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三 大夢誰先覺

第11章 章

第 11 章

空庭向晚，春光也要過去了。

梨花落了滿地，楊青月所在的院落始終大門緊閉。

傳聞中，那日瘋子大爺打傷了長歌門的貴客。為還貴客風夜北背後的蒼雲軍一個顏面，門主狠狠執鞭教訓了楊青月一頓。

而在當時，瘋子大爺還頂撞了門主，生生挨了百八十鞭，連大夫都不曾及時找來治外傷，便關了禁閉。

門主夫人為自己這個瘋癫的長子急得落淚，每日苦苦哀求門主，終得其略略松口。

“他若好了，自去罷。當爹的，也只能如此了。”

那是一場小型門宴，邀請的無非親朋師友幾人。

聽門主這話，楊逸飛與娘親對視一眼，于悲怆中，默然無言。

在場的九齡公小女張婉玉倒冷笑一聲，道：“禮記有言，父之愛子，乃生而行之乎。如今看來，聖人書也作了假。”

九齡公當場怒喝：“婉玉！”

張婉玉朝父親九齡公跪拜下去，道女兒知錯。

待要說錯，這女子又有另一番說辭。

“阿爹，我之愛您，正如你疼惜女兒一般。此乃父女真情，世之常理。”

言罷，她看了一眼門主，起身，施施然離去。這話，分明在說門主待長子楊青月的愛，十足的虛僞。

門主何嘗聽不出。只見他臉白了青，青了白，說不出話來。

見狀，九齡公也只道女兒自小任性，還請門主海涵。言談之下，自是也不贊同門主的那番說辭。一場私宴，已是如此，最後衆人便也匆匆散了。

楊逸飛送了客，往院裏走，只聽見杯子碎裂的聲音，以及阿娘的哭腔。

“若你真曾在意青月，又何必，何必……”

這話，讓楊逸飛頓住腳，立在院外，良久，太息一聲。

他轉身擡腳往外走，碎石小道，夜深人靜，唯有促織聲。擡眼望着高處的一所庭院，整個院落處于半山腰，掩沒在濃黑的夜色中，寂靜一片。

是兄長楊青月的居所。多日來，靜得連絲琴音渺無。

望了半晌，楊逸飛往那走去。

山腳的小道上，立着一人。月上中天，照亮那人窈窕的身姿。清麗的面容。

卻見這位九齡公的女兒，長歌門素有賢名的張師姐，此刻提着燈籠，臉微微仰着，望着遙遠的那處黑暗院落。

燈籠的燭火，搖曳風中。

楊逸飛上前，喚了聲師姐，張婉玉這才回了神，扭過臉點頭道師弟好。

二人無言，目光俱是望向半山腰的庭院。良久，張婉玉才開口：“逸飛師弟，你說這世上，是不是但凡帶個‘月’字的，都那麽美，那麽好？”

“譬如太白先生詩句的‘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或‘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頓了頓，張婉玉擡眸望着那夜色中隐沒的半山庭院，目光放遠，“包括這一句‘青天有月來幾時’，那般浪漫，這般美好……”

女子的聲音低了下來，像是夢中絮語，輕而緩。

青天有月來幾時……

其中，便是楊逸飛兄長的名字——“青月”。

望了望天上的圓月，楊逸飛的目光漸漸往下，看向那半山腰的庭院。

別愁深夜雨，孤影小窗燈*。

楊青月病了。

他病得很重。

自從那日，他傷了貴客風夜北，便被爹親責罰，鞭棍加身，皮開肉綻，擡回屋時，整個人都陷入昏迷。

身上的痛楚，再加精神的苦悶，導致他纏綿病榻，終日半夢半醒。娘親與小弟楊逸飛着了慌，尋了諸多名醫，這日，竟讓個江湖術士混了進來。

他堪堪睜眼，便見這江湖術士嬉皮笑臉地看着他。來人頭戴蓮冠，一身舊布衣裳，手持拂塵，俨然是個落魄的純陽宮弟子，他道自己叫沈劍心。

楊青月懶怠地合上眼，心底不起半絲塵埃。

沈劍心倒也樂得清閑，自顧自地倒茶吃糕點，啧啧贊道長歌門的風雅。楊青月閉眼只做假寐，不發一言。

“你還想見他一面麽？”沈劍心的聲音懶懶道。

只一剎，楊青月眼皮一跳，目光如電般落在沈劍心身上。可惜他身子傷痕交錯，只能半躺着，眼角餘光只見那純陽弟子的藍白衣角。

半晌，他聲音嘶啞道：“沒人信我。”

說着，楊青月咽下湧上喉嚨的一口血，他外傷遲遲不好，便是因着筋脈俱損。說到底，還是那日傷了貴客風夜北，爹親為了與其交代，一掌打中他胸口，且暫封了他奇經八脈。

“沒人信我。”他再道一遍。

但神情不見悲苦，木讷而遲緩，像是回憶過往而感到吃力。

楊青月一襲長發散落肩頭，額上冷汗直流，再配上這癡癡表情，倒真應了他父親罵的那句“瘋子”。

“沒人，信我。”楊青月重複讷讷道。

已是第三遍。

他瞳中無光，早已死了心。

夢裏相逢，驚鴻一面，伯牙子期，曾是真的。然而楊青月自己，亦無法操琴控夢再遇葉英。

關山魂夢長，那小院冷雨聽蕭，只形影相照，徒留他一人。

山水邈遠，亦不過是一副挂夢中的墨畫，因再無人相候。

夜半揭痂誰共語，有前生今世真痛楚*。

有前世今生，真痛楚。

“該如何，我該如何……”強撐着病體，楊青月仰頭靠在床柱，神色怔怔，唇齒翕動，不知怎樣續下去。

沈劍心望着，以為他要問如何尋到葉英，心道他正是為此而來。待要開口，卻聽見這病榻之上的青年道：“……知他安好？”

一時間，連代表幕後系統的沈劍心，亦不免怔住。

半晌，沈劍心長嘆一聲：“你竟如此牽挂葉英。”

這兩字一出，卧榻上那形容枯槁的青年，失色的瞳仁兀地亮起，像是熄滅的紅燭燃了光。

沈劍心甚至懷疑，若楊青月日後纏綿病榻，恐怕一聽葉英的名字，半條命不顧，掙着支離破碎的病體也要尋了他去。

這八竿子打不着的兩個游戲NPC……怎麽就……

怎麽就這麽癡戀彼此？

作為幕後系統的沈劍心再次長嘆一聲，道：“我有法子讓你見他。”

此言一出，楊青月的眸光，徹底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