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碧綠的玉笛上,搭着一雙纖白修長的手。那唇挨着笛孔,試探着吹出零星的一兩個音,本不成調,卻引來琴聲的迎合。
七弦琴上,楊青月雙手縱橫,宛如沙場殺敵的将軍,氣魄極為果敢,音色磅礴大氣,是戰場上漫天的晚霞,極為恢弘的氣勢。那虛虛吹出的幾個笛音,一點也不成曲調,楊青月卻引得這零散的笛聲與之相和。
古琴蒼茫幽幽的調子中,和上那笛聲,宛如遙望家鄉的士兵,聽見某處遙遙地傳來鄉謠,靜默之中,只能拄槍久久站立,是那般的寂寥與憂愁。
樂器相和,葉英閉着目,便被楊青月拉進曲調中的場景,心中不免憂傷。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機。我心傷悲,莫知我哀。”他低低地念起詩經裏的話,不由想起天下蒼生之苦,之悲,又是一聲太息。
楊青月撫上兀自顫動的琴弦,弦止,方站起,笑道:“吾友葉英,胸懷天下,心有經綸,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然話鋒一轉,“可惜為人音律不通,心中只得一劍,白白辜負其貌風姿。”說這話時,他語含調笑,眉目間一段天成的風流。
若長歌門人見了此刻的楊青月,怕是難以置信。楊青月這長身而立風流倜傥的模樣,哪裏又有半分平日瘋癫的樣子。
葉英一笑,卻也不答話。
良久,他開口道:“過些時日我需得閉關悟劍,怕是有段時間不能赴這夢中之約。”
聞言,楊青月沉默一刻,道:“也是。你到底是藏劍山莊莊主的長子,肩上自是有一份責任。”
他語氣裏難掩失望,葉英是聽得出來,卻正色道:“你也是長歌門門主的長子。”
“那……”楊青月自嘲地一笑,“到底不同。”
“世人眼中,我是癡傻的瘋子,親族心裏,泰半也如此認為。”楊青月笑得勉強,心中那日益增添的失落又湧了上來。
三歲卷入宮廷鬥争非是他的錯,腦中毒針也非是他的錯,可是,成了衆人口中的“瘋子大爺”,便是他的錯了。
“青月。”葉英忽地喚道。
楊青月應聲,便聽見葉英慢慢地說道:“幾年前,我也被視為呆子,除了抱劍觀花,什麽都不會。這一年,七秀坊的公孫大娘瞧出我是在悟劍,說與我阿爹聽,莊內風評才轉了向。
“然則,無論他人如何評說,我仍是葉英,你亦是楊青月。這一點,你我心中自證。”
楊青月是個聰慧之人,又如何不知這些道理。然而多年來,他在家中受盡父親冷落,親族提及他也只是惋惜,除卻年幼的弟弟楊逸飛,始終無人在意他心中所想,皆是冠以他“瘋子大爺”的名聲,每每避之不及。
常年這般境遇,到底令他心灰起來。葉英今日的這番話,從前也在他腦內胸中翻滾,始終無人可訴。而葉英道破,楊青月心中盡是歡喜,生出一番知己之感。
“我是我,你是你。”他反複念叨幾遍,多年來胸口的一把死灰,終是複燃,溫暖了他心中冷意。
最後,他重重點頭,認真道:“合該如此。”
從前種種,今日念及,自是一陣溫柔,又一陣心酸。心酸的是,葉英仍是葉英,哪怕棄了藏劍山莊大莊主的位置,他也不會因此便對危難的藏劍弟子不管不顧。
方才那番敘述,耗盡了葉言的心力,此刻她沉沉睡去。而楊青月葉英二人,為照料她,在不遠處生起篝火,低聲說着話。
“葉英。”楊青月喚了一聲,葉英應了聲,他卻再無言語。
良久,他太息一聲,“你要回去。”這話,無半分疑問,是肯定的語氣。
“是。”葉英毫不回避,開口道。
葉言剛才說了,“如若找不到大莊主,蕭沙每兩個時辰殺一個藏劍弟子,直至殺光為止。”藏劍弟子如此的悲慘境況,葉英又如何能棄之不顧。
驀然,楊青月低笑一聲,道:“我真是個蠢人。你總是要走的。”
他語氣中的凄涼,彌漫在風沙裏,如紛紛揚起的塵土,無着無落,無處可去。
葉英心下不忍。他心中有楊青月,卻不能放棄自己身為藏劍山莊大莊主的責任。他知道楊青月明了這一切,也能理解,可到底是不舍。
他亦是不舍。彼時,與楊青月決裂不久,他閉關悟劍,終是目盲出關。他想過去找楊青月,卻也知道以這番模樣前去,楊青月怕是悲恸不已。再者莊內諸事繁忙,他還是耽擱了。
“葉英。”楊青月又喚了他一聲,葉英答應。
“從前,我告訴過你,少年時我造竹舟順水而行,竹舟在水中散了,我整個人沉進水中……”楊青月沒頭沒腦地提及此事,又沉默下來。
半晌,他開口道:“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其實那時我心中萌生死意,真想就此溺亡?”
