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個抉擇
第五個抉擇
黑風寨主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路過的人要是被搶劫,居然還能稱得上一句幸運,被抓走奴役的旅人村民不在少數。
當地官府派了一隊捕快,結果全軍覆沒。
當時附近武林高手還聚在一起,打算正式展開‘剿滅黑風’行動。
這些武林高手大多是男人,小部分的女人之中,大部分又都是大俠的妻子,聶惠蘭自然是沒有收到‘邀請’的。
她性子沖動又對自己自信無比,當時聽完村民的抱怨,提了劍當日便沖進黑風寨,用的還是她自創的劍法永夜。
這劍法又快又狠,銀光四射,落刃之下便是四濺的鮮血。
對于敵人來說,劍法一出,就睜不開眼的永夜。
她打得其實沒有傳聞中這麽輕松,渾身上下的傷口大大小小加起來,至少有二十來處。
但她成功了,砍下黑風寨主頭顱,順手救下不少人。
這一戰,讓還在那兒讨論,應該如何行動的武林‘高手’們一齊陷入尴尬,也讓她一舉成名。
她一時之間名聲大躁,江湖之中幾乎無人不知這位年少俠女。
而尤逸群,是她救下的人其中之一。
他說什麽對她一見鐘情,追在她屁股後面,說了很多她一句不想聽的屁話。
聶惠蘭只覺得煩,到最後也只是瞥了他一眼,讓他滾,就連他的名字也沒能記住。
但是,她的父親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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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家世代行商,一直希望能出個走上仕途的孩子。
當時朝廷想要新鮮血液,想要文官,便科舉廣招寒門子弟,想要武官,便廣開擂臺。
呼籲人們去報名的揭帖之上,分明寫着不限年齡,不限出身,但等到她想上擂臺之時,卻被告知,
“女人來做什麽?”
她指着揭帖問:“為什麽?陛下又沒說不要女官。”
他們用一種理所當然地語氣,說道:“哪有什麽為什麽,古來朝堂之上哪有女官的?”
不僅沒有女官,說的不限出身,實則上也是有鄙視鏈存在的,比如聶家這樣的商戶人家,也是被看不起的存在。
聶惠蘭的父親聶鴻志,雖有鴻鹄之志,但終究只是個不擅讀書的燕雀,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予夫人,小妾的肚子上,但無論是正房還是小妾,都沒能給他‘驚喜’。
沒有兒子,一直是聶鴻志心裏的一根刺。
他與夫人謝莺莺青梅竹馬,兩人感情一直都很好,謝莺莺對沒能生出兒子感到愧疚,他實在不忍苛責,他雖想要兒子,但還是秉持女孩一定要寵的原則,再加上愛屋及烏,所以聶惠蘭的童年過得十分愉快。
父親愛她,所以就連她的名字,都飽含着‘愛意’。
惠蘭而非蕙蘭,因為父親希望她賢惠。
父親喜歡她,出門行商之時總會帶上她。
她仗着父母寵愛,從小便離經叛道,看得多了,便吵着要做個闖蕩江湖做個俠女。
父母都覺得她到底還是個小孩,離做個女人還早得很,小孩子嗎,都是愛玩的,她要學武功,學便是了。
她天賦奇佳,找來的師父無一不誇贊她,這讓她的父親也覺得與有榮焉。
唯一遺憾的便是,
“可惜是個女孩。”
聶惠蘭幼時還不覺得,做個女孩有什麽不好的,甚至為了證明女孩比男孩更好,她便拿着父親送給自己的長劍,獨自一人行走江湖行俠仗義。
她救過很多人,最讓她印象深刻的便是,一個姓袁的窮人家。
不知何故,這家人連飯都吃不起了,卻還偏執的要個兒子。
天不遂人願,夫妻兩人一連生了八個孩子,全是女孩。
妻子因吃不飽穿不暖,身子差得出奇,在生育第八個孩子的時候難産。
産婆問保大保小之時,妻子像是察覺到結果一般,平息了尖叫,眼角劃下兩行清淚。
丈夫呢,大聲道:“當然是保小!”
産婦的肚子被活生生潑開,鮮血流了一地,丈夫看着産婆懷裏沒把的玩意,又看了一眼死不瞑目的妻子
“怎麽又是個女兒,還死的這麽晦氣。”他捏着鼻子嫌棄道。
夜裏,幾個孩子看着慘死的母親吓得瑟瑟發抖。
父親卻惱怒說道:“把你們娘擡出去埋了,不然怎麽睡覺?”
