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個抉擇
第四個抉擇
她邁開步子使出輕功,時隔多年,她的輕功早就大不如從前,要是行家來看,一定會說她動作過于僵硬,算不得靈動飄逸,可踏水而過不沾衣擺,對她來說從來都不算太過困難,這是她唯一能夠,真正像是飛鳥一樣,沖破牢籠的機會。
所以,她必須要做到,也一定能夠做到。
她耳邊充斥着,來自身後中年婦女們的驚呼,但她并未停下,當她雙腳落地,踩到河對面的石灘之上,她回頭淺淺一望。
她們或是驚恐,或是不恥,更多的是對她的指指點點。
她又望向不遠處駐足的捕快,她聽不清也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卻能夠猜到他們在想些什麽。
‘這女人,不要名節啦!’
名節,呵。
她只覺不夠,又順着樹幹一躍而上。
山上頭就是白風寨,是新來的土匪卞無敵的地盤。
她聽聞卞無敵武功高強,一整個衙門的捕快都拿她沒有辦法。
縣令也不大樂意抽出人手管這事,他的想法與捕快們差不了多少,他覺得,她不過是搶幾個男人回去,玩膩了過幾天便放走,對男人來說不過是多了一段風流逸聞,不必花心思端了寨子。
‘睡個女人罷了,男人又不虧。’
白風寨雖成了河邊婦女口中,深惡痛絕的存在,但在男人口中,久而久之卻将是否與卞無敵睡過,當成炫耀的資本。
聶惠蘭反倒對卞無敵沒什麽看法,她只覺心煩意亂,所以想要上山看看。
只是看看,應該算不得什麽大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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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用輕功,與鳥兒總會飛上天,其實并無區別,不是嗎?
聶惠蘭覺得,腳踩樹枝上行,與腳踩水面并無太大不同。
非要說的話,方才她還能聽見嘩嘩水聲,現今便只有樹葉婆娑之間,葉瓣摩擦沙沙作響,讓人內心也愈發平靜。
她的腳掌停在白風寨外頭,不到二十米處的綠樹枝上,借着葉片俯下身子便能輕易擋住身形,從前二十米的距離,她不需眯眼便能輕易看清,如今夜裏幹活多了,眼神不好,想要看仔細還得眯着眼睛腦袋前傾,再費些力氣借助聽力,才能分清到底有幾個守衛。
她看清楚了至少有十來個巡邏的山匪,然後呢。
她突然頓住腳步,手握着一旁粗壯樹幹,腦子裏又亂成一團亂麻。
她來做什麽,打山匪嗎?且不提何翠翠要唠叨,尤逸群要搖頭嘆氣,到時候害得女兒家宅不寧,她又成罪大惡極之人。
要是二十年前聶惠蘭,一定會毫不猶豫端了匪寨,但這絕不是現在的聶惠蘭應該做的事情。
她想上前,卻不能上前,但真要她說出為什麽,她又覺得實在是難以解釋。
再者,她都這把年紀了,定然是打不過山匪的。
她回過頭,望向不遠處的已經變成細長條狀的河流,突然想起衣服還丢在河邊,要是全飄走了,又要一大筆錢購置新衣,也怪她繡工不好,從前思齊在的時候還能讓她做點針線活,家裏也能省開支錢,但換做是她,只能買成衣。
“罷了。”
她渾身快要沸騰的血液,最終還是在認清現實的瞬間冰冷。
然後,她出現了。
很多年後,聶惠蘭依舊會想,若非她的出現,她這往後餘生,或許真就會活成被世俗‘認可’的聶惠蘭,但絕不是她想成為的自己。
“我認得你,二十年前以一己之力,清剿一整個黑風寨山匪的聶女俠。”
說話的是一個穿着捕快衣服的男人,他的身形在捕快之間算是矮小,這讓過長的腰刀別在他的腰間,顯得有些不合适。
