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個抉擇
第九個抉擇
袁厭稍稍收起嫌棄表情,從鼻孔裏發出一聲哼,一只手按着邱冀的傷口,擡起頭,上下打量着聶惠蘭,勾勾唇角笑笑,說道:“我看你還是先祈禱他沒有死吧。”
“如果他死了,你會把我抓起來嗎?”聶惠蘭手中握着劍,緊張問道。
袁厭低着頭,按着傷口的手稍稍松開我,鮮血便用從邱冀身體裏噴湧而出,他虛弱喊道:“捕快救……救我。”
他又擡起頭,看向聶惠蘭,理所當然道:“我會做我該做的事情。”
短短一瞬,聶惠蘭心裏出現不少奇怪景象,要是邱冀死了,思齊必然也要遭到漫天流言,她不一定受得住,家裏兩個倒黴東西指不定還要想盡辦法,再把她‘賣個好價錢’。
她望着緊閉的大門,又看向這裏唯一的外人,懷中摟着瑟瑟發抖的女兒,心中陡然生出殺人滅口的想法,為了保護尤思齊,她可以做任何事。
袁厭察覺到她的視線,也猜到她的想法,即便如此,他也沒抽出腰刀的打算。
他甚至沒有擡頭,只是朝她舉起左手手掌擺了擺,嘆氣道:“聶女俠,別忘了外頭有多少人看着我進來,你把我一起殺掉,只會讓你的罪加重,而且,我該做的事情,也并非把你抓走,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聶惠蘭一時之間,沒能明白他的意思,看向她的表情略帶茫然。
他也不因被誤會而懊惱,稍稍緩和下語氣,目光落在尤思齊身上的傷口之上說道,
“我們這破鎮子,不,這世上所有的律法,從不保護被丈夫打的女人。”
“律法是男人置頂的,在他們眼裏,女人就像是能夠被丈夫随意玩死的玩具一般。”
聶惠蘭對他的話深表贊同,連連點點頭,生氣道:“這簡直沒有道理!”
“确實沒有道理。”他用看垃圾一樣的眼神看着邱冀,涼涼道,“我們沒法輕易改變律法,但,衆口铄金,你只要讓外頭的人幫你說話,你便不會有事。”
聶惠蘭猶豫道:“可是,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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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厭笑着說道:“他們會幫你的,這天底下沒理由的道理多了去了,女人死掉沒人追究,不代表活着就要逆來順受,母親保護女兒,更是天經地義,記住,你今日是失手傷了邱冀,我會這麽告訴縣令,而你,不必多說,當着衆人的面,讓他們看見她的傷口,帶着她回家便好。”
聶惠蘭當然也想帶尤思齊回家,但她搞不明白袁厭幫她的理由,疑惑問道:“你為什麽要幫我?”
袁厭身形嬌小,但力道可不小,他一腳踩在邱冀裸i露在外的醜陋命根子上,布鞋尖一點點用力,邱冀發出一聲慘叫。
他揚揚下巴,面上笑意更甚:“我看不慣醜東西,僅此而已。”
“走吧。”他催促道,“我不會讓他死的。”
聶惠蘭依舊心有疑慮,但她懷中的尤思齊拽拽她的衣服,小聲道:“娘,我想回家。”
“好,我們回家。”她連忙道。
她帶着尤思齊快步回到屋內,她思考過袁厭的話,覺得既然要博同情,那越是血淋淋的便越好,于是她只拿一件外套給女兒披上。
尤思齊呆滞的要命,只顧着瑟縮在聶惠蘭懷中。
她摟緊女兒,一步步向外頭走去。
尤思齊穿着渾身是血衣服,臉上脖子上手臂上,全是傷口,母女二人依偎在一起,一步一步往尤家走去。
路上的行人大多側足觀看,尤思齊便更往聶惠蘭懷中縮。
她拍拍女兒脊背,安慰道:“快到家了。”
街坊最愛的便是看熱鬧,聶惠蘭什麽都沒說,但她們母女依偎着彼此,這樣‘聲勢浩大’回到家中,鄰居根據邱冀的人品,自然猜得到發生了什麽。
人們在知道有人被打死,和看見差點被打死的人,通常都會露出兩個反應。
當赤i裸的現實被擺在眼前,他們怎麽也沒法輕飄飄的,再去說什麽嫁雞随雞嫁狗随狗的狗屁道理。
她們到家的時候,尤逸群正一臉惆悵坐在門口,他看見母女二人的瞬間,驚恐頓時爬上臉龐。
他伸出手指着母女二人,面紅耳赤道:“思齊已經嫁了人,你這麽把她帶回來,這,這成何體統!”
