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那明黃帶子,分明是葉英的衣袖。葉英同他提過,地牢被困之時請小邪子帶出這信物的事,楊青月亦是明晰地知道。
一剎那,他站立不動。而腳下那人低低□□,聲音微弱似無,卻奮力掙紮,側翻了身,捉住楊青月腳踝,道:“救……救命……”
楊青月低下頭,看見那臉,分明是藏劍山莊弟子葉言。他不再猶豫,即刻追回跑遠的馬匹,再将虛脫的葉言擡上馬,牽着馬兒往回走。
這始終是葉英的親族,又是他牽挂的藏劍山莊弟子。楊青月心裏明白,行着的一時三刻,又恨不得這幾裏的行程,有那麽山長水遠的更疊,永世到不了。
奇怪的是從前,哪怕一刻鐘之前,他都希冀離葉英近些,再近些。此刻,卻恨不得離他遠遠的。
若有人為此尋上門,他們不過一兩日的相伴便到了頭,他內心明晰地知道。這一步步,宛如囚徒步入刑場,甚是煎熬。
一個轉念,楊青月想拍馬匹屁股令馬兒馱着葉言自行離去,目光望向馬背上的葉言,奄奄一息,臉上滿是塵土血污,在此之前,她是個天真又倔強的小姑娘,全然不是這副模樣。
思及此,楊青月太息一聲,心道:罷了、罷了。
終是到了。
他牽着馬兒,帶着馬上昏迷的葉言走過去,葉英迎了過來,抱着懷中幼兒道:“小邪子似在高燒。”
楊青月忙上前,觀察女童臉色,兩篇暈紅忽生臉頰,呼吸間,皆是燥熱之氣,俨然是病了。
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有葉言受傷,再來小邪子生病,楊葉二人雖都是行事條理得當的人,此刻也是措手不及,手腳忙亂。
二人商議下,先照顧葉言。查探她只是外傷,倒也好辦,楊青月拿出随身所帶的玉露丸,此藥兼治內外傷,頗為省事,只不宜一次服用太多。他掰了半顆,再傾出水囊裏的水,連藥一同讓小姑娘服下。
昏沉中的葉言,感到一雙手溫柔地扶着她,如救命稻草般猛然捉住那手,然後哭叫一聲,“大莊主!”
楊青月忙擡頭看看不遠處的葉英,見他拍哄着懷中生病的女童,神情專注,默然抽回了被捉住的手。再低頭,他于心有愧,低聲道:“休息吧。”
說着,他便站起來。再不顧葉言一臉悲苦難受的面色,徑直走開。
行到葉英身邊,葉英聽見腳步聲,微微擡頭,道:“葉言如何了?”
楊青月道皆是外傷,并無大礙。遲疑間,他看看葉英懷中高燒的女童,問:“怎麽樣了?”
聽出他語氣裏的回避,葉英強調道:“小邪子她情況不容樂觀。”
楊青月“恩”了一聲,便不再言語。葉英自有主意,道:“我們需要尋處有人家的地方,多些幫手,才能救得了葉言小邪子二人。”
默然良久,楊青月才道:“照顧她們難道不夠?”
“不夠。”葉英道。
二人語氣都很是平靜,胸中卻也都是心緒起伏。
眼見經歷過的悲劇即将重演,楊青月終是按捺不住,“若再多些人,你就不是你,而是藏劍山莊的大莊主了,葉英。”
他說話的腔調極為悲怆,只因這話不是預言,而是過往的重現。
葉英知道他還有尚未說完的一句,“那樣,你我之間,該如何相守。”
沉默一陣,葉英道:“我仍是我。”
說完,他擡起頭,看着楊青月。楊青月凝視着眼前人,看着他緊閉的雙眼,心中一痛,他曾有一雙漆黑明亮的眸子,最終因閉關修煉心劍而目盲。
那時,自己卻不在。
還要為過去的心結而負氣搭上後半生嗎?楊青月扪心自問,太息一聲,道,“我們走吧。”他轉身走過去,打算背葉言上馬。
甫一彎腰,昏沉中的葉言猛然睜眼,雙手亂揮,眼中滿是恐懼,只是叫喊:“莊主!大莊主!”
聲音大了,不遠處的葉英忙走過來,在楊青月順手接過他懷中孩子時,他彎腰摸到葉言的手,然後握住,溫言道:“我在。”
聽了這熟悉的聲音,葉言才不鬧了,掙了掙身子,受傷無力又癱倒地上。她緊緊抓着葉英的手,未語,淚先流了下來。
楊青月葉英正暗自納罕,葉言想到什麽,身體渾身顫抖,無比恐懼,又大喊了一句,“莊主,救救其餘弟子吧!”
