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某日,楊青月等來一位故人。
木屋門開,見了來人,楊青月詫異地睜大眼,沒料到竟是這人。未來得及開口,懷中熟睡的小邪子動了動,他忙低頭拍哄。
見狀,來人神情詫異,想要抱過他懷中幼兒。楊青月卻只搖搖頭,輕聲道:“她傷寒未好,睡不安穩,換個地方便哭啼不止。”
“這……”來人欲言又止,目光落在楊青月憔悴的臉。
明了來人的擔心,楊青月只道無妨,詢問因何而來。
“逸飛師兄得到飛鴿傳書,知道你在融天嶺,我便前來。恰逢天策府将士,得知你參與救援各大派掌門之事,之後不見蹤跡。這幾日,四處打探之下,遇見個老婆婆道是見過你,這才尋了來。”
聞言,楊青月點頭,道是隔壁蘇婆婆,前幾日他暫住她家,承蒙她不少照顧。
“逸飛可好?門中近來無甚大事吧?”他問。
來人一一答複,忽然擡頭,深深凝望他眼眸,道:“青月……師兄,你要一直站在門口嗎?還是說,不希望我進屋?”
楊青月這才恍然大悟,道:“我竟是忘了,師妹遠道跋涉而來,我倒是怠慢了。”
說着,他側身讓開,讓來人進屋。
不過兩間茅屋,外室擺着鍋碗瓢盆等炊具,是廚房。張婉玉眼角一掃,看見一角煎藥的小爐,小爐旁揮扇加火的黃杉少女恰好擡眸,望見她,自鼻內哼了一聲,自顧自埋頭煎藥。
內屋則擺着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
想到那黃杉少女,張婉玉目光閃動,問:“青月師兄,這幾日睡在哪裏?”
在椅子上堪堪落座,楊青月苦笑道:“這裏。”
順着他垂落的目光,張婉玉詫異道:“椅子上麽……可睡得着?”
拍哄着懷中幼童,楊青月道還好。
張婉玉笑嘆一聲。
“青月師兄,守禮君子難免吃虧。”聽出語帶取笑,楊青月忙正色道,“婉玉師妹,萬萬不可壞人名節。那小姑娘是藏劍山莊的內門弟子,我受人所托照顧她罷了。夜間這椅子,也是拖到外室睡,絕不敢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我未曾說什麽。”張婉玉笑道。
如此,楊青月愣了愣,喃喃道:“我也只是……自剖心跡……問心無愧……”
“既是問心無愧,又何必多說。”張婉玉道。說這話時,她倒沒笑。端莊溫婉的臉,不笑時,黑色的眸子裏透出冷清的光,如水下的月色。
“師兄,從前并不多話。”她忽然道。
未等楊青月開口,她又轉臉看他,“師兄,從前也不會照顧人。”
內室沒點燈,光影昏暗,一時間,楊青月看不清張婉玉的表情,只道:“從前我病着,自顧尚且不暇,的确不能照顧他人。”
“不,”張婉玉搖搖頭,重複一遍,“師兄從來不會親自照顧他人。”
楊青月明白過來,知道她在說何事。他笑了一聲,道:“的确,自從那事以後,我是不會如今日這般照料他人。”
那事指的是他十二歲瘋病發作,打傷了靠近他的弟弟楊逸飛。雖是無意,但自那時起,楊青月便與人隔絕,絕不肯親近任何人。他心中始終存了恐懼,害怕自己又害了親友。
自小在長歌門,随他一同長大的張婉玉自是清楚不過。按說今日,他放下這無人能開解的心事,她應當高興。
可是,張婉玉只是問:“那人是誰?”
