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個抉擇
第一個抉擇
“聶惠蘭女俠,你們知道吧?”
“誰啊?”
“不是,都自稱老江湖了,聶惠蘭都不知道?二十年前,奶奶個腿的,一個人,一柄劍,殺進黑風寨,把黑風寨當家的頭顱一劍砍下,那叫一個牛啊!”
“一劍砍下一顆頭,吹牛呢吧?男人都不一定做到,女人怎麽可能啊。”
“就是,要這聶惠蘭真這麽厲害,早就成為名揚天下的女俠了,也不至于,到現在連個名字都聽不到咯。”
“她那不是成親帶孩子去了嗎。”
“江湖兒女成不成親,和做不做女俠有什麽關系,你看那個卓女俠,不就能一邊帶三個娃娃,一邊行俠仗義嗎?”
“就是,聶惠蘭做不到,說明她本來就不行嘛!”
酒館之中吹噓聶惠蘭的聲音逐漸變小,他們開始歌頌起另一個女子來,十五歲就名揚天下的卓女俠。
她與她的丈夫被稱為神仙眷侶,她的丈夫宋志,武功是多麽高強,一個人便能抵擋一支軍隊,而她,永遠在他需要她的時候,會替他看好孩子,若他有旁的需要,她也能夠提着劍,與他并肩而戰。
他想要什麽,她便能夠成為什麽,這才是真正值得誇贊的女俠!
“不過我聽說,卓女俠上個月生了場風寒,便去世了。”
“聽說她身子不爽快有兩年了。”
“女人嘛,身板總是不如男人硬朗的。”
“确實如此,不過卓女俠去世了?三個孩子該怎麽辦?宋大俠一個人,又要闖蕩江湖,又要帶孩子,怎麽忙的過來哦。”
Advertisement
“這倒不用擔心,我聽說朗月山莊的琅莊主,打算把女兒許配給宋大俠呢!”
“當真?琅小姐可是出了名的武功好脾氣好,成了親,一定會對宋大俠孩子視如己出,這樣兩人不又是一對神仙眷侶?”
“是啊是啊,到時候再生幾個娃娃,女娃娃像是琅小姐一般,溫柔貌美,男娃娃和鴻大俠一樣,武功蓋世,哎喲,這可真是妙哉妙哉。”
聶惠蘭路過吵嚷酒館,仿佛聽到有人在喊自己名字。
她提着菜籃子下意識別過臉望向裏頭,只見一群江湖俠客圍在桌邊把酒言歡,她竟因心生羨慕一時失了神。
曾幾何時,她也是這其中一員。
一個人,一襲白衣,一柄長劍別在腰間,擡腳踩在桌上,絲毫不需要顧忌形象。
她說到興致高昂之時,便會大力拍着桌子,要是口渴,便拿起酒碗一飲而盡,好不快活。
但如今,她眼中閃過一絲酸澀,愈發攥緊手中菜籃,低着頭飛快向前走去,多留一刻她都害怕自己抑制不住,想要把家中壓在箱子底下的寶劍,拿出來的沖動。
她從前偏愛淺色衣裳,如今卻酷愛身上這件洗到發灰的粗布衣,這深顏色的衣裳耐髒,粗麻做的衣服,也不像是普通綢緞一般難打理。
她爹雖然有錢,帶到尤家的嫁妝也算豐厚,但她丈夫不過是個多年沒中舉的窮酸書生,算不得什麽大戶人家,只靠着她娘家,倒也衣食無憂。
她是爹爹正妻唯一的孩子,爹爹沒有再娶,但卻給她收養了一個弟弟,所以她如今更算是外人,便不好總回家去要錢。
婆婆說嫁了人就該為夫家節省,她也深谙賺錢不易,大多數地方自然能省則省,什麽事她能做的,倒也不必非花錢雇人來做,她能吃苦,自然不會有什麽意見。
再加上她都嫁了人,打扮好看給誰看去?平日裏一身粗布衣,一根木頭簪子就頂用。
她手指順着頭頂木簪向下,摸到耳側野花之時倒是莞爾一笑,今日是她生辰,摘朵野花不花錢,總不過分吧?