她也認得他,四方鎮上最出名的捕快,袁厭。
袁厭原本是不打算上山的,即便捕快們吵吵嚷嚷,想要一段豔遇,但實則他們都懼怕卞無敵的功夫,再加上縣令不許,所以他們到這兒來,也不過是在周圍巡邏一圈。
但他在河邊見到聶惠蘭,邁開腿用輕功上山不知道要做什麽,便只能跟上,他沒趕上聶惠蘭的步子,跟在她後頭,觀察了好一會兒才跳到她的身邊,來同她說話。
她張着嘴一副傻樣,什麽話也說不出口。
他目光瞥着聶惠蘭,面上有不可察覺的不滿,淡淡道:“今時不同往日,新的寨主卞三幺手裏有許多稀奇武器,你也早不是二十年前的女俠,如今一個婦道人家,貿然進去只會白白受傷。”
“我沒打算進去。”聶惠蘭尴尬道。
“那你上山,只是來看看的?”袁厭嗤笑道。
聶惠蘭連連搖頭,解釋道:“袁捕頭你別誤會,我真就是來看看的,我要是沖進匪寨,丈夫和婆婆會不高興的,我女兒在夫家,也會更加擡不起頭。”
袁厭搖搖頭,面上嘲諷更甚,他毫不留情說道:“你既然現在要怕他們不高興,那你當着那幫婦人的面,跳到山上,是好心給她們留下,茶餘飯後的談資嗎?”
聶惠蘭又不說話了。
袁厭卻開始說個不停,他譏諷道:“女人就該滾回家去相夫教子,你們喜歡做這些,不是嗎?剿匪是男人的事情,尤夫人,早些回去吧,別到這兒來礙手礙腳。”
聶惠蘭皺着眉頭忍不住反駁道:“這世上除了男人,哪會有女人會覺得,女人喜歡相夫教子?”
“你不喜歡嗎?”
“什麽?”
袁厭翻了個白眼,說道:“你要是不喜歡,又為什麽要去做,這是什麽道理?”
他說的話越來越咄咄逼人,聶惠蘭臉色一白,看着他半晌居然回不出答案。
袁厭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不客氣的發出一陣陣嘲笑聲,上下打量着聶惠蘭啧啧搖頭:“果然,二十年前的聶女俠早就死了,趕緊滾回家去做你的尤夫人去吧。”
她是‘尤夫人’。
她不是‘聶女俠’。
聶惠蘭恍然間覺得頭昏腦漲,天旋地轉,原先的鳥語花香綠樹清風,在一剎那消失不見,随之而來的是——
衣服衣服衣服衣服衣服衣服,散在河流之中,到處都是的衣服。
她撈起衣服之時,手指被河流之中的石頭劃破,傷口不大,但聶惠蘭雙目所看見的一切,卻都像是被鮮血染紅一般。
深色的麻布衣皆染上鮮血的紅色,河邊的婦人吓得大叫起來,聶惠蘭瞧着她們幹癟模樣,身上血液像是被螞蟥吸幹一般。
她顫抖着捧着濕漉漉的衣服回到家中的時候,見到尤幹幹淨淨的逸群,何翠翠幹癟模樣與河邊婦人如出一轍,她像是被吸幹了血,卻依舊面色紅潤。
啊——她身上流下的血,怎麽全被她吸走了?
是,難怪要生兒子。
聶惠蘭突然意識到,為什麽所有女人都覺得,生兒子是最要緊的事情。
因為只有生下兒子,她們才能從最底層,一點一點往上爬,腳上踩着更可憐的兒媳婦——告訴她們,你要是想像我一樣快樂,去生兒子吧,兒子才會給你帶來能夠供你驅使的奴隸。
是,奴隸。
何翠翠随地吐着瓜子殼,一臉厭棄地看着聶惠蘭:“又用你那沒用的功夫了吧?是是是,你是女俠,厲害的女俠,我們這小破宅子容不下你這尊大佛,整天瘋瘋癫癫的,就知道丢我的臉,手上破成這樣,又要花錢浪費藥材,賠錢貨色。”
聶惠蘭沒有理會何翠翠,只顧着把衣服往院子曬。
何翠翠走到一邊捏着衣服挑挑揀揀,不滿道:“你瞧瞧,你瞧瞧,這麽多年了,連個衣服都洗不幹淨,真是沒用。”
“動作慢慢吞吞的,我告訴你,別以為故意弄破手,就能能逃避做飯,趕緊給我去!思齊要是和你一樣,怕是沒多久就該被丈夫打咯,畢竟這世上,可不是人人都和我家逸群一樣好脾氣,是吧兒子?”
