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三 大夢誰先覺

第12章 章（修）

第 12 章（修）

排空馭氣奔如電，上窮碧落下黃泉*。

那沈劍心拎起鈴铛，乍然一晃。夜雨聞鈴，叮當一聲，恍若招魂。一時間楊青月竟不由己，身在此，魂魄先行。

一滴、兩滴、三滴……更漏聲，點滴到天明。這一聲聲，喚回了楊青月的魂，讓他在這黑暗之地，明了目，醒了心。

他目光疑惑，朝周遭張望，卻見滿目昏暗，似四處蒙着黑色屏障，偶有更漏聲，一滴一滴，倒愈發顯得其間的靜、悶。

心中不甘，楊青月再往前，眼前如那武陵人尋桃花源處，行到末路，仿若有光。天光驟亮，閉目再睜眼，目之所及，盡是斷劍殘刀，像是劍冢之地。

再極目所望，那一人高的山丘之上，一束明光垂落，照亮丘上那明黃身影，恍然像是劍出鞘時的一泓秋水。

絕望心灰之餘，楊青月哪裏能想到這般再遇。原以為那純陽宮的沈劍心不過是一介神棍，知些天機來哄他的。縱然如此，哪怕哄騙，楊青月也是甘之若饴。

這時真見了，他又疑惑起來，想那莊周夢蝶。望山丘之上的明黃身影，許是一把絕世寶劍開了刃，才有這般驚人風采。

也許葉英這人，本就是自己此生的一場莊周夢蝶。但願長醉，不複醒。

想着，惑着，楊青月不忍夢碎，停駐徘徊，寧為這一刻風露立中宵，永遠地。

垂落的天光之下，那人身影也恍若剪影，走不出那桎梏。明黃衣衫的男子擡了頭，明亮的光落入他眼眸，像是紮人的箭矢般毒辣。

他不躲不避，仰望天光，似對更深更遙遠的什麽訴說道：“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可情之一字，又有何該，抑或不該？”

這清朗聲音，正是楊青月魂夢萦繞的那聲音。

楊青月顧不得了，踉踉跄跄奔上去，成了初時學步笨拙又執着的稚童，口中不敢呼喊，怕極了，雖是連怕什麽都不知道，卻只能專注這奔跑的步伐。

幼時不遠處有笑着的阿娘呼喚，幼童方才跌跌撞撞跑過去；現如今，不遠處是心系之人，他又成了那初生的稚子，奔向自己半生少有的慰藉與知己。

眼前人分明是藏劍山莊大莊主，爺娘和睦，兄妹衆多，此時卻是形影相吊，孑然一人。他顧不得了，要去往這人身邊，不教他孤單至此。

“……藏劍山莊我要守得，青月……”葉英仍仰頭，回答着那只有他聽得到的聲音，一字一句透出堅定，“我亦要與之相守。”

“哪怕，你只是一個造出來守護藏劍山莊的NPC？”冥冥天意向他發問。

葉英不懂什麽叫NPC。他生來是藏劍山莊的大莊主，死亦如此。得一場奇遇，他與楊青月得以相識相知，已是一生之幸。雖到至今，已不能相見。

以閉關修行為名，葉英被無端困于劍冢多日，日日受這冥冥天意問詢，要知道他與楊青月的點滴。

君子慎言，又是自己心中極為珍視之回憶，葉英怎肯向他人吐露半分。于是，他被禁锢、被問詢、被挑撥。多日以來，亦是不曾動搖本心。

但連日來的無理糾纏，葉英終是倦了。

“葉某所求不多，何以如此被為難？”葉英朗聲問道。

“因為你官配不是他……啊不對，你們拉郎配也配不到一塊啊！”難得地，天意吐露實情。

雖不明白個別用詞，但葉英心中明了這意思。沉默半晌，他才道：“我與青月，不過是想……相守，竟如此為難了麽？”

他濃長睫毛微微一顫，似心尖那一瞬的顫抖。

山中不知年歲，幽禁的劍冢亦是。葉英看不見那奔過來的青衫，只聽見天意沉吟片刻，方道：“如果你要在楊青月和藏劍山莊中選一樣，很容易就做出選擇了吧？”

葉英沉默。

天意高難問，卻殺人誅心。

仿佛捉住葉英的把柄，天意哈哈大笑起來：“如此來看，我必須要讓你做出選擇了，葉英。”

眼前浮空如水面漣漪，搖晃不已，再清醒時，熟悉的亭臺樓閣燃起大火，無數藏劍弟子驚呼走水了，明火旺盛，蠶食着那雕梁繡柱，像是燒毀一副百年字畫般，不費吹灰之力。

“葉英！”楊青月同樣見了這光景，心痛不已。他如何不知，藏劍葉英四個字，是葉英他一生的責任與執着。雖在夢裏他不贊同，卻也徹底明白，這一刻葉英的心痛難當。

大火之中，葉英似玉雕而成的面容是從未見過的，茫然。

他已經來到他的身邊。然而，一道無形的屏障卻将他們隔開。無論怎樣呼喊，楊青月的聲音都傳不到葉英那裏。

周圍盡是熟悉的藏劍子弟，或驚慌，或恐懼，或惋惜。衣袖似被拉扯，葉英低頭，見一年幼女弟子啼哭不已，待要俯身安慰，身邊一內門男弟子踉跄而來，一臉黧黑，被濃煙熏的。

男弟子手中還握着木桶，妄圖撲滅這滔天大火。見了葉英，男弟子語帶哽咽：“大、大莊主……藏劍山莊要沒了、沒了！咱們家要完了！您，你想想辦法啊！”