她的語氣凄苦,與她那如花年紀,如畫容貌毫不相符。
楊青月微怔,醒神過來,喚了她一聲:“婉玉。”
他嘆息一聲,“何苦。”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在長歌門中,他為瘋病耗盡心神,顧不上其他。後來,又為葉英離了長歌門。時至今日才知,張婉玉對他的一片相思之苦。
“我心中已有一人,再容不下別人。”楊青月看着他,認真地說道。
他目光清明,眼眸有光,一片湛然秋水。
外室。
爐上放着鍋,鍋裏熬着藥。
葉言悶頭蹲着,扇着蒲扇,點着火。小姑娘悶悶地想,楊公子他招惹莊主在先,大莊主一走,又有女子特意尋他,哼壞人。
可是,轉念一想,楊青月這幾日待她,守禮至極,無半分輕浮。如此一想,他似乎是個君子。
正想着,一人走進,蹲下,與她同看煎熬的藥。葉言聞見她身上淡雅的馨香,知是特意來尋楊公子的那女子,心中敵意頓生,偏過頭不看她。
卻見那女子凝眸望她,禁不住人這般瞧,葉言沉不住氣地轉頭,杏眼一瞪,嚷嚷道:“你為何一直看我?實在是有失禮儀!”
面對少女的虛張聲勢,女子輕輕一笑,啓唇道:“抱歉。”
這一退讓,小姑娘葉言頓時讷讷無言,心底煩悶更增,唯有低頭狠命扇火。鍋底的火星乍然飛散,一兩點星子濺了出來,葉言尖叫一聲。
“小心。”張婉玉身子前傾,雙臂裹住葉言的腦袋,護住了她。
眼角餘光中,葉言瞥見她絹樣的秀發微微後仰,兩三縷已被火舌舔舐。小姑娘心內焦急,也伸出雙臂攔住張婉玉,急道:“你的頭發!”
張婉玉偏了偏頭,頭發離了火源。她道:“不礙事。”
說這話時,二人離了火源,立在角落,葉言看看她那頭發,發尾已然枯萎焦黃,着急萬分,“怎麽不礙事!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呀!”
聞言,張婉玉微微一笑,道:“也是。”然後,她喃喃自語道:“但那又如何,連心都傷了,又何須再在意此間外物……”
不知如何,葉言聽出其中蕭索失落之意。
葉言想,她是真不明白這些人。無論大莊主、楊公子,抑或是眼前的女子,甚至連救她的那個大魔頭,她都不了解他到底何意。
那男人滄桑的眼神在心底一晃而過,葉言搖搖頭,抛了這念頭。
方才張婉玉以己身護住了她,葉言心中敵意頓減,又見她神色凄涼,生出幾分不忍,想尋話安慰,吭吭哧哧好一會兒,也無法找到妥當的話。
反倒是張婉玉先情醒,微笑道:“你與楊師兄住宿此處。他是君子,但心思并不細膩,必定有委屈忽略你的地方。如若有所不能對他吐露的話語,可對我說,我想法子去辦。”
“不不不。”葉言搖頭,想了一下,道,“楊公子他,很好。”
察覺她面上幾分不甘不願,張婉玉輕笑道:“無須言不由衷。”
“楊公子真的很好。”葉言強調一遍,“溫柔、包容、舉止從容,絕不動怒。這氣度,我生平所見,恐怕只有我們藏劍山莊大莊主才擁有。只是,只是,楊公子似水一般,而大莊主則是立于天澤樓的那棵百年老樹,只要他在,所有的藏劍弟子都會安心。”
張婉玉微微點頭,“我也早聞藏劍大莊主葉英的聲名。”
“所以,所以……”葉言面露為難,忽然将一束求助的目光落在張婉玉身上,語氣裏隐然帶了哭腔,“我……不明白。”
“不明白……為什麽楊公子非大莊主不可,大莊主也、也沒有拒絕……”小姑娘結結巴巴道。
念及楊青月拒絕她的話,張婉玉心中一痛,全然明白了。再想起楊青月念及心中人那清亮如少年的目光,張婉玉頭一側,太息輕輕逸出。
她那楊師兄,提及心中那人,眸光亮若星辰,眼波溫柔缱绻,是從前未有過的模樣。那副模樣,她連夢裏都未曾想到過。
思及此,張婉玉想安慰幾句,卻見葉言喃喃道:“我不明白的事情也不止這一件,還有那個叫陶寒亭的大魔頭,我也不明白……”
“‘黑鴉’陶寒亭?”張婉玉一驚,脫口道,“你遇見他,竟沒半分事?”