她的菜籃子裏裝着不少面粉,想着今晚得了空,抽出時間給自己做碗面吃。
她邁着步子急匆匆往家裏去,剛好撞見張媒婆苦着一張臉從裏頭出來,她連忙拽住張媒婆的衣袖焦急問道:“張媒婆,你怎麽這副表情,是思齊的婚事又出了什麽岔子嗎?”
“尤家到底小門小戶的,你這媳婦又是個商戶女,瞧你這當娘的,真是沒半點大戶人家夫人端莊的模樣。”張媒婆從聶惠蘭手中抽出袖子,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先是指着她一通挑刺,沒好氣道,“一天到晚穿得破破爛爛也就罷了,平日行事也不得體,怎的上來就動手動腳。”
聶惠蘭尴尬一笑,忙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您倒是和我說說,您怎的突然到我家中來,是林家公子同你說什麽了嗎?”
媒婆連連嘆了三口氣,她左顧右盼片刻,方才湊到聶惠蘭耳邊開口道:“我呢,通常拿了錢一定辦好事,你家女兒的親事我這也是盡力了,但你這當娘的——哎,人家一聽說你從前是什麽江湖俠女,想也沒想立馬推了這門親事。”
聶惠蘭結巴道:“為,為什麽啊?”
張媒婆理所當然道:“你——哎,你別怪我說話難聽啊,林家到底是體面人家,你娘家聶家是有錢,你夫家沒錢全靠娘家補貼,思齊的嫁妝也是你娘家出錢,這事說出去也丢人。且士農工商,商排最末,有你這麽個娘,本就不體面至極,偏偏你從前又總愛抛頭露面,林家要面子,自然沒法同意這門親事。”
“可這林公子不是說對思齊——”
“你家姑娘是漂亮,但娶妻哪裏只管漂亮?家世是很要緊的,會不會生養更是重中之重。”
聶惠蘭本已經有些想要發怒,這張媒婆把錯怪到他們頭上實在是沒有道理,這四方鎮上上下下,有誰不知道她原先是個江湖俠女。
況且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前幾天她去林家,也與林家長輩相談甚歡,如今突然翻舊賬,想必還是因為,河西莫家小女也屬意林公子,莫家女倒真真是賢惠女兒家,又有拿的出手的家世。
難怪現今看不上他們,突然翻臉不認人。
張媒婆還嫌不夠,盯着聶惠蘭的肚子,又說道:“你呢,這麽多年只有一個孩子不說,還是個女兒,要是誰家娶了你的女兒,發現你家女兒,也和你一樣生不出兒子來,那人家可不就斷子絕孫啦,所以你也別怪林家,是我,我也不敢要你女兒的啦。”
聶惠蘭終是忍不住,咬牙切齒罵道:“放你爹的屁——”
張媒婆見聶惠蘭聲音變大,她眼珠子瞥見四周逐漸聚集的目光,發出哎喲一聲,突然屁股往地上一坐,大喊道:“哎呀呀,尤家娘子又要打人啦,到底從前就是個抛頭露面,不守婦道的女俠,難怪林家公子不要哦!”
聶惠蘭眼見街坊領居都湊過來看熱鬧,她那苦命的女兒紅着一張臉,看向她的雙眸之中已經開始聚集濃厚霧氣。
她止不住眼淚,擡手一擋,轉身便跑回屋中。
聶惠蘭對着她的背影,焦急喊道:“思齊!”
“這百聞不如一見,尤小姐長得倒真是漂亮,哭起來梨花帶雨的我見猶憐,如此貌美女子,林家竟然舍得退婚。”
“她如今已經年過二十,老了就是老了,越老不越生不出孩子,長得國色天香也沒用啊。”
“那,娶回家做妾倒是可以咯,縣令兒子家的小妾,對這般家世的老姑娘來說,也是高嫁咯。”
“哎呀,你可不知道,尤小姐心氣高,怎的願意做妾啊?”