孩子們在野外挖個坑埋了母親,幾人在墳頭哭了整整一夜。
她們的父親,第三日便娶了新妻子過門。
新妻子沒多久生了個兒子,一家人依舊窮得吃不飽飯,但因餘來弟能生出兒子,所以袁老頭即便窮的吃不上飯,也能抱着孩子在村子裏耀武揚威。
聶惠蘭見過那八個女孩,過的都非常不好,袁家夫妻尚且還有衣服穿,大一些的四孩子,因平日在外頭幫人幹活,還能讨些吃食,年紀較小的那些個孩子,平日裏裸i着身子,只被丢在稻草堆裏養着。
她雖憤怒,卻又不能殺了那對夫妻解恨,孩子那麽小,殺了父母她們又能好到哪裏去?
但要給他們錢,這錢怕是落不到這些女孩身上。
她思來想去,最後也只能偷偷塞錢給袁家大姐,袁招娣。
此後,她每次路過袁家,便會偷偷見上袁招娣一面。
她們兩人雖家境大相徑庭,但聶惠蘭關心她們,袁招娣自然曉得,再加上她們都對這天底下非要生兒子的男人,有着一股子怨氣,所以總能聊上一些。
有一次,袁招娣心裏又不痛快,看到好不容易來一趟的聶惠蘭,忍不住說了許多,要是她是個男的,那便也沒這麽多倒黴事情。
甚至,她如果是個男孩,妹妹便也不必生來就要遭罪,不,她們壓根就不必來到這世上。
聶惠蘭湊到袁招娣耳邊,安慰道:“其實咱們是女孩也沒什麽不好的,只要自己功夫硬,哪個男的能打得過我們?我教你幾招防身,怎麽樣?”
袁招娣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所以,只要拳頭硬就行嗎?”
當時的聶惠蘭還沒殺山匪,所以在江湖上也沒什麽名號,被大多數人所看不起,她說的這話其實也不能很好說服自己。
她轉念一想,又無法不贊同袁招娣的想法,要她是個男孩,母親也不必郁郁寡歡,她也不用總聽父親念叨‘惠蘭你要是個男孩就好了’,這類讓她耳朵都要起繭子的話來。
她說道:“是啊,要是——我們是男人,說不定便什麽也不用考慮,眼前便有千萬條康莊大道,等着我們去選走哪一條。”
袁招娣抿抿唇,點頭道:“所以我如果是個男人,便最好了。”
是啊,解決他們困境的辦法有千千萬,但最便捷的路一定是,成為一個男人。
聶惠蘭當時年紀也小,雖然對諸多事情感到不滿,但沒有人告訴她怎麽做才是對的,怎麽想才是對的,她對着袁招娣,說出的也只不過是她認為最‘好’的辦法。
後來,她殺了黑風寨主,成為江湖中小有名氣的女俠,第一時間想去告訴袁招娣這個好消息。
‘女人能比男人,做得更好!’
但這一次,她沒能見到她們。
她到的時候袁家只剩下,夫妻兩人和一個兒子。
她聽說袁家幾個女孩,陸陸續續不是被賣了,就是嫁人,老六失足落水,老七走丢了,老八——一場風寒要了小孩的命,也沒人覺得有什麽奇怪的。
袁招娣不見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裏。
聶惠蘭當即就想去找她,但是尤逸群锲而不舍騷擾聶鴻志,想要求娶她。
何翠翠把尤逸群這個廢物天花亂墜,說他要不了多久便能中舉。
所以,他的父親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便做主同意了這門婚事。
她分明已經小有名氣,再給她一年半載,必然能夠名揚天下。
況且,袁招娣當時擺明就是被賣了,她怎麽能夠容忍這種事情的發生!
然而她沒能找到的袁招娣,便被父親雇了十來個武林‘高手’,強行将她押上花轎,将她五花大綁送進尤府。
尤府,還是聶鴻志出錢購置的宅子。
尤逸群知道她不願意,便哄她喝下下了藥的食物。
她當時實在是太餓了,只想着吃飽有力氣跑路。
結果——
第二天一早,她在尤逸群懷裏醒來之時,她有些精神恍惚,他長得不醜,甚至還算是英俊,但她只覺得惡心想吐。
女人被男人碰過之後,便是髒了。
她髒了,這是她腦海裏唯一的反應。
何翠翠一改之前嘴臉,拽住想要往外跑的她,冷笑道:“你還想跑?你和逸群已經生米煮成熟飯,還有哪個男人敢要你?”
是啊,沒男人會要她了。
好可怕哦。
她在這樣的‘恐懼’下,稀裏糊塗成了尤夫人,她不喜歡被尤逸群碰,起初幾乎每一次都忍着惡心,但後來——
後來她居然也習慣了,畢竟他挺快的,左右不過香都燒不到指甲蓋長度的時間,這點兒時間就連她淘米都不夠。
還生米煮成熟飯呢,真是好笑。
後來,尤逸群一直沒能中舉,她也生不出何翠翠喜歡的兒子。
何翠翠曾經有想過休妻再娶,或是納妾,但尤逸群也是個沒法入仕的廢物,尤家的開支幾乎都靠聶家供給。
聶鴻志又怎會為,尤逸群想納妾出錢?