那漆黑面孔，生生落下兩行清淚來。弟子一臉的痛苦彷徨。

衣袖之中，葉英攥緊了拳頭。無言片刻，他長吐一口氣：“葉某……錯了。”

天意哈哈笑着，頗為惡意地問道：“知錯了？”

“……不。”葉英緩緩搖頭，“原本以為，你乃天道。然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到底是不仁，抑或無仁？”

“是葉某錯信了。你根本恣意作惡，不顧蒼生！”最後，葉英厲聲道。

“那你又能怎麽樣？”天意道。

思量良久，葉英道：“所錯由我。當有我了結。”

随着此言，他走向燃燒的層樓疊榭，倒塌的廊柱屋檐中突然爆出一朵火花，照亮那玉色的容顏。

衆人呆望着那明黃身影，尚且不明白他為何步入火中，可只一剎，被無形屏障隔開的楊青月便懂得了。

“不不不……不！”楊青月大叫道，“葉英，不要去！”

然葉英步履從容，如悲歌赴死的趙燕之士。

楊青月猛地砸向那屏障，大喊大叫，卻無一絲聲音傳到葉英這處。

火舌不近不遠地舔舐着葉英，助力的風吹動他的衣衫，像一尾鳳凰的羽翼。

葉英忽地伫立，凝神沉思，良久，突然一笑。

“奇怪。這時了，我還在想……青月他，是否安好？”喃喃自語淹沒在噼裏啪啦的火勢之中。

火光照亮了整個黑夜，也照亮了葉英罕見的溫柔笑意。

“葉英！”楊青月大喊着，眼中泣出淚來。他又如何舍得！

舍得讓他一人赴死！

額頭無意重重磕上無形屏障，幾縷血跡蜿蜒而下，那屏障也如蛛網般有了絲絲的縫隙。

明白過來，楊青月重重以頭撞柱，要以此越過這礙事而無形的藩籬。

風與火，席卷成旋渦，将立在其中的葉英吞噬，似要将他作為此場莫名之災的祭品。

“是你不該有的執念，毀了這一切！”天意不無殘忍道。

“執念乃情字，我無錯，”葉英淡然道，“青月亦是無錯。”

“若以此懲罰藏劍山莊上下，葉英願以身為劍，鎮住此場災禍！”葉英語氣铿锵，擲地有聲。

這即是，藏劍葉英的，承諾。

火光席卷，漸漸圍攏了他。

“不！”楊青月目眦欲裂，大叫起來，不顧滿頭鮮血，他伸出了手，終于穿過那屏障，也越過那火光——

卻見葉英被紅色旋渦裹挾，像是入了鍛劍爐的劍器進行淬煉。

“葉英——！”見狀，楊青月肝膽俱碎，恨不得以身代之。

這一次，葉英終于聽見了他的聲音。燃着的火光中，葉英回眸，伸臂握住了楊青月伸出的手。

“青月……”他的聲音很低，“這是……夢麽？”

“不、是我啊，是我啊葉英！”

葉英整只手臂已經燃起，可楊青月不管不顧，執着他的手去撫摸自己的臉，不顧那滾燙。

觸及那臉龐，葉英又笑了。這一生，藏劍山莊大莊主葉英極少為了自己的喜樂而動。但此刻，他止不住那微笑。

溫柔眼眸又如那夜銀亮的寂靜月光，唇角也逸出笑容，以及最後一聲滿足的嘆息。

“青月這名字……念起來，真是好……”

話語如逝去的蝴蝶般委頓，墜落于地，消失于天地間。

那日，藏劍山莊弟子見火光大亮，竟如火龍升天，蹿至半空，就此湮滅。這場無名大火，完結起來，亦是如此莫名。

最後，他們在火龍消失之地，發現一絕世寶劍立于地上。它寒光逼人、刃如霜雪，擁有稀世之風采，劍鞘之上，系着一抹青色絲帶。

有風時青絲帶飄浮上揚，無風時便靜靜垂在寶劍霜刃之上，将它輕輕纏繞。

長歌門楊青月，藏劍葉英，自此無人記得。

“吾有迷魂即将招，醒來，醒來。”叮當一聲，楊青月睜眼，闖入眼簾的，是沈劍心。

遂閉眼。

“喂喂你這也太過分了，我不帥嗎！”沈劍心強烈譴責他。

思慮片刻，楊青月睜眼問道：“方才那，那是夢？”

“非也，非也。”沈劍心擺首道，“所謂大夢誰先覺，即是夢，也不是夢。”

“且不說夢如何，”沈劍心撇了那沒正形的形神，驟然正色道，“因你們這番情真，過了考驗。我可以再給你們一次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