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三月江南花滿枝。
一葉扁舟蕩開水面,拂過雪白的蘆葦,舟首壓過岸邊的水草,觸及陸地。
舟首立着的楊逸飛下了船,同相熟多時的船家告辭,沿着湖邊往長歌門內走。他步履匆匆,很快,遇見張婉玉,她神色焦灼,見了楊逸飛才略松了口氣。
“我大哥他……”
“楊師兄他……”
一照面,二人異口同聲道。然而,說了半句,又齊齊收了聲。
見師姐張婉玉神情緊張,楊逸飛悠悠嘆口氣,想來,他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關心則亂,何況大哥自小就病着,如今又出了這種事……若非如此,在外游學的自己,也不會特意趕回來。
念及此,他理了理心緒,正色道:“大哥他……怎樣了?”
張婉玉猶豫片刻,答道:“老毛病,醒時不怎麽認人。”雖是這般輕描淡寫的語氣,但擔憂之情溢于言表。
“那我在外聽聞的,竟不是真的?”
娘親特意托人帶了信,要在外的他尋萬花谷醫聖孫思邈來。
“我也不懼外人道長說短,青月這病……是為娘的錯。你用盡法子去尋孫醫聖來,哪怕說為娘身為人母,卻對自己的長子照顧不周誤了他這輩子亦是無所謂。我只要青月這孩子,好一點……”
一封信,全是一片凄苦的為母之心。如此心碎,又決然。
讀了信,楊逸飛便覺此番情勢不對,忙找送信的長歌門門人細細問話,方知一二。其中一二,便令他下決心回了長歌門。
“是真的。”張婉玉低聲道。
聞言,楊逸飛大大詫異,不由道:“大哥他……竟真險些對那位貴客下了殺手?”
“這幾年,他武藝漸進,已然是長歌門一流高手。”張婉玉臉露忿忿不平之色,道,“若非‘瘋子大爺’這稱號令人敬而遠之,外加楊師兄本人不愛抛頭露面,長歌門年輕高手之中,他本可以占有一席之地。”
張婉玉素日裏照料楊青月,對其人其事知根知底。楊逸飛聽了這番肯定,心中覺出幾分高興,想起兄長瘋癫的毛病致使出了這事,又平添幾分凄涼。
半晌,他輕聲道:“可大哥分明視那位貴客為知己,怎會突然在瘋癫之下動了殺意?”
張婉玉搖頭,猶豫片刻,道:“那日,那人來之前,楊師兄神采奕奕,早早洗了手調了琴,甚至奏了《鳳求凰》,把鳥兒引來。奏了半曲,他信手一揮琴弦,停了調,擡眸一笑,眸光清澈,是多時不見的模樣。
“然後先是說‘這曲子還太早’,又說什麽‘夢裏相知,夢外終相逢’的話,總之,整個人精神振奮,神色溫柔。當時,我還心底詫異,覺得這不過是普通的見一面,怎就如此不同尋常了?
“師兄他盼了半日,茗茶間,聽聞院外有門人說,人來了。他忙起身,險些茶杯翻倒潑了茶。他也顧不及,整個身子朝月門那瞧,翹首以待。”
聽到這,楊逸飛皺眉道:“竟是如此……饒是為貴客,大哥他從前也未曾如此過吧。”
面對楊逸飛的懷疑,張婉玉接口道:“離奇的還在後面。”
“怎了?”這事越發怪了,楊逸飛問道。
張婉玉繼續說下去。
“那人一露面,師兄整個人立在原地不動。我先領了門人問候,寒暄幾句,始終不見師兄出聲,再一回頭,師兄眼神疑惑。他道,怎會是你?怎該是你?怎能是你?
