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個抉擇
第二個抉擇
邱家的邱冀,今年四十五歲,長相奇醜,病死過兩任妻子,鄰裏之間都傳他克妻,聽聞前兩任妻子死前都極為痛苦,病容醜陋,臨死前幾夜,慘叫聲那是響徹整個四方鎮。
聶惠蘭跟着丈夫進了屋,尤家宅子小,關上門沒幾步便到正堂,這裏同時也是一家四口吃飯的地方。
尤逸群知道邱冀死過兩任老婆,也知道聶惠蘭看不上邱冀。
他連忙勸道:“惠蘭啊,你也別太擔心,我覺得咱們女兒命硬,肯定不至于病死,邱冀肯娶思齊,咱們就該感恩戴德了。”
聶惠蘭本就一肚子火,一巴掌拍在桌上,瞪着尤逸群罵道:“你說的這是人話嗎?這邱冀的故事,聽着就像是,家中有什麽髒東西一樣,你一點不擔心女兒安危,反倒說她命硬,居然眼巴巴想要她嫁過去,你是瘋了嗎?”
聶惠蘭聲音一大,尤逸群便不敢再說,在屋子裏并不是外頭,即便聶惠蘭沒真對他動過手,但他見過她殺人的模樣,到底還是害怕。
于是這會兒,他只敢哂笑兩聲,小心問道:“要,要不就算了?”
“算了?什麽算了!這世上哪有女人不嫁人的,挑三揀四的,都二十了還嫁不出去,你這個做娘的不覺得丢人,我這個做婆婆的——死了都沒臉去見尤家列祖列宗!”
說話的是婆婆何翠翠,她雖年歲已高,但聲音仍然中氣十足,與她懦弱兒子截然不同。
她看聶惠蘭不順眼,是三天兩頭要為大事小事,都要杠她幾句的。
尤逸群連忙拉着何翠翠在椅子上坐下,他替她倒了杯茶,拍拍她的背,安撫道:“娘你也別生氣,惠蘭就這脾氣。”
“什麽叫我就這脾氣?”聶惠蘭指着自己,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她擰着眉頭質問道,“尤逸群,你說說看,我方才說錯什麽了?”
何翠翠翻了個白眼,語氣萬分嫌棄,她說道:“你有臉問說錯什麽了,你這婆娘生不出兒子還善妒,從前不嫌害臊,到處抛頭露面,還把女兒心性養這麽高,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二十了都沒人要,現在還好意思挑三揀四,我看你這做娘的,簡直罪大惡極!”
何翠翠對聶惠蘭,那是從頭到腳,哪哪都不滿意。
她兒子把聶惠蘭娶進來這麽多年,她什麽話都敢罵,卻獨獨不敢提‘不該娶’或是‘休妻’兩事的。
Advertisement
尤逸群父親早死,尤逸群科舉到今年,依舊沒能中榜。
尤逸群手不能抗肩不能提,嘴裏總挂着之乎者也,卻教不好書,聶家出錢替他開的學堂,向來人丁零落。
尤家一家,幾乎全靠聶惠蘭家裏出錢養着。
所以他們被迫,只能看這婆娘臉色。
可即便二十年來都是聶家養着尤家,四方鎮中的人,也從不覺得她是個‘好媳婦’,反倒覺得嫁雞随雞嫁狗随狗,聶家就不該還要給嫁出去的女兒花錢。
不過吧,二十來年,從頭到尾,就沒人指責過尤逸群,什麽,一個男人居然要用妻子娘家的錢!
