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個抉擇
第六個抉擇
四方鎮的姑娘有個不成文,但所有人都遵守的規矩。
女人出嫁第七天方才能回門,但回門之前,必須要娘家的人去夫家一趟,女人才有回門的資格。
若是不守這規矩,女人婚後是一定會倒大黴的!
自尤思齊出嫁之後,聶惠蘭沒有哪一天不記挂女兒的。
但礙于規矩,她硬是熬着。
第七日一早,她便将平日裏要睡到日上三竿的丈夫喊起,畢竟在不成文的規矩裏,娘家的人啊,自然指的不是家中女眷,這其中必須得有父親或是兄弟,若是只有母親和姐妹,這女兒便又要擡不起頭來。
尤逸群睡得正熟,突然被喊醒,自然是一腔不忿,他坐在床邊依舊不肯洗漱,瞪着聶惠蘭的背影,他也不敢大聲,只是小聲碎碎念道:“這不都在一個鎮子上,又不是以後見不到了,這麽着急做什麽?況且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早不是我們尤家人了。”
聶惠蘭冷笑一聲,并沒有回頭,她一拍桌子,不輕不重說道:“你要不想去,我就一個人去,反正我不在乎街坊怎麽說,也不信什麽勞什子的,娘去看女兒,女兒還要倒黴的狗屁說法。”
尤逸群又不滿嘟囔兩聲,最後聶惠蘭的一個眼神,他便自覺把不滿都咽了回去。
尤逸群用冷水洗了把臉,早上的起床氣已經消了大半。
再加上他在外頭,總會戴上儒雅的面具,哪怕對一個七八十歲的沒牙老頭,他也笑得溫和有禮。
他今日見到邱冀的第一眼,便上前握住他的手,熱情道:“女婿!”
“岳父!”邱冀笑得春光滿面,回握住尤逸群的手。
他喊聶惠蘭岳母的時候,聶惠蘭盯着他牙縫巨大的蠟黃牙齒,只覺得一股反胃。
但她無法将嫌棄放在面上,僵硬地皺皺眉頭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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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依舊覺得,這邱冀實在是又老又醜,年紀比他們夫妻二人還要年長幾歲。
她的女兒尤思齊,一臉乖巧站着的模樣,倒顯得他們像是父女。
他笑起來的時候,聶惠蘭遠遠便能聞到他的口臭味,他的指甲又黃又厚,看着像是染了什麽病一樣。
倒是這屋子,比成婚前要幹淨一些。
聶惠蘭用腳趾頭也想到,這全是她女兒的功勞。
她上前一步握住尤思齊的手,只見她原本用來讀書寫字的漂亮手指,如今全是大大小小的劃痕。
邱冀朝他們這裏瞥了一眼,露出一口黃牙,解釋道:“女人嘛,長得漂亮就容易笨手笨腳的,切菜的時候總是切到手,思齊,你說是吧?”
尤思齊身子一抖,低下頭連連點頭,重複道:“是,都怪我笨手笨腳的,才弄得滿身是傷,和夫君一點關系都沒有。”
聶惠蘭皺起眉頭,心中陡生疑惑。
她的女兒從小就和笨手笨腳不搭邊,雖然不擅武,但又不是不力大如牛,就等同于笨手笨腳。
她絕對算得上遠近聞名的才女,對洗衣做飯極為娴熟,從小到家,聶惠蘭就沒見女兒菜到切過手。
這邱冀絕對是在胡說八道!
她捧着女兒的手細細查看,指尖上頭傷痕交錯,且分明不是刀傷。
她分辨得出這傷口,倒像是手與石頭地面摩擦,所導致的傷痕。
聶惠蘭覺得事情并不簡單,但剛想開口詢問,便見到女兒露出一雙蓄滿淚水的雙眸。
她一個勁搖頭,朝着聶惠蘭擠出一個笑容,她說道:“娘,我很好,夫,夫君對我很好。”
“真的?”
“真的。”
她知道事情絕沒有尤思齊說的這麽簡單,但女兒如此說,便也放下當面對峙的念頭。
尤逸群雖然是個廢物,有些話确實說的有道理,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讓尤思齊的處境變得更糟。
她必須三思而後行。
她拍拍尤思齊的手背,在她耳邊小聲說道:“思齊,有什麽事情都可以告訴娘,你成婚之前娘對你說的話,現在還作數。”
聽了她的話,尤思齊抖得愈發厲害,她幾次想要張嘴,但邱冀只是扭頭朝她一笑,便輕易将她所有勇氣剝奪。
那一天,聶惠蘭與尤思齊一起呆了很久,她們聊了些過去的快樂事情,摟着彼此,最後尤思齊終是笑了。
邱冀雖然和尤逸群在聊天,但目光一直黏在尤思齊身上。
夫妻倆回家的時候,尤逸群還一個勁的誇這個女婿選的真是不錯,他順道又罵了一通科舉考官:“要我看,就是他們有眼無珠,我和女婿這麽好的文采,居然一點也不懂得欣賞!”
聶惠蘭涼涼道:“你真覺得邱冀不錯?”
尤逸群點點頭,理所當然道:“自然不錯,你看他眼睛一直黏在女兒身上,這說明他喜歡咱們女兒,這叫伉俪情深啊!”
