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個抉擇
第三個抉擇
聶惠蘭總是睡得比誰都晚,醒得比誰都早。
在尤家,尤逸群是閑事不問,何翠翠是什麽事事都管,卻從不動手。
尤思齊呢,她從小就是個懂事的好女孩,聽爹的話,聽娘的話,試圖做所有人口中的好孩子,好女兒。
她紅着一雙眼睛,倒是記得幫她掃地。
她一直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他們怎麽就這麽沒眼光呢。
聶惠蘭朝感到眼眶開始變得濕潤,但她并不想讓女兒擔心,所以忍住眼淚,看向女兒小心問道:“思齊,你還好吧?”
不知道過了一夜,思齊的氣消了沒有,她這麽想着。
尤思齊并沒有,像聶惠蘭想象之中的口出埋怨,反倒像是往常一樣,朝她溫柔笑道:“娘,只要邱公子不嫌棄我,我可以嫁給他的,我不介意。”
聶惠蘭想說,分明是邱冀配不上她,他哪來臉嫌棄她的女兒?
但話到嘴邊,腦海裏又回想起,爹娘曾對她說過的話。
‘哪有女人到了二十來歲,還不嫁人的?不都成沒人要的老姑娘了!’
是啊,女人從出生開始便注定了一生的軌跡,她們要在合适的年紀尋到合适的人家,嫁給一個男人,又要在婚後合适的時間,為丈夫生下孩子。
成婚或早或晚,或是沒生出兒子,又是婚後哪裏惹的夫家不痛快,都極其容易讓女人,成為旁人口中不守婦道的姑娘。
其實,聶惠蘭從不覺得思齊丢人現眼,她并不希望思齊活成她的模樣,更不希望她未來變得和何翠翠一樣。
而她,從思齊出生,便打定主意,決不能夠像是她娘親一樣逼着思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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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要說的話,她不樂意她成為這世上任何一個女人,她只做自己就好。
可是到頭來。
她們母女啊,還是走上了一模一樣的老路,她被人逼迫,她自己自願,她們一同被世人規定的時間給困住。
‘哪有女人到了二十來歲,還不嫁人的?不都成沒人要的老姑娘了!’
她生思齊的那天,疼了整整一天一夜,孩子才呱呱墜地。
她的慘叫響徹整個尤家,意識不清之間,只聽見丈夫和婆婆抱着孩子,用失落的語氣說着,
尤逸群嘆氣道:“可惜了,是個女孩。”
何翠翠嫌棄道:“真是晦氣。”
後來,她怎麽都沒再懷上,何翠翠罵過不少難聽的話,也用過不少偏方,但無濟于事。
但她反倒對此感到慶幸,因為生孩子實在是太痛了,她啊,寧可被人捅上兩刀,也一點不想再經歷一遍生育的苦痛。
除此之外,聶惠蘭還有一點不為人知的小心思,若是她只有思齊一個孩子,于思齊而言也是一件好事,不是嗎?
她的娘只有她一個女兒,所以她是娘最愛的的女兒。
但爹爹有很多女兒,也收養了弟弟,所以她不會是爹最寵愛的孩子。
思齊可以,因為她絕不會收養別的男孩,也不會有別的女兒,尤逸群也絕不會納妾,所以思齊一定是他們最愛的孩子。
漸漸地,思齊幾乎成了她生命中的全部。
聶惠蘭用盡全部力氣把她撫養長大,讓女兒做所有,她喜歡的事情,。
她的容貌與她年輕時候十分相像,那麽漂亮,那麽明豔。
她不像她一樣大字不識,只懂舞刀弄槍,她擅長琴棋書畫,性格溫柔和順,活脫脫就是個大家閨秀模樣,理應被所有人捧在手心喜歡。
在聶惠蘭眼裏,她的女兒配得上這世上最好的男人,倒是他們一各個的,歪瓜裂棗,入不了她的眼。
但是,但是。
為什麽還是變成這樣了呢?
她話鋒一轉,垂眸笑道:“這樣啊,那我便同你爹說,早日去和邱家談談。”
“好。”尤思齊喉嚨幹幹的,聲音也變得沙啞無比。
聶惠蘭見到女兒這副模樣,胸口更像是被刀子刮着一樣疼。
她忍不住說道:“思齊,其實你不必非要——”
“不必非要什麽?”思齊垂着眸子,嘴角扯出一個自嘲笑容。
“沒什麽。”聶惠蘭終究還是沒能說出口。
思齊掃完地把掃帚放回原來位置,便又回到屋內。
聶惠蘭提着髒衣服去河邊洗完回家之時,尤逸群方才出來曬太陽,他拿着手裏已經翻爛的論語,也不知道是第幾卷,嘴裏念叨着今年必然能夠中榜。
聶惠蘭垂着眸輕輕掃過他,也不高興潑他冷水。
她只在乎她的女兒,她看着他,涼涼道:“思齊同意嫁給邱冀了”
“真的?”尤逸群擡起頭,滿臉欣喜。
真不知道他在高興個屁,聶惠蘭在心裏罵道。
她強忍下不快,冷笑道:“倒是遂了你的意不是?”
