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少年時,楊青月做了個夢。
他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翺翔的鷹,振翅間,越出這江南花紅柳綠的小院,遨游碧空,與日月星辰為伍。江南的煙雨朦胧,漠北的漫天黃沙,極南處的雪河冰海,鬧市的吵鬧喧嚷,邊關的金戈鐵馬,深夜的寂寂蛙聲,皆是他所見所聞。
莊子裏的大鵬振翅九萬裏,扶搖天地,他便也想見見這天地之廣。可某日,他飛不動,撞到一處屏障。定睛一看,眼前是一片空白,隐約間,銀白流光上下竄動,其間墨黑蝌蚪巡游。
“糟了,這NPC怎麽跑到地圖最邊緣處了。”有說話聲從天而降,不見其人,宛如天音。
楊青月不解其意。
倏忽之際,他便直直墜落。其勢之快,竟比心念神動更為迅疾。
電光幻影,野馬塵埃,統統成了彈指一剎。一剎那間,墜落的楊青月看見一個明黃身影。他鬓角一瓣梅花胎記,仿佛在盛開。
那人敏銳地發覺什麽,擡頭,隔着镂花木窗,與楊青月對上眼。
他眸光清亮,像一抹銀色的下弦月,不經意間,銀光躍入靜默黝黑的山谷。
墜落着的楊青月,忽然止住勢頭,緩緩飄蕩起來。他想要推門拜訪,手還未觸及那扇門,便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道阻止。
漂浮的楊青月,如一個無主之魂,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而這時,那身着明黃華衫的人,擡頭道:“你是何人?”
該是感謝他沒有問這般怪異模樣的楊青月為何物。
楊青月答道:“長歌門楊青月。”
“藏劍葉英。”那人報上名號。
因了病體,楊青月常年閉門不出,自是不知眼前名為葉英的男子在江湖上是何等令人傾慕的人物。他只覺得他好。
風華正茂,舉止從容。這是說得出的好。
還有,說不出的好。
“不是吧,楊青月對葉英的好感度突然暴增,這NPC自主意識太可怕了吧!”他聽見有人嚷嚷着,轉過頭,空無一物。
大抵是夢,光怪陸離的。
“你似乎被什麽束縛在外。”葉英道。他早已察覺楊青月的情況很是蹊跷。
“嗯。這是夢,發生什麽也不奇怪。”在自我的夢境裏,楊青月态度較為随意放松。
“莊周夢蝶麽?”葉英道,似有思索。
楊青月緩緩落地,立在镂花窗外,隔着那些美麗的雕花圖案,與葉英對視。
一扇雕花镂空木窗,一扇門,隔着他們。餘下的背景,是茫茫的白,比雪原更為空茫的蒼白,所以一切都似假的。
所以,隔窗相望的那個男人,恍若谪仙般。
空茫的背景,一扇暗色的雕花镂空木窗,切割着眼前的景物,如一幅真潑了墨的寫意人物畫,對面那張俊美的臉隐沒,卻濃墨重彩地勾勒出那點漆般的眼。
那眼微微擡起,濃長的睫毛顫如蝶翼,然後目光遞了過來,如銀白月光照耀黑暗沉默的群山之中,又如花燈裏閃爍的燭光,亮而溫柔。
這竟是夢。不知怎地,楊青月喟嘆一聲。
“你是真的麽?”忽然間,他問了一句,毫無前因後果。
葉英沒有回答。他嘴唇微微翕動。
翕動的嘴唇,帶來如玉石撞擊的清冽之聲。
“……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
昔日莊周夢見自己變成蝴蝶。生動逼真的夢境中,惬意的莊周忘了自己。夢醒以後,他忽然不明白。
他不知是莊周在夢裏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在夢裏,變成了莊周?
莊周與蝴蝶那必定是有分別的。
可是,誰也說不清。
最終,楊青月嘆了口氣,道:“罷了。之于我,這夢與你,都是真的。”
楊青月被囚禁在自己這具病體裏,好多年。別人都說他腦中毒針,是瘋了。直至破空的一聲琴響,才把深陷無窮追殺逃亡裏的他喚醒。
本能地,他學會了奏琴,也學會了操控自我的夢境。
夢境裏,大漠的殺伐擊鼓之聲,江南庭院的一場春雨,端看他的心情。可夢裏,總是一個人。
如今,多出了一個葉英。
山水邈遠,冷雨瑟瑟,極遠處有蕭聲遙遙傳來,平添寂寞凄涼之意。碧水青山隐在缥缈雲霧之中,像山水畫的背景。
冷雨蕭瑟,淅淅瀝瀝,滴落彙聚在庭院的小池裏。
蕭聲凄凄,如泣如訴,餘音袅袅,不絕如縷,像是一葉江上小舟随波逐流,而舟首獨立一人,靜靜吹簫,廣袤天地間,道不盡的孤獨。
一扇雕花镂空窗,一扇木門,楊青月靠着門,與窗內立着的葉英,一同小院冷雨聽簫。
楊青月始終進不得那扇門,但也不影響他與葉英交談。
“二人相交,在于理解。譬如伯牙子期,伯瑤豫讓。子期死,伯牙破琴絕弦,伯瑤亡,豫讓為知己者死。子期伯瑤,是伯牙豫讓的欣賞者,他們是懂得彼此的。”
楊青月侃侃而談道。這日,他們正提及知己的由來。
随後,他又道:“我只不懂,這理解是一瞬便心靈相通,還是經年累月的了解?”
葉英道:“‘白首相知猶按劍’,若志向不同,積年累月所留下的,也不是真情。”
“如此說來,若志向相同,一瞬便足矣。”楊青月微微一笑,“可惜我貪心。”
那年,楊青月不到弱冠之年,少年意氣風發。在夢裏,他自由自在,所思所想,皆以所作所為來表達。
“我想,之于我,世上只有一個葉英。”話說到這,楊青月唯恐意思不對,補了一句,“除卻聲名或外在,在我心中,你只是葉英。”
聞言,葉英濃長的睫毛顫了顫,遮住眼中的情緒。
良久,他低聲道:“此番,我本在閉關修煉,卻遇到這般奇遇。”
他用了“奇遇”一詞來形容現在的處境,沒有反對鄙棄的意味。楊青月笑了。
他一笑,臉上病容消散,那雙眼,飽含熱忱與溫柔,若一場永不消逝的好夢。少年時的楊青月,不算格外穩重。
轉過身,他與窗內的葉英對視,眼睛直直望進另一雙眼裏。
“我覺得很好,一切,都很好。”楊青月道。
遲疑片刻,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放進雕花窗的镂空處。小弟楊逸飛年幼時,喜歡與他拉鈎發誓,許下的誓言是孩童無邪的話語。
此刻,是個再至關重要不過的時刻。他內心卻一縮再縮,成了孩童,執拗又純粹。
“因為太好了,不知真假,所以,我想觸碰到你。”
頓了頓,楊青月輕聲道,“葉英。”
近乎呢喃的語氣,如微微的風,吹動那垂下的濃長睫毛。蝶翼振翅般,睫毛自主地顫了一下。
然後,寬大的袖裏,那纖秀修長的手,伸出了一根玉般的手指,點住另一只手指,輕輕地。
在夢裏,楊青月疑心自己又産生幻聲。
有疑疑惑惑的聲音似近非遠,響在楊青月身後:“怎麽回事,葉英對楊青月也漲了……好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