街坊領居這一次完全不站在他這邊,反倒對他的做法頗有微詞,
“尤逸群你愣着做什麽,你女兒遭受了這麽大的屈辱,你難不成還要趕他走?”
“哎喲,該不是因為你妻子爹死了,你就不想要她們母女倆了吧!”
“好你個尤逸群,平日裏看着人模狗樣,沒想到竟然如此看碟下菜!”
尤逸群被這麽一頓數落,只能尴尬地将聶惠蘭母女迎進屋內。
他為了防止鄰居繼續指指點點,連忙關上門,方才看向聶惠蘭問道:“你怎的把女兒接回來了,邱冀也不攔着你?”
聶惠蘭見他并沒有第一時間關心渾身是血的女兒,她倒是不覺得有什麽驚訝,只不過她懷裏的尤思齊身子倒是抖了抖。
她平淡道:“我捅了他兩劍。”
“哦,原來是你捅——什麽,你做了什麽?”他睜圓眼睛震驚道。
她見到他這副表情,心中陡升惡作劇得逞的快感,她咧嘴笑道:“他這麽欺辱我女兒,我只捅他兩劍,可真算是便宜他了。”
“可是——”
聶惠蘭撩起尤思齊的衣服袖子,衣服外頭的傷口已經是觸目驚心,原本被袖子遮擋住的部分下頭,更是幾乎沒一塊好肉。
尤逸群動動嘴唇,後退兩步居然冒出一句:“我,我不知道他下手這麽重。”
尤思齊這麽聰明,這會兒聽見父親的回答,哪能猜不到真相。
她擡起頭一臉震驚地看向,素日裏最為敬重的父親,難以置信道:“你,你早就知道他會打人?”
“他不僅知道邱冀會打人,還知道他打死過兩個妻子。”聶惠蘭自然不會幫尤逸群瞞着,她惡狠狠道,“甚至,他還收背着我們收了邱冀一大筆錢,甚至私自克扣不少,你外公給你準備的彩禮,只為他想要收買考官,納妾生兒子!”
她望向父親,顫抖道:“爹爹,這是真的?”
尤逸群連忙道:“思齊,你聽爹爹解釋!”
尤思齊甩開尤逸群的手,躲在聶惠蘭身後,她此刻只覺得父親讓她感到陌生。
她語氣愈發不穩,喘着粗氣,好一會兒喉嚨裏都說不出任何話來。
何翠翠觀望了好一會兒,這會找到機會,便拿着菜刀沖出廚房,指着聶惠蘭罵道:“你們母女兩個沒一個省心的,這下好了,一個生不出兒子的賠錢貨,一個嫁出去還被退回來的賠錢貨。”
“你再說一句試試!”聶惠蘭飛快抽出劍,直指何翠翠。
何翠翠被她的氣勢吓了一跳,但她想到自己手裏也有刀,有什麽好怕的?聶惠蘭就算習武,又能怎麽樣,女人能成得了什麽氣候。
不就靠着她爹花錢給她買的神兵嗎!
她的菜刀也不差,她罵罵咧咧道:“我會怕你?我就說,我就說!你們大大小小兩個賠錢貨,賠錢貨,賠錢貨!”
