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個抉擇
第十一個抉擇
尤思齊尤其喜歡與聶夫人們待在在一起。
聶惠蘭雖然不大喜歡,聶夫人們說的那些話,但瞧見思齊的心情日日更加歡快,她便也沒什麽阻止的理由。
女兒到底還是與她不一樣的。
她最初的逃離,只是因為所嫁非人,而非真心覺得‘嫁人’不好。
她同樣也開始覺得歉疚,要是思齊沒攤上她這麽個娘親,她指不定能做誰誰高官的夫人,與姐妹們相處定然分外愉快。
就像現在這樣。
聶家有錢,聶夫人們不愁吃穿,每日聊些家長裏短,便感到滿足。
女兒找到自己喜歡的事情,她也不必再操持家務,也能抽出更多時間練劍。
沒什麽不好的。
大概吧。
除卻不能出去之外,她有什麽好不滿意的?
她以為,她這一輩子都會換個方式,被關在更大的宅院之中。
直到,尤家知曉她的動向,母子二人居然舔着臉上門求母女二人回家。
尤逸群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抱着她的大腿哀求道:“惠蘭,你相信我,我絕對不會像從前那樣對你了,我,我答應你絕對不納妾,你終歸是我的妻子,帶着女兒一起跟我回家吧。”
“惠蘭啊,逸群知道錯了,你就原諒他吧。”何翠翠能屈能伸,跪在尤逸群邊上,舉起手發了毒誓,“我們母子,要是再做那混賬事情,天打雷劈五雷轟頂,下十八層地獄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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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惠蘭自然不願意回去,用腳趾想便知道,他們母子,定是以為聶家與她重修于好,又變着法子想要錢呢!
她擦着手中長劍,冷冷看着母子二人,拒絕的話還沒出口,卻被突然改變站隊的尤思齊給打斷。
她抱着她的手臂,撒嬌道:“娘親,這些日子在聶家,我過得極其開心。”
“既然如此,我們就一直待在這裏吧。”聶惠蘭拍拍她的脊背,溫和道。
尤思齊露出尴尬一笑,看着跪倒在地的尤家母子,又說道:“娘,我與幾位聶夫人相處的不錯,她們這些日子勸我不少,我也有好好思考過,這兒确實是不錯,但我們到底是尤家的人,一直住在這兒,終歸有些不成體統。”
聶惠蘭眨眨眼,錯愕地看着一旁的尤思齊,她只覺得腦袋像是要炸開一樣疼。
她的目光,又落到雙手背在身後的聶長鷹身上,瞧着他這幅覺得一切都在他掌握中的表情,便是篤定他們一定會走。
“姐姐也不必太過擔憂,若是什麽時候想回來,客房一直都給您留着。”
客房。
她有些想笑,但又實在是笑不出來。
原來如此,這一切都是聶長鷹的計劃,他覺得她到處亂跑丢人,篤定她在乎女兒,于是先将她們帶回尤家,又讓幾位聶夫人,去說服尤思齊。
再者,他先前辱罵尤逸群的話,大概也只是為了順她的毛。
若非聶長鷹默許,聶府有如此之多的守衛,這尤家母子,又如何能夠見到她?
倒不如說,是他找準時機,将他們帶到她的面前。
她抱着劍,又一次覺得自己生來就無處可去,女兒和尤家母子走在前頭,她一個人走在後頭,就像來的時候一樣,打哪兒來回到哪兒去。
她離開的時候,遠遠正好看到袁厭巡邏路過,他們二人目光交錯,袁厭也露出和聶長鷹一般的‘我就知道’的表情,他嗤笑一聲,而後便扭開頭,向着另一個方向前去。
邱冀沒死,不僅沒死,沒多久便又活蹦亂跳。
聶惠蘭沒未特地關注他的情況。
她知道,是因為她又一次親眼見到他。
她剛踏進家門的那天,邱冀坐在門口,他見到他們回來,他笑得露出一口黃牙,尤思齊吓得又躲到她的身後。
他呢,他毫不猶豫噗通一聲,當着所有鄰居的面,跪在尤思齊前頭。
他口中吐出來的話,幾乎與方才的尤逸群一模一樣。
他知道錯了,他會改的,他以後再也不會這麽對她了。
他沒說一句,思齊捏着她衣服的手,便松動一分。
聶惠蘭想要破口大罵,卻被尤逸群攔在前頭。
“惠蘭,你真想拆散一頓伉俪嗎!”尤逸群擦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淚,感動道,“多好的女婿啊。”
“好你爹的!”她拔劍便想當街刺死邱冀。
這一次擋住她的,不是別人,而是尤思齊。
“娘,娘不行的,他是我夫君啊!”尤思齊握着聶惠蘭的手,驚恐道。
聶惠蘭看着女兒淚流滿面的模樣,一時無言。
她背對着她,握住邱冀的手感動道:“夫君,這是真的嗎?”
聶惠蘭覺得他就是在放屁,但她覺得有什麽用。
反正她也聽過聶夫人們的絮絮叨叨,卻全然不與尤思齊一樣,羨慕他們嫁給一個‘好郎君’。
她們甚至都不配擁有姓名。
聶長鷹也是個爛人,不過稍稍有幾個錢罷了。
這錢啊,還全是她爹的。
她望着街坊們逐漸又開始變得‘滿意’的表情,便知道這一次又是‘衆望所歸’。
她的女兒也這麽覺得。
“娘,你就相信他吧,就像你相信爹爹一樣,好嗎?”