尤逸群尴尬笑道:“哪裏算是順了我的意,主要是思齊喜歡,既然如此,我們便早日告訴媒婆,應下邱家的求親,定個良辰吉日便可成婚。”
她想到張媒婆還有邱冀的嘴臉,便覺得一陣惡心,她強忍着反胃點頭道:“思齊同意,我便沒有意見。”
尤逸群在大事上幾乎從來沒起到過什麽作用,幾次別人來求親,他都沒有任何主見,只知道聽何翠翠的話。
何翠翠說好,他也說好,何翠翠說不好,他也說不好。
何翠翠說好的,聶惠蘭要是說不好,他同樣立刻改口說不好。
總之他就是旁人說什麽,他就跟着說什麽。
所以在女兒的婚事上,彩禮聘禮,婚事流程,宴請賓客,幾乎全都是聶惠蘭拿的主意,他至多是在‘需要’男人的地方,在一旁坐着,擺出一副笑容,在家裏呢,也不過是寫了幾個請帖罷了。
尤思齊出嫁的那天,母女二人倒是久違的坐在一起交了心,她替她梳着如墨一般的漂亮黑發。
尤思齊盯着鏡子裏漂亮的,卻又無比陌生的自己,眼淚不知道怎麽的,就是止不住往下掉。
聶惠蘭手一抖,緊張問道:“是娘太用力,弄疼你了嗎?”
尤思齊用手捂着嘴,一個勁地搖頭。
她什麽也不說,只是哭。
聶惠蘭感到不知所措,連忙拿出手帕替她擦眼淚,可無論她問什麽,女兒都只是搖頭。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眶都紅了才抓着母親的衣袖,顫抖着說道:“娘,我聽說邱冀死過兩個老婆,死相全都凄慘無比,是真的嗎?”
聶惠蘭沒有瞞着女兒的意思,點點頭,捧着她的臉,斟酌片刻,最後還是忍不住,說出離經叛道的話來。
她盯着她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往外吐,她道:“思齊,今日之後便不會再有別的機會,你得告訴娘真話,只要你說一句不想嫁,咱們就不嫁。”
思齊塗着鮮紅口脂的嘴,泛出一陣慘白,她唇瓣抖了抖,她顫抖着聲音,呢喃道:“娘,這是不對的。”
聶惠蘭張張嘴,一時之間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思齊也知道自己不該說下去,但她實在是太害怕了,又忍不住問道:“可,可爹爹和奶奶會同意嗎?街坊領居又會在背後念叨我們,到時候,我就真的再也嫁不出去了。”
聶惠蘭攥着梳子的手幾乎要爆出青筋,她在此刻,突然又很想知道一些問題的答案。
她盯着女兒,像是當年問她的爹娘一樣,問她:“娘不識字也沒看過幾本書,你讀過這麽多書,書裏難道沒有說過,女人為什麽非要嫁人嗎?”
尤思齊是她親手帶大的,卻不與她一樣離經叛道,倒是深谙父親給她取名字的用意。
思齊思齊,雍容端莊。
聶惠蘭知道女兒飽讀詩書,可是為什麽,她讀了這麽多書,卻還是沒能想明白她沒能想明白的事。
為什麽這是正确的道理,又為什麽這是必須遵守的規矩。
她喜歡揮舞刀劍,因為用劍只需要遵循本心。
她不擅辯論,她心有疑慮,卻無法與人争辯。
他們都說,她是錯的,所以她一定是錯的。
尤思齊沉默了,很久很久,她才打開幹澀的喉嚨,睫毛之下漂亮的眸子閃了閃,又黯淡下去,她垂着頭說道:“娘,書裏沒說過這些。”
“哦,沒說過啊。”她苦澀笑道。
“是啊。”尤思齊垂下眸子,嘴角抽了抽,難過道,“書裏說,女子無才便是德。”
聶惠蘭皺着眉頭,終是忍不住罵道:“放他爹——咳,思齊,這世上可沒有什麽,人知道的越少,才越值得誇贊的道理。”
尤思齊擡起手,将手指放在銅鏡之上摩擦着,她茫然道:“是嗎?我倒是覺得,我要是沒有讀過書,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呢,可惜我窺探到一些似乎是真理的東西,卻又太過愚笨,以至于,時至今日我都沒弄個明白。”
聶惠蘭搖搖頭,說道:“我只知道,這世上沒有做蠢人更好的道理。”
尤思齊眼皮子抖了兩下,她苦澀道:“有的,我看着只會傻笑的快樂蠢人,也想感慨一句善哉善哉。”
尤思齊眼眶裏的眼淚又滾了下來,她帶着哭腔說道,
“娘,所有人都說,我不嫁人是錯的,我現在說不想嫁,也是絕對不行的。”
“娘,要是我想不出這些問題,是不是就不用哭了?”