聶惠蘭冷笑一聲,腳尖點地便向上竄去,她毫不留情踩着尤逸群的腦袋當做跳板,輕盈一躍,穩穩落在何翠翠面前。
她第一劍算是手下留情,停在何翠翠鼻尖前方,她冷冷道:“向思齊道歉。”
“我,我是她長輩,況且我哪裏說錯了!”她梗着脖子大聲道。
她死不認錯,咬着一口爛牙,雙手舉着菜刀在空中亂揮。
聶惠蘭身子往邊上一側,她擡起幹瘦手腕,銀光一閃,衆人只聽叮得一聲,何翠翠的手掌就像是使不出力氣一般,菜刀自己長着翅膀,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牢牢插在大門之上。
尤思齊一直站在後頭,起先十分擔心她的母親,雙手攥緊衣擺,後來——她只能看見她像是一只從來無法被困住的飛鳥一般,張開翅膀飛上天空。
她差一點便再也看不見她的背影。
她沒見過真的大俠,但她看過不少畫本,她不免覺得,她的母親比所有連環畫裏的俠士,都要厲害得多。
她的輕功那麽好,她的劍法使得那麽漂亮,絕世舞姬的步子也不會比她輕盈。
她開始質問自己,為什麽,從前所有人都覺得,她不能,也不該去做個女俠。
她曾經救過無數人,今天将她從煉獄之中拉起,她本該——去拯救更多人,而非只是困在家裏給他們洗衣做飯。
為什麽?
她也不知道。
難不成,就因為所有人都說,女人做不到,所以她們便一定做不到嗎?
她看向一旁站在原地,一動都都不敢動的父親,只覺得‘他們’可笑至極。
父親賣掉她,母親保護她。
她能夠猜到,即便今日街坊站在她們這邊,但日後,母親定要受到不少指責。
她敢打賭,今日救她的要是個男人,哪要這麽多麻煩事情,救人就是救人,男人路見不平殺個打老婆的惡人,是會被誇俠義心腸的。
所有人都會直接拍手稱快,而非像是聶惠蘭一般,還要這般彎彎繞繞,才能成功将她帶回家中。
啊,不止如此,要救她的是個男人,指不定她剛逃出一個男人的魔爪,便又會被與另一個男人一起,編成一段淫詞豔曲。
啊,說不定已經有了。
袁厭袁捕頭嘛,尤思齊垂着眸,居然止不住笑出了聲。
真是可笑至極。
聶惠蘭看着眼前的老婦人,到底沒法向對邱冀一樣對待她。
不過,今日都已經撕破臉,她也沒打算輕易放過她就是。
她舉着劍,打算放些狠話,卻聽到女兒突如其來的大笑。
她連忙回過頭,看向尤思齊擔憂問道:“思齊,這是怎麽了?”
尤思齊朝她搖搖頭,垂眸笑道:“娘,我突然明白了一些道理。”
“什麽道理?”
“書裏說的東西,未必是正确的。”
尤逸群見聶惠蘭神色逐漸緩和,尤思齊的面色又漸漸紅潤起來。
他便也松了口氣,想着夫妻床頭吵床尾和,這會兒消氣便也不會再有什麽大事。
他開始拿出往常的語氣,看向尤思齊說教道:“思齊啊,書裏哪不正确的東西,你會這麽說,是因為你沒看懂,女孩子家家嘛,看不懂書裏的東西這很正常。”
要是換做從前,女兒定會露出溫婉笑容,開始向他請教。
但今日的尤思齊,大抵是被她母親給帶壞了,居然咄咄逼人道:“父親看懂了嗎?”
“這——”他漲紅了臉,開始支支吾吾。
聶惠蘭嗤笑道:“思齊,你問他做什麽,他要是能讀懂所有書,還能這麽多年,連會試的門檻都摸不到?”
尤逸群紅着一張臉,反駁道:“我,我明年一定能高中!”
聶惠蘭聳聳肩,陰陽怪氣道:“是,你到時候再娶你的嬌妻美妾,要上得廳堂下得廚房,還能替你生八個大胖小子。”
尤逸群聽了這話,愈發覺得聶惠蘭是在呷醋,他沾沾自喜想着,他們這麽多年的夫妻感情,她不高興也正常。
他只要收回娶妾的話,她定然會氣消。
他說道:“惠蘭,我方才不過随口一說,你怎麽如此斤斤計較,現在還在提呢?我,我不會在這時候給你寫休書的,你要真不喜歡,我不納妾便是。”
“那你打算什麽時候寫?”
“惠蘭,我都答應不納妾了,你也別太得寸進尺。”
雖然尤思齊這一個月來,一直被關在邱家幾乎沒得到機會出門,但她是知曉聶鴻志死訊的。
她腦子轉得快,不用聶惠蘭言明,她很快便猜到,父親為什麽要給母親下休書。
她從前知道父親并算不上偉大,但從未看不起尤逸群過。
如今,他只讓她覺得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