何翠翠這會兒又不講什麽‘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用着聶家的錢,絲毫不感謝聶惠蘭,還覺得,理所應當是兒媳婦孝順婆婆的。
聶惠蘭總覺得不大舒服,但又說不上來為什麽。
古來都是如此,小輩不能反駁長輩,于是她再厭惡何翠翠,争執也就罷了,何翠翠什麽髒話難聽話都能說,她再不高興也只能忍着。
最多,也只是用刀子一般鋒利的目光,剜了一眼還打算和稀泥的丈夫。
她知道現在再說下去,她肯定又耐不住性子,于是深深呼出一口氣,強扯出一個笑容,語氣僵硬道:“我先去做飯。”
尤逸群雙手捏着何翠翠肩膀,笑道:“惠蘭都去做飯了,娘你就消消氣吧。”
何翠翠抓了一把桌上的瓜子,放在嘴裏一嗑,熟練将瓜子殼吐在地上,瓜子仁則是好好躺在舌苔上,她咽下瓜子仁,瞪着聶惠蘭的背影,嘟囔道:“做飯做飯做飯,這麽多年做的都是什麽難吃東西,真是個蠢笨婆娘。”
聶惠蘭腳步一頓,最終還是沒有回頭。
她邁進廚房之前,目光落在手絞着裙擺,埋怨瞪着她的尤思齊身上。
她對女兒笑得慈祥,問道:“晚上想吃什麽,娘給你做。”
尤思齊懊惱地瞪了她一眼,說道:“別管我,你們自己吃就好。”
砰得一聲,她用力摔上門。
聶惠蘭盯着眼前緊閉的房門,最後還是沒能提起想要敲門的手,她看着女兒難免不心生愧疚,她知道她一直想要嫁人,卻因為她的緣故,始終沒能找到一門心儀的婚事。
她的女兒端莊賢淑,與她完全不一樣,她值得天底下最好的郎君。
每當這時候,聶惠蘭總會想到過去,要是她當年沒有去做什麽勞什子女俠就好了,便也不會害的女兒嫁不出去。
但若真回能到過去——
聶惠蘭止住亂飄的思緒,她熟練地淘米煮飯燃起竈火,待到做完三菜一湯,天色已經晚了。
紅燒肉燒的偏黑,但遠遠便能聞到肉香味。
炒青菜火候沒掌握好,菜葉有些泛黃。
涼拌豆腐的時候用力過猛,豆腐碎成了渣渣。
湯,蛋花湯再難看也就那樣,不過稍微偏鹹了一些。
她端着菜放到餐桌上,又替幾人都拿好碗筷。
尤逸群坐在椅子上剛拿起筷子,方才發現女兒還沒來,他伸長脖子,朝着尤思齊屋子方向張望片刻,看向聶惠蘭說道:“思齊呢?你沒有喊她吃飯嗎。”
“她方才說不吃,我再去喊喊她。”聶惠蘭把手在衣服上擦了兩下,急急忙跑了出去。
何翠翠罵道:“沒人要的娘倆,脾氣還這麽大。”
尤逸群哂笑兩聲,并沒有接話。
她拍了兩下門,小聲問道,
“思齊,你真不吃?”
“不吃。”
“我做了你最愛吃的紅燒肉,你要不——”
尤思齊拉開門,對着母親大聲吼道:“你怎麽就聽不懂呢?我不想吃!”
她吼完,自己委屈地哭了起來,但又不想讓人看見,砰地又關上門,聶惠蘭不敢推門,只能聽着屋子裏瘋狂砸東西的聲音,呆站在原地。
良久,她放下又想要敲門的手,苦笑道:“好吧,你砸東西也注意別傷了手,我給你留好吃的,你餓了自個兒去廚房吃。”
她轉身正想邁開步子,又忍不住回頭囑咐道:“娘知道你心裏不痛快,但這林公子也不是什麽好東西,邱家的邱冀,是個沒人看得上的老鳏夫,你若是——”
這一次,尤思齊并沒有拉開門,她舉起銅盆狠狠丢向緊閉木門,銅盆砸在木門之上,發出響亮的碰撞聲,往回一彈,落到地面,咚,咚,咚,方才落地無聲。
她聲音更為尖利地嘶吼道:“我能怎麽辦?你要我怎麽辦!你就不能別來煩我,讓我安靜一會嗎!”
