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個抉擇
第七個抉擇
聶惠蘭上一次見到聶鴻志,是在尤思齊成婚前幾日更,因為他們家裏,實在湊不齊體面的嫁妝。
她去之前心裏十分忐忑,覺得邱冀實在不盡人意,父親估計不會滿意,到時候要是不給錢……她就只能找些東西賣了。
但她沒想到的是,聶鴻志居然點點頭,語氣與從前父女見面便劍拔弩張的氣氛不同,他臉上的褶子都皺到一起,十分愉快地連連點了三下頭,他說道,
“雖然這人死了兩個妻子,但讀書人好啊,他不嫌棄思齊年紀大,也不介意,你這個做娘的曾在外抛頭露面,咱們商戶出生他也不提,不錯,不錯,倒是思齊高攀。”
“高攀?”聶惠蘭看向已經滿頭白發,父親,忍不住問道,“要我看,這邱冀就是一只癞蛤蟆!”
聶鴻志擺擺手,嘆氣道:“哪有岳母這麽說女婿的?思齊這把年紀嫁不出去,你也該反省反省自己,把女兒培養的眼光太高,如今年紀大了,還有什麽挑別人的餘地?你也是娘看女兒,怎麽看怎麽好,她要真這麽完美,怎麽會被退婚這麽多次呢?總之,只要能把思齊嫁出去,彩禮的錢你不用擔心。”
她感到無比憤怒,但埋怨的話,到最後還是沒能出口,只剩下妥協。
思齊需要嫁人,而她也需要這筆錢。
但她止不住心底滋長的憎恨,一點一點生根發芽,直到得知他死訊的那天。
她所有的憎恨,都随着哀樂的奏鳴戛然而止。
父親下葬的那天,她自然也去了。
雖然她父親收養的孩子,她的的弟弟,聶長鷹,并不算歡迎她。
但她依舊自顧自的,跟在喪葬隊伍後頭,直到看着年邁的老者被埋入土中。
聶長鷹面上挂着一副,商人特有的虛與委蛇笑容,他先是上下将聶惠蘭打量了個遍,眼底是止不住的嫌棄。
最後,他掩蓋住嫌棄,皮笑肉不笑道:“姐姐已經嫁了人,早就算不得聶家的人,父親的葬禮您也不必費心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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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的親爹,我如何能不來?”她皺着眉頭,不滿問道。
聶長鷹年紀比她小,但看着愛她還要要老幾歲,眼角的褶子并在一起,搖搖頭,面上依舊挂着笑吟吟的表情,說道:“姐姐,女人嫁了人,到底還是不能如此肆意妄為,從前父親在世的時候也就罷了,以後還是莫要總到聶家來了,免得被人說,嫁出去的女兒還惦記着娘家,沒法專心侍奉夫家,憑白落人口實。”
聶惠蘭覺得聶長鷹滿嘴屁話。
父親的葬禮她如何能不去?他們父女吵架再多,他對她好過,用不算做假。
聶家宗族長老自然也不會說什麽,畢竟她确實是聶鴻志唯一的親生嫡女。
至于妾室的孩子,聶鴻志自己也好些年沒見過了。
聶惠蘭早已經忘了妹妹們的模樣,分明比起聶長鷹,她們與她才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家人,為何現在所有人都說——她們與聶家早就沒了關系。
世人說起來,她們都不過是誰誰的夫人,而不是聶家的女兒。
他下葬那一晚,她又在夢裏見到了父親。
夢裏的他,左右不過二三十歲模樣,而她也回到十二三歲的時候。
她還是聶家那個,有用不完力氣的女兒,她穿着,一襲白衣,絲毫不害怕衣裳壞了或是破了,她跪在地上,将臉貼在他的腿上,撒着嬌,說想要去哪些有趣地方。
母親在一旁繡着花,看着父女兩人親昵模樣,咯咯笑道:“你瞧瞧你們,惠蘭都多大了,還逮着父親就撒嬌呢。”
聶鴻志擺擺手,爽朗笑道:“哈哈,這有什麽,十二歲的女孩就是個孩子,孩子嗎,活潑愛撒嬌總是好的。”
“小心給你寵壞咯!”
