人或許害怕血腥,但這世上的所有女人,每個月都見慣血淋淋場景。
男人總說女人膽小,但所有女人在被送上産床之前,所有人又會對她們說,
“沒什麽好怕的。”
是沒什麽好怕的。
人死之後百年,終歸會變成一抔黃土。
她親手安排尤思齊喪葬事宜,又親眼看着她下葬。
她的憤怒與不舍也逐漸消散,倒是尤逸群,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生前什麽都沒做。
生後——
他哭喊着:“女兒啊,你受這麽大的委屈,怎麽也不告訴爹?你要是告訴爹,爹,爹一定不會讓你嫁過去的!”
他看他這副模樣,她只想笑。
她将黑傘丢到一邊,擡起頭望着烈日,好像又一次,見到在成親當日離她遠去的廣闊天地。
她以為她會更加記挂死去的孩子,滿腔憤懑為她複仇,但此時的聶惠蘭,心裏竟然生出一股子解脫的快感。
她的女兒死了,她的父親死了,她身上的鐐铐将不複存在。
她不必再去揣摩,尤逸群為的什麽去聶家找她,聶長鷹為什麽收留她,又趕走她。
她根本不在意。
她并非想繼續留在尤家,只是累了一天腦子昏昏沉沉,只是想好好休息一晚,明早再走。
然而就是這一晚,尤逸群又帶給了她新的‘驚喜’。
何翠翠一改往日姿态,親自下廚做飯,聶惠蘭只當她又打算提再娶的事情。
她倒是覺得她不必彎彎繞繞,何翠翠提出來,她便順勢要一封休書。
從此山高路遠,她與這世上所有人,都再無瓜葛。
誰知道。
他們比她想象之中還要狠毒太多。
聶鴻志與尤思齊一前一後去世。
尤逸群覺得,他明年靠賄賂考官舞弊,一定能一舉中榜,自然不能寫休書,抛棄糟糠之妻,這顯得他十分無情無義。
他以後是要當大官的!
留着聶惠蘭?不不不,尤逸群覺得這更不行。
尤逸群起先想的是,要是聶長鷹願意再給一筆錢,他們倒不介意再忍讓一些時日,待到他們想出更好的法子。
結果聶長鷹的想法,倒是與他們不謀而合。
他一拍桌子,笑道:“錢可以給你們,但——我不想再見到長姐,你們能夠明白我的意思,對吧?”
聶飛鷹讓小厮拿了一包金條,與金條包在一起的,還有一包毒藥。
尤逸群膽小,當即就吓得尿了褲子,何翠翠抱着金條再三磕頭言謝。
于是何翠翠準備了一桌菜,親手替她盛上一碗湯,露出一副谄媚表情,
“惠蘭,喝吧。”
聶惠蘭這幾日本就胃口不好,她看着何翠翠的臉更是吃不下飯,三推四阻之後,湯灑在地上,本就有缺口的碗,與地面碰撞,碎成一塊塊的。
何翠翠破天荒地沒生氣,立馬蹲在地上開始撿碎片。
“沒事,這碗早破了口子,碎便碎了吧。”
她皺着眉頭,正想開口,誰能想到尤逸群吓得不打自招。
“我,不想毒死你的——是你弟弟,是你弟弟逼我們的!”
毒死她啊。
她沒有感到憤怒,心情平淡的要命,擡手拿起一旁何翠翠喝過的茶壺,倒了杯白水,點頭道:“哦。”
尤逸群一個勁的磕頭,額頭都磕出血了,她也懶得低頭,平靜的同時,她也覺察到無止境的疲憊。
她提着劍,晃晃悠悠一直向前走,走啊走啊,又來到鎮子邊上的河流。
河流并不湍急,她神情恍惚向前走了幾步,直到水末過她的膝蓋。
她以為她會看見尤思齊,但是沒有,她一路向前,誰也沒有看見,也沒有誰喊她停下。
直到,她又一次睜開眼。
看到的卻是袁厭的臉。
他倒了一杯熱茶遞到她的唇邊,說道:“醒了?”
“嗯。”她喝下熱茶,蔫蔫說道。
袁厭挑挑眉,問道:“僥幸活着,沒什麽想說的?”
她自嘲道:“說什麽?活着還是死掉,于我而言有什麽區別?”
袁厭一時語塞,看着她皺眉道:“你——你就沒別的想說的?你不恨這世上的人嗎?”
“我恨他們做什麽,活下去的意義又是什麽?”她靠在床上,眼睛裏沒有一絲光明。
袁厭咬着牙,惡狠狠瞪着她,一字一句說道:“你難道,不想再做女俠了?”
他見她還是沒有反應,便按着她的肩膀,繼續罵道:“你有沒有出息啊,你難道是為了讓尤思齊,出生才茍活到今日的?你當年說‘聶惠蘭要成為名揚天下的女俠’,現在難道不想了嗎?”
“我今年四十歲,再過一年便是四十一。”她擡起頭望着他,又問道,“我爹死了,思齊也死了,我又證明給誰看呢?”
袁厭拿起她的長劍,用未出鞘的劍狠狠頂在她的胸前,一腳踩在床鋪之上,一字一句道:“證明給你十六歲你看!”
聶惠蘭用粗糙的手指,輕輕撫摸着昂貴的劍鞘。
“我——”
“你已經知道世俗于你而言不再重要,為何不試試,去做你年少時候想做的事情,可能晚了,但就像當年所有人都說女人不行一樣,你卻覺得你能行,如今,又為何偏偏覺得四十歲的女人不行?”
“試試吧。”他說。
試試吧,她想。
男人能做到的,女人也可以。
十六歲能做到的,四十歲也沒什麽不行的。
她聶惠蘭,要成為名揚天下的女俠。
她只要這一柄劍就足夠。
她要飛出去,而不是被困死在自己制造的牢籠之中。
她沒能保護好思齊,父親也沒能保護好她。
她細細想來,其實她最親近的人,一生都在讓她違背本心。
如今——這世上早沒什麽能夠阻攔她。
她又在害怕什麽?
她根本沒有必要證明給任何人看,她唯一需要看見的——是還活在她心裏的,十六歲的聶惠蘭。
她不知道袁厭為什麽幫助她,但她喜歡這樣的日子。
她成了四方鎮衙門的半個捕快,整日跟着袁厭早出晚歸,只要不走進衙門,縣令只裝作沒看見。
畢竟,她除了是個女人之外,簡直是最佳的免費勞動力。
起初,另外幾個老捕快是很看不上她的,
“女人能有什麽用?怕不是要拖我們後腿。”
“來個漂亮姑娘也就罷了,四十歲的老女人看着也糟心。”
“袁厭,你這麽多年不娶妻,每次去青樓你也不同我們一塊去,該不會是因為口味獨特吧?”
他們朝着袁厭露出暧昧笑容,聶惠蘭對他們的侮辱置若罔聞。
一幫蠢人罷了,她這麽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