“這三句話,徹底問住在場衆人。然而,在場衆人之中,最為奇怪的,還是師兄。每說一句,他的臉色就越發白,最後,徹底灰敗了。”
“後來呢?”楊逸飛問。
張婉玉只道,後來的楊青月便面色發白,無論誰說話,他都一言不發,神色呆愣,一如瘋癫時。
這事似乎有些離奇,楊逸飛張婉玉二人同時陷入沉默,腦內思緒翻湧。
張婉玉想的,還是那日情形。楊青月立着,張婉玉連喚他幾聲師兄都未曾應聲。疑心他又犯了癡傻的毛病,她心內擔憂,不經意望見那雙眼。那眼裏,沒了光,宛如星辰暗阖,再無日出映着秋水那漾着溫柔的影。
那眼忽然轉了一下,看了下張婉玉。張婉玉又喚了聲師兄,沒人應。
從前癡傻時,那雙眼還是明澈的,可在那一刻,那眼裏,再照不出任何人來。
她正待嘆息,楊逸飛忽然出聲道:“師姐,我大哥那反應,倒像認錯人了。”
細想一番,張婉玉搖頭道:“不該。這位貴客與楊師兄相交,也有一段時日。”
一瓣落花飄然而下。楊逸飛仰頭,望遠處春光的景,那飄零的花瓣恰好飄來。落花雖小,卻因目光的距離,在一瞬遮住他遙望思索的眼睛。
“是麽?”他喃喃自語道,隐約覺得奇怪。
按說确如婉玉師姐所說那樣,那貴客來了長歌門有些時日,可不知為何,楊逸飛對他的印象很是淡薄,如漂浮湖中水藻的影子。
許是自己常年在外,與兄長一時疏遠,再者,那貴客他也僅僅見過數次,沒來得及深交。楊逸飛思索着,忽然愣住。
此番,他竟像個蹩腳商人尋借口賣貨物一樣,尋着理由。思及此,他靜下心來,甩去這般紛雜念頭,只道:“師姐,大哥到底為何動了殺意?”
三月桃花始盛開,已是一樹花樹。
春風一過,桃花紛紛飄落,飛綿似雪,落紅成霰。楊青月适時仰頭,落花紛然,在一瞬遮住他的眼睛,以及,對面那個人。
那人擱下手中折扇,伸手接住一瓣桃花,忽然吟詩道:“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怔然着,楊青月醒神,低聲道:“這是博陵名士崔護近來傳唱的詩。”
“正是。”那人颔首,眼望着對面坐着的楊青月。
可楊青月心中早已無話可說。
他垂眸,望着二人之間的棋盤,手持白子的他,已被逼入絕境,死局。
“楊兄。”他聽見那人喚道。
不是那熟悉的兩個字。束冠的楊青月,被玉制的頭冠壓得似乎擡不起頭來。
“你有心事。”對面那人道。
楊青月垂着眼,眼角餘光之中,那人明黃的衣角,像某個人。他眼睛低阖,一時不肯再往上看。
如此自欺欺人,如此軟弱不堪,理應悲痛,或是絕望。然則,他內心無着無落,分辨不出半分情緒。
“葉……”剛念了一個字,楊青月頓住,然後苦笑一聲,不複言語。
什麽“葉”?眼前人叫風夜北,乃蒼雲軍的軍師,是自己多時的摯友。
本該如此。
可風夜北已然誤會,以為念着自己名字“夜北”二字,應了一聲。
随後,疑惑道:“我們二人不過大半年沒見,何以如此生分了?難道真如崔名士詩中所說‘去年今日’一般,人事已非?”
仰起頭,望着随風紛亂而下的桃花,落紅如雨,洗不盡的傷心事。楊青月忽然開口道:“風兄,且聽我一曲。”
風夜北自是稱好。
喚侍女收拾棋局,又有侍童捧着他的琴,架好,退立一旁,垂首靜候他彈奏。架琴處,正是平日裏靜坐練功的那一方小亭子。
楊青月緩步邁進去。他的居所地勢之高,少有人來,因其地勢高,人立在小亭時,眼越過矮牆,便可見底下的長歌門景色。
底下,習武場的長歌門門人練着劍,互相比劃着,然後,一處凸出陸地立于湖上的地方,是九齡公所在,那忠君愛國多年的高大老人站在中央,神色肅穆,餘下長歌門弟子圍繞着他,鼓瑟吹笙,時有花瓣飄散。
是一個和美清平的日子,任誰看了,都心生喜樂。
然而,楊青月目光放遠,望見長歌門外,山色邈遠,曾經的蕭聲,如今響在心上。
他望見,茫茫的江水,然後回頭,看見的卻不再是那個人。
眼前的風夜北衣飾明黃為底色,配以莊肅的黑色外衫,整個人豐神俊朗,是不可多見的風流人物。
楊青月看着他,如同任何陌路相逢的人。
終于,他坐了下來,起手,彈了起來。
先是半曲《鳳求凰》,又轉為一曲愉悅歡快的無名小調,繼而又是《鳳求凰》的收尾。一曲終了。