“哈哈,這有什麽?我的女兒,在家裏有爹爹寵,嫁了人有丈夫寵,被人寵一輩子!”
她很懷念當年的日子,父親母親都用盡全力寵愛她,由着她做任何事情。
後來呢。
她十六歲了,他們說她是大姑娘了。
“嗯,你從前很活潑,大家都喜歡活潑的孩子。”聶鴻志的眼神變得飄忽不定,聶惠蘭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自己。
最後,他拉下臉,嚴肅說道:“現在,你已經不是個孩子,不能再任性下去,該有一副大家閨秀模樣了。”
聶惠蘭忍不住反問道:“你從前喜歡我活潑,為何我左右不過十六歲,活潑便變成了我的錯處?”
聶鴻志拍拍她的肩膀,終于沒法一直對女兒板着臉,嘆氣道:“惠蘭啊,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就必須變成這個年紀應該有的模樣,也有這個年紀一定要去做的事情。”
“為什麽?”她不解道。
“這是規矩,這是道理。”他陳述着規則。
“誰定的規矩,誰說的道理?”她又問道。
“我這是為了你好!”他回答不出來,便拿出這世上父母通用的道理。
她焦急辯解,這并不是她想要的:“我根本不在乎旁人怎麽想的,爹爹,你難不成也覺得我丢人?”
“丢人?不。”聶鴻志否定的很快,他上下打量着她,他從不否認自己喜愛這個女兒。
但到最後他卻搖搖頭,露出遺憾的表情,他說道:“惠蘭啊,我總想着,你要是個男孩就好了,你要是個男孩便能繼承我的家業,你要想做名揚天下的大俠,以你的武學天賦,自然也是極好的!”
他話鋒一轉,又說道:“但你畢竟是個女孩,姑娘家家的,沒法繼承家業,比起如何學着舞刀弄槍,更應該去學學怎麽相夫教子。”
“爹爹,我也能繼承家業啊!您又不是沒見過女子行商。”她焦急說道。
聶鴻志搖搖頭,嚴肅道:“行商哪有這麽簡單?爹見到的那些婦人,有再多錢,都是不快樂的,而且女人終歸是不擅長這些的。”
“我說我不擅長,也不适合相夫教子,你卻非覺得我能行,為何你現在又覺得,我絕對學不會商賈之事,我不明白。”她反駁道。
聶鴻志沒有回答她的質問,他伸出已經枯槁的手,拍拍她的肩膀,嘆氣道:“自古以來都是如此,女子嫁作他人婦,男子繼承家中業。”
他們周遭吹起一陣大風,聶鴻志瞬間垂垂老矣,她擡起手想要撩頭發,卻看見自己同樣粗糙的不行的手。
聶鴻志伸出手拍在聶惠蘭的肩膀之上,他露出慈祥表情,笑道:“其實你小的時候,我可喜歡你了。”
“我知道的。”聶惠蘭垂着眸,終究還是笑了。
夢裏的風吹散了很多東西,她的所有忿忿,好像都變得不值一提。
這塵世之中,有太多事情讓她煩悶,在她蘇醒的時候,有太多人,想要不遺餘力的,将她所有摧毀殆盡。
她又哪裏還有功夫,花心思去憎恨一個,真正對自己好過的死人呢?
她昨日在葬禮上站了一整日,她久違的晚睡,尤逸群久違的早起。
她是被何翠翠和尤逸群吵醒的。
她放下抱了一晚的劍,并沒有刻意去聽,何翠翠和尤逸群到底在讨論些什麽。
但他們的聲音實在是太大,吵吵嚷嚷叽叽喳喳,讓人厭煩無比,說來說去左右也不過是,何翠翠想要個孫子,尤逸群想娶小妾,她覺得沒錢,他也不敢。
“她從前有她爹撐腰,如今聶鴻志都死了,我看她還怎麽在我們娘倆面前橫!”何翠翠說話的時候,特地面朝聶惠蘭卧室方向,聲音極大。
她把劍抱在胸前,拉開門,斜靠在木門之上,盯着何翠翠半晌,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
何翠翠見到她手裏的劍,吞吞口水後退一步,但又想到聶鴻志已經下葬,總不能半夜從墓地裏爬出來吧?