葉言詫異地睜大眼,仿佛不明白似的,“他那般兇惡嗎……”想了想,小姑娘又點頭道,“他是有那麽可怕,當初戰場相遇時,他就殺了人……可是後來,他救了我……”
“怎會?”張婉玉懷疑道,葉言卻點頭。
張婉玉疑窦重重,問道:“這又是怎麽回事?”
猶豫半晌,葉言雙手握緊,低着頭,慢慢道:“我之前尋大莊主,在融天嶺迷了路,又累又渴,一個不小心,又從馬背上跌落,整個人撲進黃沙堆裏,當時,忍不住哭了起來。”
“是了,你不過是個小姑娘。”張婉玉溫言安慰道。
葉言漲紅了臉,搖搖頭。
“當時師兄師姐們被囚,生命危在旦夕,我又找不到大莊主,又只會哭,實在是沒用。如此一想,更是止不住哭泣,索性嚎啕起來。
“這時,我被人一把拎起,因沒了力氣,又跌坐沙地上。淚眼模糊中,我仰頭也瞧不見那人模樣,只抽噎着道謝。那人道,莫在沙漠裏哭,水分流失得快。聽聲音,是個沉穩的壯年男子。
“聽了他的話,我想要道謝,一出聲,嗓子已是喑啞。見狀,他拿出自己的水囊遞給我,叫我喝。我忙仰頭一飲而盡,因為太猛烈,還嗆咳起來。那人道在沙漠裏水很珍貴,要我珍惜。
“我忙晃了晃,發現還有小半袋,又羞又愧地還給他。那人問我,怎麽就我一個人?我不能說自己的來去,只是答道馬跑了,所以我一個人沒法前行。那人道,還挺麻煩。豈料更麻煩的還在後面。
“我用袖擦淚,滿袖的沙,又迷了眼,一時間看不清。我真覺得自己沒有用,又忍不住哀哀哭出來。那人道,你們浩氣盟……說了幾個字,他又頓住,最後只是說,真麻煩。
“然後他叫我立着,去尋馬。可我眼睛看不見,害怕,就叫住他,說怕他丢下我走了。這話是挺任性的。可當時的我孤立無援久了,總算遇到一個人,也來不及想來人好壞,只怕再次孤單。
“他沒說什麽,只解了水囊給我,道把沙漠裏最珍貴的東西作抵押了。聽見他離去的腳步聲,我心裏着急,喊出聲來。他道,又如何了?我答道,你可要快來回來,要不然,會很渴的,水我會留着。
“許是當時眼睛迷沙,耳朵與其他格外靈敏,所以這些瑣碎的小事還記得。當時,那人沉默了一會兒,道,顧好自己吧。語罷,他就離開。
“我等啊等,等啊等,聽見一聲馬的嘶叫聲,高興得不得了。想了想,耳朵貼着水囊,搖了搖,那人的聲音适時響起,他問我這是作甚。我就把水囊遞給他,說,還有很多,你肯定很渴。
“他又沉默了一下,還是沒說話。我細想了下,自己竟是不知他姓名,連忙請教其名姓。他說,以前有人叫他‘白衣孟嘗’。我自是沒聽過這名號,心想自己初涉江湖,知道的是不多。
“那人接過水囊,很快,我聽見水灑落地面的聲音,不由心急,正要開口,一只手捂住我雙目,其中滲透冰涼的水。他竟拿了水給我洗眼睛裏的沙子。
“我過于納罕,問道,這不是最珍貴的東西嗎,怎麽能這般浪費?他始終沒說話,把我置于馬背上,然後擊打馬匹屁股讓它往前跑了起來。我一手握着缰繩,一手揉着眼睛,往回望,夕陽底下,那人的輪廓清晰可見。
“終于,我知道他是誰了。”說到這,葉言忽然閉口不談。
張婉玉早已猜到,緩緩道出那個名字:“‘黑鴉’陶寒亭。”
葉言無言,只點了點頭。
良久,少女問道:“他說從前自己叫‘白衣孟嘗’,是真的麽?他以前……的确是個好人麽?”
張婉玉點頭,确認道:“從前,陶寒亭确是行俠仗義,人稱‘白衣孟嘗’。”
這确定的答案叫少女徹底沉默。
半晌,她輕聲道:“我是真的不明白,這一切。”
張婉玉心道,她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