“娘,我可真想做個傻子啊。”
尤思齊最終還是選擇做‘正确’的事情,她披上紅色蓋頭,被人攙扶着踏上花轎。
聶惠蘭看着女兒的身影,她不要形象的嚎啕大哭起來。
尤逸群跟着擦擦眼淚,紅着眼睛說道:“哎,女兒出嫁,便算是離開我們了。”
聶惠蘭很痛苦,但她和尤逸群痛苦的,顯然不是一件事。
她看見花轎離開,心裏又開始回想起過去的事情。
她親娘親眼見她出嫁的那天,她說,心裏有一樁大事放下了,她的任務便也完成了。
她卻并感到任何如釋重負的感覺,胸口的石頭反倒越來越重,重到她幾乎快要喘不過氣來。
難道,真是做個蠢人更好?
至少蠢人,在這種時候,是絕不會感到痛苦想要哭泣的。
尤思齊結婚的第二天,尤家的所有瑣事又變成她一個人來做。
聶惠蘭胸口石頭越壓越重,不過一夜之間,頭頂的白發也變得更多。
她盯着眼前的銅鏡,有好幾次,想要把桌上的東西掃到地下,但在沖動之前,她算了算價格,便也冷靜下來。
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實在是沒什麽時間,去想她的腦子搞不明白的東西。
她提着一桶髒衣服來到河邊,還沒開始搓衣服呢,住在一條街上的各位大娘,便湊到她的邊上開始問東問西,她雖不耐煩,也不好拉下臉直接走開。
聶惠蘭只能一面搓衣服,一面露出尴尬笑容。
直到,她們說,
“你們聽說了嗎,對面山頭又有新的山匪了。”
“對對對,這次的山匪是個女人,把匪寨改叫什麽——白風寨。”
“什麽白風寨,我看是花瘋寨!我聽說啊,這女山匪搶了八個男人做她丈夫,真不要臉。”
“真的假的啊,一個女人和八個男的搞不清楚,以後下了陰曹地府,怕是閻王都嫌棄她髒。”
“誰知道呢?我聽說她行事特別古怪,說話瘋瘋癫癫的,整日披頭散發,穿——穿的也暴露無比不守婦道,簡直就像是個女妖怪。”
“突然出現,又做這麽怪的事情,指不定真是妖怪呢。”
“女妖怪抓男人,難不成吸人精氣咯?”
“這世上除了妖怪,哪有女人這樣的啦。”
聶惠蘭擡起頭望着河對面的山峰,她停下手中動作,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紀大了,居然又開始回憶起過往的日子。
她獨自一人上山,殺掉黑風寨所有山匪的那一天,天氣也是這麽的好。
山頭矗立在那兒一動不動,與從前沒有任何區別。
她呢?她從前又是什麽樣的,
‘哈哈,黑風寨的匪徒們,我是你們的姑奶奶聶惠蘭!’
‘我,是未來名揚天下的聶女俠。’
‘你們要麽給姑奶奶我磕頭下跪,姑奶奶饒你們不死,要麽——’
她幾乎用盡全力握緊木盆邊緣,內力灌入木盆之中,木盆不堪其力應聲而裂。
與此同時,四方鎮裏的捕快,吵吵嚷嚷着要上山打山匪的聲音,灌入她的耳中。
“你們說這白風寨上的婆娘傻不傻,娶八個男人,壞的不是自己名節嗎。”
“不過,這白風寨的婆娘要真是個妖怪,那這些個男的,不是賺大了,貌美如花的女妖怪啊!”
“照你這麽說,我也想被抓去睡睡,反正下了山又是條好漢。”
“可不是嗎!”
她聽着他們的污言穢語,眉頭皺得更緊,這二十年前,他們可不是這麽評價,黑風寨寨主的。
一個個人啊,都為被抓走的姑娘惋惜,被糟蹋過再也嫁不出去了。
一個個人啊,都在羨慕黑風寨的寨主,做山匪就是能快活。
一個個人啊——
男人啊,女人啊。
這世上所有的人啊。
她低頭盯着手裏尖銳的木頭塊,這尖尖模樣,只覺像極了她的劍鋒。
她手握着木頭,又看向已經渡河的捕快們,一時之間,根本不想再管這河裏的勞什子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