風夜北喟嘆道:“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鳳求凰》這曲子,楊兄彈得如此決絕。”
眼前出現的卻是另一個人的畫面。
“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葉英蹙了下眉,然後道,“青月,我希望你不要如此。”
楊青月道:“為何?伯牙能為子期毀琴絕弦,我也該為你如此。”
“‘伯牙子期’是以一人死,另一人終生棄絕此生所愛的悲劇故事留名青史。而我,望你一生平安喜樂。”葉英說這句話時,那雙眼望進楊青月的心底。
回憶如風刀霜劍逼了過來,楊青月受不住了,唯一的解脫唯有眼前的七弦琴。
他忙亂地拂弦奏琴,曲子早就不成調,從前種種,頓時翻湧于心。
“我覺得很好,一切,都很好。”
“我想,之于我,世上只有一個葉英。”
“若志向相同,知己一瞬便足矣。”
腦內全是自己過往說過的話,如今卻成了刀劍,伐在自己身上。
“可惜我貪心。”
可惜他貪心。
最後一句,楊青月信手揮弦,一股股強大氣勁激蕩而出。沉浸悲思之中的他自是未察覺,可小亭外的侍女侍童早已受不住他內力的威逼,只能東倒西歪。
而琴弦繃不住,驟然而斷,鳴出一聲悲音。接着一股內力自琴弦激射而出,直直擊中了風夜北手中的茶杯,霎時,茶杯顯出花紋,極為微小的“咔”的一聲,瞬間碎裂。
小亭外,風夜北起身,覺出楊青月陷入了平日的瘋癫狀況。
他正欲喚其名,卻見弦斷後,楊青月停了手,側首望着亭外的那一樹花樹。
桃花紛亂,葉英的聲音隔着夢境傳來。
“藏劍山莊天澤樓外,有一樹花樹,不知何物種,竟終年開花。你若有空,可來藏劍山莊看看。”
想到這,他笑了。
殘夢裏,桃花碎如雨。
“青月。”聽見這熟悉的二字,楊青月猛然擡眸,看見的,卻是風夜北。
自從風夜北莫名出現,楊青月再無夢。餘下的,不過是回憶之中的夢境。
那日,他以為葉英會來,所有人都以為。出現的是風夜北,而衆人異口同聲說他是自己一生摯友。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的。
他所念所想的,是另一個人。一個還未相逢的人。
如今,他只有一個個殘夢了。可,這糟糕的真實,卻不肯放過他。
想到這,楊青月哈哈大笑起來,束着的冠也扯了去,任由長發散了一肩。侍女侍童略帶畏懼與鄙棄的眼神,他顧不得。
“哈哈哈哈……”笑着笑着,悲恸哀絕之下,心神激蕩的楊青月猛地吐了口血,鮮血噴濺而出,落在琴弦上,順着弦一點點滴落。
“風公子,我們大公子病發了,您快些離開吧。”意識有一瞬的模糊,楊青月聽見侍女對風夜北道。
侍女清脆如莺的聲音實則很遠,更為清晰的是有人在念詩。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一次,是那冰玉擊碎般的清冽聲音。
這一次,是葉英的聲音,終于。
“桃花依舊笑春風……”楊青月喃喃道。
不知風夜北說了什麽,正朝着他走過來。虛幻虛僞的世間,迎面朝他撲過來。
楊青月緩緩擦去唇邊的血跡,再次坐在斷弦的琴前。他冷聲道:“我奉勸你不要過來,風兄。”
風夜北猶豫地停下步子。
幻聽再生。
“風夜北這NPC怎麽停下了,走啊,走啊,走到楊青月身邊跟他稱兄道弟啊。”一個男聲不滿地催促道。
“咱這是不是有點損,拿一個形似葉英的風夜北替換他本人,就為了拆他們CP?”有一道女聲猶猶豫豫地問道。
先前那道男聲道:“他們兩哪能成啊,又不是官配也不是大熱CP,拆就拆了。”
一陣風過,聲音宛如幻覺。
雖是不完全明白幻覺裏的聲音,但楊青月明白,自己的人生遭遇了某種不可說的桎梏。
眼前的風夜北又都邁出步,走向小亭內的他。
如若要打破這虛僞的所謂摯友,楊青月此刻能做的,只有這樣。
他左手手指纏繞住斷了的弦,勉強續了琴弦。望着走來的風夜北,楊青月望着他,道:“抱歉。”
然後,右手大手一揮,充沛的內力直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