“其餘弟子如何了?”葉英問道。
葉言眼淚流着,卻睜着眼,始終望着葉英。她表情混合絕望、恐懼、痛苦,和遲來的安心與希冀。
她的身體先是微微抖着,最終抖得厲害了,眼淚更加迅疾,最後更是嚎啕大哭,要哭盡這兩日不到的委屈與痛苦。
葉英也不催促,由着女孩哭。待她哭得幾近止住,才拉了拉始終二人握着的手,安慰道:“我在。”
這話給了葉言勇氣與希望,她用另一手抹了抹眼淚,開始把事情經過講了出來。
“那天,天策府大統領李承恩将軍向大魔頭蕭沙所在的地方發起進攻,為了解救各大派掌門。而我也跟着其他藏劍弟子們一起殺敵,希望能救出莊主。本來打得好好的,大家都想這回可就能救出掌門啦。
“可是,一直按兵不動的惡人谷突然出擊,偷襲暗算我們。我當時在戰場上,聽見有人喊,大惡人陶寒亭來了,然後天上一片陰影飛過,一個人落在不遠處的巨石上,穿着一身黑色衣服,像只不詳的烏鴉。
“他沒有看我們,但他的聲音卻遠遠傳過來,清晰入耳。他問,康雪燭、陳和尚等叛逃的惡人在哪裏?沒有人回答他,有嫉惡如仇的正派弟子指劍大罵他,說他草菅人命,濫殺無辜,殺了自己的師長,是個敗類。
“那個大惡人聽見了,就冷冷道,既然我是個殺了師長的敗類,那殺你,怕也是殺得了。就見他身子一閃,再站在巨石上,那弟子的頭顱就被割了下來,血淋淋的。
“當時我就覺得難受,不敢看。後來他們還說了什麽我也不記得,就記得蕭沙那大魔頭出現了,說惡人谷已經叛變什麽的,那陶寒亭卻說,康雪燭他們不能代表惡人谷。然後他就走了。
“我想那可好了,至少他們沒聯合對付我們這些人,還想着大家也許能抓住蕭沙呢。結果蕭沙大喝一聲,飛沙走石統統炸開,離他近的各派弟子們也被炸開,地上一灘灘血,還有無數死去的人們。
“蕭沙就這樣走過來,我們節節敗退,可是真的不能退了!因為李承恩将軍說過,我們這一路的負責拖住蕭沙大魔頭底下的人,他們負責救掌門出來。為了掌門,我們怎麽可以退?
“可是我們沒想過蕭沙會出現在這裏,我前面的各派弟子、藏劍的師兄師姐們,跟西湖的蘆葦蕩一樣被折斷,無數人都死了,好多人沒有全屍,連活着的都斷胳膊折了腿……“
我看見平時最照顧我們的葉松師兄站在蕭沙面前,就像平時站在我們面前幫着擋住師父責怪一樣,他的身姿是那樣英挺,可是下一秒,他就死了……被蕭沙一掌擊碎天靈蓋!我吓得哭出來,師兄那麽好的人,怎麽也會死?!
“……最後,大魔頭蕭沙殺了不少人,他的手下擒住了我們。跟我一同被擒住的還有葉柏師姐他們。我們被帶到大魔頭面前,他逼着我們說這次奇襲的詳細策略,沒有人肯說,也沒有人真的知道具體策略。
“大魔頭就逼問葉柏師姐他們,說不說就殺了全部人,然後一揮手,無數把刀刃就架在我們脖頸上。不少女弟子吓哭了。葉柏師姐側過臉,告訴我們不要哭。最後她眼風掃到跪在最邊上的我,像是說家常話般,語氣很溫柔。她說,葉言小師妹,你哭起來就不可愛了。
“說着,同我們一起跪着的她,慢慢站了起來,眼睛直視着蕭沙那個大魔頭,大聲道,我們藏劍弟子,只有站着死的,沒有跪着求饒的。蕭沙獰笑一聲,一掌捏碎了她的腦袋!我當時大叫一聲,然後就昏過去了。
“等醒過來時,我發現自己被關入地牢,身邊餘下十幾個藏劍弟子。聽他們說,蕭沙本打算将我們殺光,突然有人疾跑過來伏在他耳邊說了什麽,最終他才放過了餘下的人。
“在地牢裏,我什麽也看不見,可眼前出現從前的一幕幕,想起葉松師兄愛買糖葫蘆給我,在我練劍不用功被罰偷偷哭時,葉柏師姐總笑着說,葉言小師妹,你哭起來就不可愛了……
“可是,可是都已經成了過去……再也回不去了。”
說到這裏,葉言又嗚咽起來。這慘烈殘酷的幾日,她一個小姑娘,經歷得也太多了。
楊青月看葉英,此刻他低頭,表情看不分明。他的臉色,覆着幾分陰影,白玉到了此間,也不見蒙塵。
“後來,你是怎麽逃出來的?”葉英冷靜道。聲音如冰玉般碰撞,悅耳之下幾分冷冽。
“……後來,蕭沙把我們幾個餘下的藏劍弟子叫了出來,選了我在內的三個人,命令我們必須找到莊主您。他告訴我們,從現在開始,每兩個時辰殺一個人,直至……”葉言突然不說了,眼睛看着葉英。
葉英始終握着她的手,不曾松開。楊青月看着,心中幾分醋意。雖知這醋意不合時宜,可若能抵擋他已經察覺接下來言語即将帶來的危機,他倒願意自己如少年時般意氣用事。
他看着葉英,這個人一如初見,令人傾心。所以,他太知道他的選擇,知道一句話的開啓将帶來一場分離。
葉英道:“蕭沙說了什麽條件?”
而他身邊的楊青月閉了閉眼,心中談不上失落或是悲哀,也許不過是塵埃落定。
這一場旅行,到了終點,又是一場離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