聶長鷹又不會給他們錢,沒了錢,聶惠蘭便沒半點用處!
她挺直腰板,大聲道:“你這妒婦,休想攔着我兒納妾!你要是再這般,小心我讓我兒休了你!”
尤逸群站在一旁尴尬道:“惠蘭,咱倆這麽多年的夫妻,你父親剛死,我肯定不會在這時候休了你的,不然說出去,像是我們欺負你似的,這你大可放心!”
他的語氣,讓聶惠蘭覺得,他絲毫不覺得,休了她這件事有什麽問題,有問題的是旁人會指責他,做的這是太不體面。
他壓根不在乎對錯。
她本以為自己會憤怒,但聽着尤逸群這話,她內心反倒前所未有的平靜。
她忍不住笑出了聲,搖搖頭眼淚都快落下來了,她擺擺手,說道:“我無所謂。”
尤逸群還沒聽清她的話,但心裏早就對她會說什麽有所猜測。
女人嘛,都怕被休的。
她要是稍稍服個軟,他也不是不能‘通融’一下,到時候他考上狀元,家裏給她弄個地方住,也不是不行的。
畢竟,他又不是什麽不念舊的人。
他這會兒的表情,活像是坐了多年終于站起來的人一樣沾沾自喜,他說道:“你當然會在乎——等等,你說什麽?”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說道:“我說,我無論是你想納妾,還是休書一封,我都無所謂。”
尤逸群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問道:“惠蘭,我這休書一寫,可再不會有人要你了。”
“我沒人要,是會餓死,還是怎麽樣?”她反問道。
尤逸群想不出反駁的話,只是指着她,顫抖道:“這,這是什麽不知廉恥的話啊!”
何翠翠本來也沒想着真休了聶惠蘭,她爹剛死,他們現在就着急把她趕出家門,那還有哪個好人家的女兒,敢嫁到他們家來?這是絕對不行的。
她一輩子都是這麽過來的,現在一點也不覺得,聶惠蘭是真無所謂被休,她爹都死了,他們家就是她唯一的依靠,現在的她不過是被丈夫傷透心,一時難以接受,說些逞強話罷了。
在她看來,只要尤逸群說幾句軟化,她必然又會舔着臉貼上來。
她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哼哼道:“你也別說我們不給你機會,你要是把你這劍賣了,我們自然還會給你口飯吃。”
聶惠蘭轉向尤逸群,朝他挑眉問道:“你想賣了我的劍,用這錢去娶妾?”
尤逸群尴尬道:“咱家要是有個男丁,思齊在夫家也好過一些不是?你看看人家家裏,與兄弟關系好的女人,夫家也不敢怎麽樣不是。”
聶惠蘭被氣笑了,她問道:“你難道覺得,我和弟弟關系不好,所以好欺負嗎?”
“當然不是!”尤逸群連忙否認道。
她眯着眼睛又問道:“還是你覺得,要是有人欺負我的女兒,我女兒的廢物親爹,一點也派不上用處,還得靠一個都沒托生到娘親肚子裏的黃毛小兒,才能挺直腰板?尤逸群,你是當我這個思齊親娘的死了,還是你自己也知道自己又多廢物!”
聶惠蘭一吼大吼,屋頂的鳥都撲閃着翅膀驚得飛走。
尤逸群也是一縮脖子,吓得後退兩步,連忙道:“當,當然不是,只是你一個婦道人家,武功厲害,為了女兒被打的事情沖到別人家裏,成何體統哦。”
聶惠蘭正想破口大罵,但她又在腦子裏把他方才說的話咀嚼一遍。
她歪歪腦袋,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問道:“你剛才說女兒被打?”
尤逸群臉色一白,連忙道:“不,不是——我瞎說的!”
“果然,他前兩任老婆都是被打死的,而且你早知道!但你他爹的不告訴我,不告訴思齊,就讓她這麽嫁過去,你知道她被打——不告訴我?”
她越說氣越急,胸口一陣發悶,腦袋發昏幾乎站不穩。
但等她站定之後,她擡起腳,根本沒有收力的打算,一腳将尤逸群踹翻在地,惡狠狠罵道:“廢物東西,去死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