“啊,啊?”尤逸群不知道在發什麽呆,他并沒有察覺到聶惠蘭手上的傷口,擡起頭看向何翠翠,點頭道,“娘說的是,惠蘭你該去做飯了。”
是啊,該做飯了。
洗衣服,買菜,做飯,打掃庭院,閑暇之餘還要替家裏做些東西,賣掉補貼家用。
這就是尤夫人的一生。
那麽,聶惠蘭呢?
夜裏,她聽着丈夫呼嚕聲,翻來覆去只覺得心煩意亂,她在屋子裏來來回回踱步,心裏想的全是白天發生的事情。
她又問了一遍自己,聶惠蘭到哪兒去了。
她分明不喜歡相夫教子,又為什麽要做這些?
她深深吸入一口氣,點燃蠟燭,穿着一身亵衣,便邁開步子向堆放雜物的屋子走去。
她記得的,二十年多年前,她陪嫁之中有不少金銀珠寶,但那些全不是她想帶走的,她唯一想要貼身帶着的,是一把寶劍。
她記得這把寶劍在十來年前,還挂在她的卧室牆面之上。
她不主動去看它,卻總忍不住去看它,何翠翠對寶劍不滿,尤逸群倒是無所謂,但最後選擇收起寶劍的,卻是她自己。
因為她每每看着它,想起曾經的‘聶女俠’,只會讓她更加痛苦。
是了,她只要想到,曾經她做過的,能做到的,都變得不再重要。
名揚天下的聶女俠?不,沒人需要她。
她們需要的,是會做家務,會生兒子的尤夫人。
她顫抖着手,從箱子最底部,取出蒙上厚厚灰塵的寶劍,她不覺得髒,也不覺得金屬冰涼,她将臉頰貼在鑲嵌寶石的劍柄之上,粗糙的手指順着劍鞘一路向下。
她老了,它也上了年歲。
她眉頭一凜,握着劍柄抽出長劍,寶劍常年累月不用倒也沒有生鏽,劍鋒或許不如往日鋒利,但她這些年她磨過不少菜刀,還不至于忘了怎麽磨劍。
她不想再管,夜裏舞劍否會吵到何翠翠或是尤逸群。
她盯着泛着銀光的劍身之上,倒映出越來越清晰的臉龐,忍不住笑意更甚。
她的脊背因為常年幹活有輕微的彎曲,黑發間夾雜着不少白發,她的眼角早就生出細紋。
她老了,但那又如何?
沒錯,就是這個眼神。
她并沒有在做夢,她清楚的看見,二十年前殺死黑風寨主的聶惠蘭,就站在這兒呢。
她喜歡穿白色的衣服,一柄長劍踩着山匪的屍體,鮮血順着衣擺由下至上,将她潔白的臉龐都染成赤色。
她有自己的想法,從不泯然于衆人,世人都說不行也沒用,她非要親自提劍去看看。
她穿着一襲白衣用劍的模樣,皎如雲間月,身姿飄然若仙,當時江湖之上有不少俠士為她傾倒,她看不上任何人,她覺得這世上沒人能配得上她。
因為他們所有的愛,都是為了殺死真正的‘聶惠蘭’。
少女意氣風發,能用劍指着所有的人鼻子,自信道,
“都給姑奶奶我記住了,我叫聶惠蘭,以後,我會要成為名揚天下的俠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