“你說這尤小姐生得如此漂亮,為何這麽大還嫁不出去,這尤家娘子兒時荒唐,這不都也二十來年了嗎,女兒嫁不出去,難道只是因為眼光太高,會不會是有什麽別的毛病?”
“這可不好說。”
“倒也不是什麽毛病,怪她那上不了臺面的娘親,從前是個俠女也就罷了,還從江湖裏帶來古怪規矩,說什麽,女婿得對自己女兒一心一意好,不能納妾,凡事問詢妻子意見,不得對妻子不尊重。”
“哎喲,這妻子娶回家去,娘家哪裏還管這麽多?這親娘三天兩頭,為這點小事要女婿好看,女婿家的臉要不要啦?”
“你看這尤逸群,這麽多年沒個兒子,聶惠蘭還不讓娶妾,就知道她有多吓人啦——啧啧,女婿怕有天被岳母揍,自然——”
“這世上哪有這樣的娘親,這不是白白害得女兒嫁不出去嗎?”
尤思齊把自己關在屋裏,也能将街坊領居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她緊咬着下唇,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并不十分喜歡林家公子,如今也是沒得選,要不然——可如今,就連這區區縣令林家的肥兒子,都不願意娶她。
她從前心氣是高,她又漂亮又有才華,憑什麽不能嫁給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她從前還想,他們看不上她,是因為沒眼光,但随着年齡增長,她被迫一退再退,只不過是,不想被人說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結果還是被人當做物件一樣,有更好的,便立馬丢掉她。
聶惠蘭終是忍不住怒火,指着媒婆破口大罵道:“張媒婆你這話是什麽道理,我從前行俠仗義,救下的性命不下數十條,難不成你覺得我有救人的能力,卻應該見死不救?還是在你看來,這狗屁婦道比別人的命還重要?”
張媒婆沒法回答聶惠蘭的問題,便開始賴在地上撒潑打滾:“哎喲喲,都來看看尤家這母夜叉媳婦啊,居然覺得女人抛頭露面理所應當,誰娶了這家的小姐,怕是誰家以後都要家宅不寧的咯!”
圍觀的街坊領居又開始發出吵嚷聲音,一堆男人對她指指點點,就連她從前救過性命的人,也無人站出替她說話。
更有甚者,居然直言,
“女人嘛,天生就是生孩子的料,她們就不能夠練好武功的嘛,與其浪費時間搶男人的活,不如給自己丈夫多生幾個大胖小子!才算物盡其用!”
聶惠蘭只覺得氣血上湧,她擡手便把菜籃子砸到張媒婆臉上,張媒婆頭上蓋着幾張菜葉子,懊惱從口袋裏拽出一袋銀子,砸到地上,大喊道:“哎喲喲,尤家小姐沒人要,還要怪媒婆打媒婆,你這錢我不要了,我看以後,誰家敢幫你家說親,都是來找晦氣的!”
聶惠蘭眼尖,一眼便認出張媒婆丢出的銀子袋上,繡着林家的花紋,想來是他們為了退婚,便給張媒婆一大筆錢,讓她過來撒潑打滾,要他們變成‘活該’的一方。
她正想破口大罵,扯掰個明白,尤逸群連忙拽住她,用哀求的語氣說道:“惠蘭,算我求你,咱們要點兒臉皮,別争了,要不然,要不然連這邱家公子,都要不會考慮咱們思齊了!”
聶惠蘭歪着頭,震驚地看向丈夫問道:“你覺得不要臉皮的是我?這邱冀還好意思叫公子,他可是個年紀比你我還大的老頭,還死過兩個老婆,你,你當真要思齊——”
丈夫雙唇蠕動着,就像是兩條蛆蟲一般,支支吾吾半天,只說出一句:“女人這一輩子,總不能不嫁人吧?”
聶惠蘭張大的嘴,最後還是閉上了。
是,女人這一輩子不能不嫁人。
她便是因為這句話,一困就是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