聶惠蘭想說,邱冀每看他們女兒一次,尤思齊的身體便會緊繃一次,再之後便會沉默很久。
但瞧着尤逸群興沖沖誇邱冀的模樣,她便什麽也不想說了。
她雖然不識字,但長年累月耳濡目染,幾個成語還是知曉的,比如,她知道,邱冀與尤逸群,就是一丘之貉。
聶惠蘭回到卧室之中,見到被她放在床邊的長劍。
尤逸群手握在劍柄上用力,想拿起劍丢到一邊,但這長劍與他想象之中的重量相差甚遠。
他從前見聶惠蘭,可都是單手提劍的,他一只手費了好大力氣還是沒能拿起劍。
聶惠蘭本想阻攔,但瞧着他這副模樣,反倒雙手環胸站在一邊看戲,他為了證明自己,非要一只手提,就是不肯動另一只手。
他尴尬笑道:“這幾天字寫得多了,有些使不上力氣。”
她覺得有趣,但又笑不出來,只覺得嫌棄無比,自己這丈夫真是又懦弱又沒用。
她将眼白翻上天,走到床邊輕輕一提,長劍便像是粘在她手心一樣。
她單手抽劍出鞘在空中一揮,一道反光照得尤逸群連連後退,吓到一屁股跌坐在床上。
他雙手支撐着床鋪,目瞪口呆半晌,才扭扭捏捏開口道:“惠蘭啊,這劍擺在家裏做什麽?我看着劍上的寶石值錢,你不如拿去賣了,我們家裏也好——”
聶惠蘭毫不留情打斷道:“賣了做什麽?從前你說思齊的嫁妝要體面,我問父親要了不少錢,現在女兒都出嫁了,我們還要這麽多錢做什麽?”
聶惠蘭其實知道他想要錢做什麽,她前些日子,偷聽到尤逸群和何翠翠的談話。
母子都不是鋪張浪費之人,別的地方花不了幾個錢,但時至今日,依舊覺得一家沒有個男丁,以後該如何?
她覺得聶惠蘭既然生不出來,那尤逸群便再娶一個。
沒錢怎麽辦?
何翠翠便提議讓尤逸群,賣了她的寶劍,湊點錢。
聶惠蘭是無意聽見的,她篤定尤逸群不敢明說,這會兒也只敢臉一紅,扭捏道:“那便随你。”
他不敢賣了她的劍,也不敢明着說要納妾。
前者,她大抵會發了瘋,搶也要把劍搶回來。
但後者,聶惠蘭着實是不太在意的。
早就沒了感情,他要娶八個小妾也與他沒關系,她根本不想當什麽當家主母,要是他願意一紙休書——
聶惠蘭着實被自己突如其來的想法給驚到了。
如果尤逸群休了自己,她會怎麽樣,是被鄰裏的唾沫星子淹死嗎?
她怕嗎?
她根本不怕。
她會回到聶家,如果父親覺得她不配做聶家的女兒——
好吧,女兒本來就不配上族譜,他說不配,那便不配。
她一個人一柄劍,繼續做年輕時候想做的事情,如何不行?
‘你都四十歲了,還以為自己是十八歲的小姑娘嗎?’
她的武功退步了嗎?或許是吧,但不試試怎麽知道,她無法一個人殺上白風寨。
若是不慎失敗,左右不過被殺。
死亡可怕嗎,聶惠蘭覺得人一生為了自己想做之事去死,一點也不可怕。
她唯一無法放下的便是尤思齊,天底下的母親好像都是如此,為了孩子可以做到任何,她們不願意的事情。
聶惠蘭很想很想,直接用劍指着尤逸群,逼他給自己寫一封休書,但為了尤思齊,最後也只是涼涼瞥他一眼。
她抱着劍坐到一邊,面無表情道:“你們母子二人私下裏算計旁的什麽,我都可以裝作不知道,但若是想要動我的劍,尤逸群,你見過二十年前在黑風寨的我,你知道我會怎麽用這把劍,不是嗎?”
尤逸群抖了抖,小聲道:“可你現在已經四十了,怎麽還能和十六歲一樣任性。”
“我做得到,為何不去做?”聶惠蘭反問出心裏多年的疑惑,“只因為所有人說,什麽年紀該做什麽事情,所以我到了四十,便不能做嗎?”
“女,女人總歸要這樣的。”他小聲說道,壓根不敢看她的眼睛,“況且你十六歲的時候,也沒做成什麽舉世聞名的女俠啊。”
她不想說什麽‘如果十六歲的時候怎麽樣,她現在又會是怎麽樣’,她清楚的知道,四十歲的人沒法回到十六歲。
她只是覺得困惑無比,她冷笑一聲,諷刺道,
“你們也這樣要求男人嗎?”
“二十歲成不了大俠的,四十歲也不行,二十歲成了大俠,四十歲便絕對會變成廢物。”
“還是在你的印象裏,有誰對你說過,你二十歲都沒法中舉,所以四十歲也絕對不行?既然你沒被人如此說過,為什麽我就不行?”
尤逸群喉嚨之中的話吐不出來,他臉一紅,又開始講一堆狗屁不通的大道理。
聶惠蘭只覺得厭煩無比,不想再聽。
她滿腦子都是尤思齊想哭,卻不敢哭的模樣,顧慮到她的心思。
她無法明目張膽去問,她到底怎麽了,她盤算着,幹脆找個機會,夜裏偷偷潛入邱家看個明白。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找到這個機會,卻先一步被另外的事情給打斷。
她的父親聶鴻志,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