聶惠蘭喉嚨幹澀無比,更不知道說些什麽。
她知道阻攔無用,望着尤思齊與邱冀并肩離開的背影,想的居然是——
大不了,她再救她一次。
是啊,她從頭到尾就不相信他們會改。
他們,尤逸群,邱冀,聶長鷹,這世上無數的男人。
他們生來覺得女人就是附屬品,她們的身份是他們的妻子,是嫁人便再不屬于家裏的姊妹。
女人不過是商鋪之中,有錢便能買到的玩意罷了。
這世道的女人與貓狗無異,生來就會忍耐與妥協,誰會為了一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連家都沒有的寵物更改性子呢?
不會的。
他們輕易便能得到一切。
她們不同。
她們為了活着,就已經筋疲力盡,若真到無法支撐的時候。
唯一的選擇,便是死亡。
她日日去見尤思齊,日日看到她眼中光芒逐漸消散,每每她勸她同她一起遠走高飛的時候,她便會說,
“娘,我能去那裏?”
“娘,我想給夫君一點時間,他每天都會和我保證,他會改的,他,他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娘,求你了。”
她求她什麽呢?聶惠蘭實在是不知道。
十天之後,她再到邱冀家中,只見到上吊自殺的尤思齊。
她那麽瘦弱,身上只穿着肚兜,一根白绫便讓她在空中晃晃悠悠,風往哪裏吹,她便去往何方。
她身上青一塊紅一塊,最顯眼的還是在死前,腿間流下的鮮紅印記。
邱冀跪坐在地,對着她的屍體哭喪道:“我,我不知道她懷孕了,要知道她懷孕我一定不會——”
是啊,他不覺得打她是錯。
錯的是他親手害死她腹中孩子。
聶惠蘭記的很清楚,尤逸群喜歡孩子的理由,他說,
“太好了,有了這個孩子,你便不會總想着出去做俠女了。”
她記得最初知道有孕的時日裏,她對孩子的到來沒有任何期待,反倒時常望着漸漸隆起的肚子發呆。
她懷思齊的那段時間,她的反應并不像尋常孕婦那麽強烈,但她卻實實在在感受到,身體之中力量被逐漸抽走的虛弱。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就連輕功都使不出來。
起初,她是憎恨腹中胎兒的。
是,她恨過思齊。
後來,她生下她,生産當天便被何翠翠勒令,必須要洗衣做飯。
“女人哪有那麽嬌貴,我們不都是這麽過來的。”何翠翠掀開裹着嬰兒的布,盯着她雙腿之間直直搖頭,“況且你生的是個女兒,有什麽值錢的?別給我裝虛弱,你不是號稱是個練過功夫的女俠嗎,趕緊起來。”
聶惠蘭惡狠狠瞪着何翠翠,她沒有起來。
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嬰兒讓她心情愈發地差,她要喂奶,要給她擦屁股,還要忍受她夜裏的啼哭。
她壓根記不得,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上思齊,又必須要保護她的。
或許是,當她意識到,她已經不可能再獲得自由,但她的孩子,或許能夠活出與她截然不同的人生。
反正之後的許多年,她都把母親的身份,擺在所有願望前頭。
她至今不願只被稱為尤逸群的妻子,卻自然而然接受了成為誰的母親。
孩子就是男人困住女人最好的枷鎖,因為她們為了活下去,必須找到一個精神寄托,孩子便是最棒的‘道具’。
聶惠蘭緩緩閉上雙眼,只恨今天出門沒能帶上長劍,要不然也不至于只能用拳頭當街揍人。
她就應該一刀一刀砍死邱冀。
否則,也不會被人說,
“聶惠蘭也不過是悍婦一個,也難怪邱冀會打老婆,有這樣的娘,女兒也不會聽話到哪裏去。”
“是啊,女人還是要打過才聽話。”
“我估摸也是這尤思齊太脆弱,邱冀要是真打得狠,她都跑了還會回來?”
“女人啊,就是矯情。”
無人上前阻攔,卻一個勁覺得她錯了。
尤逸群想要上前,卻又不敢真的碰她,他只能在一旁徒勞的用袖子遮着臉,尴尬大喊道:“惠,惠蘭,你這樣打她丈夫,讓女兒死了以後怎麽做人啊!”
“女兒都已經死了,談個屁做人!”
她朝着尤逸群揮出去的拳頭,并沒有落到他的臉上,反倒是被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攔在半路上。
是袁厭。
他牢牢握着她的手腕,居然将她雙手反剪到身後,威脅道:“你要是再動手,我就只能把你帶回衙門了。”
“那你就把我帶回衙門吧!”聶惠蘭大吼道,“讓我殺了他們,思齊都死了,我科不在乎是坐牢還是被砍頭!”
他搖搖頭,失望道:“你分明不喜歡這裏,你有能力遠走高飛,為什麽這麽多年心甘情願被困在這裏?你覺得你狠愛女兒,但人是你教的,你也有能力帶她去更廣闊的的天地,又為什麽任何由她淪落至此?”
他接連不斷的問題,讓她臉色越來越白,最後握着的拳頭都沒了力氣,他松開她的手,她手挂在身子兩側,失神喃喃道:“你說的沒錯,從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的那一刻起,我就應該保護好她的。”
“不。”
“什麽?”
袁厭搖搖頭,冷笑道:“你最大的錯處,是你自己都沒想明白應該怎麽活下去,卻先把她帶到這個世上來,你甚至從沒想過,給她指一條你認為正确的路,聶惠蘭,你他爺爺的,從不知道該怎麽‘保護’她,因為你連你自己都保護不了!”
聶惠蘭雙手抱着肩膀,只覺得身子發冷,這下真的話什麽都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