懷中抱着高燒不退的小邪子,葉英的手卻驟然握緊,小邪子吃疼哼唧了幾聲,他才慢慢松開拳。
“不曾。”葉英還是答道,語氣極其低。
楊青月笑了笑,繼續說下去,“那時,我竟在水中睜開眼,看見水上的太陽,它散發朦胧的光,看起來極柔和,也極美……是在那一刻,我不想死了。”
“……之于我,你便是水中的那太陽。”到了最後,楊青月的語氣也低低的。
聽了這番話,葉英終是明了在楊青月心中,自己是何等地位。
他沉聲道:“我亦是。”
他閉關以後,便目盲。二弟葉晖擔憂之餘,期期艾艾一番,忍不住詢問此番閉關是否心魔得解。
葉英不答,一如既往地沉默。
二弟葉晖告辭以後,他睜開眼,瞳仁無光。可腦內,卻出現修煉時心魔的畫面。
最終,他太息一聲,自語道:“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從前,他的心魔是蒼生,是劍之本身,并不清晰可見。可這一次,不同。心魔是人。
後來,葉英遲遲無法啓程去長歌門拜訪,他心中實則清如明鏡,不過是近鄉情怯。
篝火“噼啪”一聲,襯得二人之間愈發沉默。
“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楊青月說道,“可是,你總歸要走。”不等葉英答話,他又說道,“我明了你之緣故,亦能理解,只是……”
餘下的話過于軟弱,是踐踏彼此的心,楊青月不能再說下去。他雙手撐着頭,緊閉雙目,身子漸漸縮成一團。
從前,他瘋癫時無依無靠,只能如此懷抱自己,徹底感受被抛棄的這份痛苦。哪曾料想今日,有了心愛之人,仍是如此。
這天地,果真如刍狗。
而葉英柔聲喚道:“青月,你過來。”
一時間,楊青月心力交瘁,渾渾噩噩,似過往瘋癫之狀。他聽見有人喚他,便依言過去,然而心中的大悲大恸,令其不能分辨那人是誰。
那人握住他手,楊青月只覺他手冰涼,想要縮回手。可是那人還在喚他,不知怎地,楊青月不忍拒絕。
雙手觸及一處溫熱,冷熱相對,楊青月緩過神來。目之所及,是他的手貼着小邪子的臉,而女童高熱不退,雙頰暈紅,頗為可憐。
“難道你要小邪子,如藏劍弟子一般慘亡?”葉英語氣并不如何嚴厲,可此話一出,楊青月宛如被雷劈中天靈蓋,渾身一顫,徹底醒神。
他慌忙縮回了手,可葉英拉着他不放。葉英的手一片冰涼,楊青月想着小邪子在自己懷中哭泣,那溫軟的小小身子,以及女童童稚關懷的話語,再一想葉言口中那些被蕭沙殺死的藏劍弟子,最後,他竟想到葉英。
葉英身在戰場,一襲明黃華美衣衫,宛如鳳凰。身後是漫天火光,酷烈戰場,無數人哀嚎。而天人之姿的葉英,與那蕭沙以武功搏殺,溫熱腥紅的鮮血濺到那玉白的臉上,緊閉的雙目上,濃長的睫毛顫了顫,良久,他終是委頓于地……
“不、不!”思及此,楊青月顫聲道。他喉嚨竟管不住那害怕,險些高喊出來,“葉英——”
“我在。”葉英及時應聲,握住楊青月的手,感覺他的手顫抖不已。葉英心中納罕,而楊青月很快握住他的手,緊緊地,牢牢地,不願再放開。
“你劍術驚人,立于武林不敗之地,可我心中始終存有一個可笑的念頭,如若你不存于世,那麽我,也不活了……然而你劍術近乎天人,又怎麽會死。說來說去,不過是我自私,且多慮……”
此時此刻,楊青月一番肺腑之言,才讓葉英知道他愛之深,竟到了生死相随的地步。他心中一軟,忍不住喚一聲:“青月。”
他握緊楊青月的手,極為慎重地告訴他:“我不會死。”
短短幾字,卻是極為鄭重的承諾。
他二人夢中神交多年,實則已是默契不用言。可經歷絕交之痛,又是平生初見,雖是相熟多年,二人也時常恍若覺得一切不過是幻境。自此二人也是小心翼翼,怕損了過去的情意,也由此妨礙了二人相交,心中諸多念頭,倒也不能如夢中般痛快直白地道出。
時至此時,楊青月道出心中懼意,二人方明白彼此于己身一生的含義。葉英本是不善言辭之人,心念所致總是快于言語。可面對楊青月,他給出這承諾,雖如尋常般言語精悍,卻是剖心之言。
一剎那,楊青月便明了。
良久,他戀戀不舍地握住葉英的手,開口道:“你去吧。小邪子與葉言,都由我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