後來,謝莺莺死了,聶鴻志收養了一個兒子,聶飛鷹。
父親依舊會給她錢,他們偶爾也會見面,但他們的父女關系,好像自她成婚那一夜起,便已經開裂到無法修複的地步。
二十多年了啊,聶惠蘭深深呼出一口氣。
待她磨完劍的時候,天也大亮了,晨光熹微,但她的永夜并未結束。
昨夜尤逸群睡得并不好,他睡眼惺忪走到院子裏,看着聶惠蘭手持寶劍先是吓了一跳,而後又懶散說道:“惠蘭你這大清早的做什麽呢?這劍用來切菜也不合适啊。”
“我的寶劍,可不是用來切菜的。”她眯起眼睛忍不住罵道。
“不能切菜,那拿出來做什麽?白白占個地方。”他嘟囔道,想起昨天鄰居婦人在河邊看到的場景,他皺眉道,“莫不是,女兒嫁了人,你便又想着回去江湖之中?惠蘭啊,且不提你一個女人,肯定不如大俠們,況且哪有女人嫁了人,還去外頭抛頭露面的?”
“為什麽?”她問道。
“哪有為什麽,天底下的規矩都是這麽定下的。”他皺着眉頭回答道,“女人就該相夫教子。”
她倒也不是吹牛,這家要是沒了她,早就沒法正常生活,這世上要是沒了女人,便也沒人能生孩子,什麽男孩女孩。
沒了女人,所有男人湊在一起,也不過百年之後,街上便一定全是垂垂老者,再過個至多十年,人便也死完了。
分明這世上的所有道理都告訴他們,沒有女人,這悠悠歷史長河早沒了人的存在。
結果,千百年來所有的規矩,卻都是為女人量身打造的。
這是什麽狗屁不通的道理?
又為什麽一定是正确的?
她實在是不明白,救人性命之時,便是好事,為什麽要分什麽男人女人。
她做的是對的事,有誰配指摘她的錯處?
聶惠蘭對尤逸群一直沒什麽好臉色,她冷笑道:“我要是從小想着相夫教子,你的頭早就曬幹挂在黑風寨前頭了,哪裏還有現在的白風寨。”
尤逸群嘴唇動了動,尴尬道:“惠蘭,話不是這麽說的,你是救了我沒錯,但不代表你習武是對的呀。”
聶惠蘭難得伶牙俐齒,她說道:“既然我救你沒錯,為何習武是錯的?我不止救你,我還可以救千千萬萬的人。”
她的劍法已經有些生疏,現在的劍花挽得并沒有從前好看,但寶劍穩穩當當握在手裏的時候,她便又覺得,自己還是曾經那個無堅不摧的聶惠蘭。
尤逸群又後退一步,面露懼色,這一次并非沒睡醒,而是因為他好像也看見了二十年前的聶惠蘭。
他是怕她的。
他曾經喜歡過年輕漂亮的女俠,但相處多年,他早就沒了曾經激情,雖面上從不顯露,但內心其實一直覺得她是個毒婦。
他其實一直都知道,要不是聶鴻志同意這門親事,他做得再多,也只會惹她厭煩。
她煩透了,便會被給他一劍,劈成兩半,當成魚幹在院子裏曬起來。
她的脾氣,他是知道的。
若非是她善妒,他說不定還能娶個小妾,尤家還能有後。
他嘴唇變得有些蒼白,還是梗着脖子堵到門口,顫抖道:“你,你——總之不行,你要是再像從前一樣舉着劍到處亂跑,我還要不要臉了?”
“你的臉面是我給你的嗎?”聶惠蘭咬着牙不滿道,“你要是能像是,當年和我爹吹牛的話裏一樣,科舉中榜去朝裏當官,你能沒有臉面?”
尤逸群生氣道:“人家家裏都是賢妻,不用管家裏的事情,所以自然能專心讀書,你看看你——”
“你做了什麽?”
“我——”
“洗衣做飯全是我做的,你唯一的作用便是所有人說的,‘一家之中需要個男人’,所以即便事情是我做的,只要你坐在那兒,他們便都覺得是你的功勞,難不成,別人說是你的,你就真覺得是你的了?”
“你——你這自私自利的婦人,你做這些,就沒想過你的女兒嗎?要是邱冀介意,她還要不要過日子了!”
他到底是個讀書人,看,這麽簡單就能戳到她的痛處,點出她最害怕的事情。
聶惠蘭閉了嘴,她燃起的怒火又輕易被熄滅。
她可以不論對錯不在意別人眼光,但她的女兒呢?
聶惠蘭發現,她可以輕易抛棄別人‘贈予’她的,尤夫人的稱號。
但她與尤思齊的關系,是這輩子都無法解開的枷鎖。
她又被困住了。
“況且,你都四十歲了,還當自己是十六歲的小姑娘嗎?”
尤逸群皺着眉頭,給了她最後的致命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