“好好好,娘不煩你就是。”聶惠蘭連忙道。
她再回到飯桌前之時,尤逸群和何翠翠已經吃了大半,紅燒肉挑肥揀瘦,留了大半碗全是肥肉,她早就習慣這樣的日子。
她不挑食,也沒挑食的機會,便只是拿起碗筷悶頭吃飯。
何翠翠吃飽喝足,一只腳擱在長凳上,小拇指在牙縫裏摳來摳去,斜眼看着桌上的剩菜嫌棄道:“燒成這樣,也難為我兒子脾氣好,懶得計較娶了個脾氣差,廚藝也差的婆娘。”
她說完之後還打了個飽嗝。
尤逸群尴尬笑道:“飯菜能吃就好,反正我也不挑。”
“你啊,就是人太善良,什麽都不挑。”何翠翠上下打量着聶惠蘭,又是一陣嫌棄。
聶惠蘭也不說話,三兩下扒完飯,便開始沉默着收拾殘局。
何翠翠嘴上叭叭個不停,尤逸群不說何翠翠錯,也不說聶惠蘭錯,說出來的話皆是一些和稀泥的話。
他總說,家和萬事興,大家都忍忍吧。
聶惠蘭聽得頭疼無比,所幸她功夫還在,一口氣端着這麽些個碗,也只要走一趟就夠。
她将碗一股腦放進水裏,盯着因放入碗變得油膩的水,心中又一次燃起一股無名火,也只能發洩在碗上,又不敢發洩太多,碗碎了買新的又要花錢。
她不是個好母親,也不是個好妻子。
聶惠蘭有時候不明白,她到底是怎麽把日子過成這樣的。
從前她未及笄之時,娘親告訴她,惠蘭是這世上最值得人喜歡的囡囡,她值得最好的,于是她離經叛道肆意妄為,周圍之人也會對她說——她還是個孩子,愛玩正常。
可在及笄當日,便像是有誰對她施了什麽法術一般,她必須要從一個孩子,變成一個女人,還必須得是個賢惠的女人。
“又沒人教過我怎麽賢惠。”她嘟囔着嘴不滿道。
母親笑眯眯看着她說道:“等你成了親,自然知道該怎麽做。”
“哦,那我要嫁個蓋世英雄,成婚後我和他一起行走江湖!”聶惠蘭揮舞着手中長劍,眉眼之間,歡快的情緒翩然飛舞。
爹和娘對視一眼,面色有些不大好看。
爹平日裏不常教育她,此時卻板着一張臉,開口道:“大俠有什麽好的,我瞧着逸群是個不錯的孩子,對你也有意思。”
聶惠蘭不滿道:“書生有什麽意思,無趣!”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裏由得你說不好!”爹擰着眉頭怒斥道,“這個不要那個不要,十六歲嫁不出去也就罷了,到個二十歲還嫁不出去,你說你丢不丢人!”
“反正我就是不要。”十六歲的聶惠蘭倔脾氣上來,梗着脖子面紅耳赤也絕不退讓,“爹爹,其實我一個人習武行走江湖也挺好的呀,要不——”
爹爹和娘親從前總是慣着他,只要她說不想,哪怕是不學女紅去練劍,他們也都依着她。
于是她便理所當然覺得,成親這些在她看來無關緊要的事情,只要她說不喜歡這個夫婿,他們也會依着她。
她當時想要問,為什麽人到這個年紀就非要找個夫婿,晚個幾年,被人說嫁不出去,又怎麽樣?
還沒來得及問出口,爹爹給便給出了回答。
答案是,一個清脆響亮的巴掌。
這是父親第一次打她,她捂着臉,睜圓眼睛,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淚水在眼眶一圈又一圈的打轉。
“我看我們真是太慣着你了!哪有女人不嫁人的?你想丢光我聶家的臉嗎!這事沒得商量,好不容易有個讀書人家的公子,不嫌棄你從前抛頭露面,也不嫌棄我們家世代行商,還對你會習武另眼相待,老天白掉給你的餡餅,你不偷着樂,還敢說不?”
因為世上的道理。
所以,她被迫嫁給一個,她不喜歡,沒什麽出息,家中不過平平,但因為他能夠接受當時的她,她就必須要接受的男人。
她深深呼出一口氣,沒能控制住內力,她手下的水面便開始向着兩邊散去,水中屬于四十歲女人衰老臉龐逐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水下粗糙的雙手。
這雙手,曾經能使出這世上最快的劍。
一劍斬下山匪頭顱,絕非虛言。
她如今還能做到嗎?她不知道,也沒人想知道答案,所有人都覺得這個年紀的女人,應該留在家裏相夫教子,畢竟無論如何,她們都是不如男人的,既然掀不起水花,不如別浪費時間。
今日是她四十歲的生辰。
誠然,所有人都覺得這并非什麽大事,即便是她的親生父親,也沒有興趣大費周章,為她慶祝生辰。
所以直到那日入夜,她也只是一個人,站在洗淨的髒碗邊上,對着愈發衰老的自己說上一句,
“生辰快樂。”
這是聶惠蘭今年收到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