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多年以後。
葉月問兩位爹爹的其中之一,“阿爹,你和爹親人那麽好,就沒有像我一樣因為被拿走最喜愛的,而讨厭一個人啊?”
她的阿爹沉吟良久,承認:“有過一瞬,有過一人。”
“誰呀?”
“天策府統領,李承恩。”
長天烈日,融天嶺的一處臨時軍營。
“在下長歌門楊青月,久仰李将軍大名。”楊青月斂衽,向天策府統領行禮。
楊青月身材挺拔高挑,除卻臉上幾分病容,尋常立着,也是風姿卓然,舉止間,自是詩書人家渾然天成的儒雅風流。天策府統帥李承恩忙還禮,道不敢當,然後又忍不住打量起眼前人來。
半柱香以後,楊青月欲開口詢問,卻見他雙掌一拍,大大感慨道:“你确是如葉英所說!”
聞言一愣,楊青月道:“敢問李将軍,葉莊主他,因何提及我?”
“他道與你神交已久,心有戚戚。也道你千般好萬般善,只一點不好。”李承恩賣了個關子。
回顧決裂之際,楊青月不免神色黯然,道:“是了,我的确不好,翻臉之時只顧自己,卻不肯再多聽他一句解釋。”
摔碎的玉蕭浮現眼前,而曾經自己所說的話更是割得耳朵生疼。
“‘修身齊家平天下’,你心系于此,每一步都邁向更寬廣的天地。可人生苦短,我不知天下,不知家國,胸中唯有所在意之人。”
“……不要提別人。葉英……我心中有你……可是,你是藏劍山莊的莊主,這一生,哪怕死了,也埋葬在藏劍山莊旁的西湖邊,不會跟我一處。”
“惟願那時,你埋湖岸邊,我焚盡己身化作齑粉,漫灑湖中。也許某一日,會飄到你身邊……”
見他神色無比懊悔,李承恩詫異道:“不不不、他只是說你受太白先生影響太深,浪漫主義過甚。什麽死後,生前之事還未完,談及那虛無缥缈的身後事,委實想太多。”
楊青月默然。
接着,他由衷地笑起來,痛快承認:“是我想太多。”
他笑起來時,散去的精氣神驟然聚攏,點漆般的眼盛放着星子,明亮純粹,像個孩童般。李承恩不禁遺憾地想,葉英看不到眼前這人此刻的表情真是太可惜了。
可是他并無立場說這話。身為局外人,這二人的事,他沒法猜透,只是知道葉英顧念楊青月。
他目光望向一旁排列的兵器,心中忽生一計,朝楊青月抱拳道:“楊兄,我有個不情之請。”
心結頓解的楊青月直道請說。
“此事關乎我天策府……的兵器。”話一旦說出口,便百無顧忌,李承恩繼續道,“藏劍山莊乃鍛造産出兵器之地,我天策府也是山莊常客。其實天策府已是老主顧,而我近來得知,同為山莊熟客的長歌門購置兵器上比我們便宜不少,所以……”
說着他搓了搓手,頗有幾分不好意思,“希望你做說客,然後請葉莊主給我們天策府再打打折?”
呆然片刻。
先納罕着何以李承恩要拿他做這個說客,再思考着推脫之詞,最終,楊青月終于忍無可忍道:“李将軍,您可是朝廷的英國公,這蠅頭小利實在不符合您身份。”
李承恩連連點頭,肅然道:“每一口軍糧,天策府都希望用在合理之處。所以,能少花費一點是一點。”
楊青月忍住扶額的沖動,道:“長歌門門中之事都是吾弟楊逸飛處理,抱歉,我幫不……”他的話被李承恩攔住。
李承恩看着他,忽然露出一抹促狹的笑容,道:“楊兄還不知道?”然後,楊青月了解到為何李承恩托他做說客了。
夜裏,睡不着的楊青月從軍帳裏出來,往周遭走走。應李承恩之邀,他留了下來,說是與諸多俠士一同解救各派掌門,便也随衆人同吃同住。
可他的心,始終被白日裏李承恩的話攪亂,趁着月夜出來散心。融天嶺是片蠻荒之地,窮山惡水,白晝間烈日炎炎,夜裏也如火爐煨着,燥熱非常,那幾絲涼風顯得異常可貴。
随風捎來的,還有附近劍刃碰撞的聲音。走了半裏,繞過塊巨石,楊青月瞧見有二人在練劍,皆是女子。
一女子着粉衣,手持雙刃,使得劍器靈動飄逸,像是江湖久聞的七秀劍法,而明黃衫的女子握把足有一人高的重劍,劍招有千鈞之勢。兩女子拆招接招,幾招下來,黃衫女子氣空力盡,擺手棄戰。
“小七姑娘,我實在不行了……”黃衫女子有氣無力道。粉衣女子卻不答,信手揮劍,一道劍氣朝楊青月而來。“什麽人!”
憑借身法躲過,楊青月上前,從月光陰影處走出來,“長歌門楊青月。七秀坊的小七姑娘,久仰大名。”
小七還未說什麽,黃衫女子“呀”的一聲,欣喜道:“楊公子!您果然來了!”
聽聲音有幾分耳熟,楊青月面露追思之态,黃衫女子早耐不住了,道:“是我呀,半月前,領你去藏劍山莊的那個女弟子!”
定睛一瞧,果然是那小姑娘。楊青月忙補上當時未盡的禮儀,請教姑娘大名。小姑娘道自己名為葉言。葉這個姓,乃屬于藏劍山莊的內家弟子。藏劍山莊裏,弟子分外門與內家。外門自然是外姓之人,而內家則是葉氏之人。
藏劍山莊乃葉英父親一手建立,傳自葉英手中。說到底,是家族傳承,山莊葉氏一脈,無論血緣遠近,也比外門弟子狀況好些。可葉言一個小姑娘,不在藏劍山莊,怎會被派遣到兇惡萬分的融天嶺?
得知這葉言是葉英一族之人,楊青月對她更是上了幾分心,将自己顧慮說了出來。葉言笑道:“是我自己想來的。”
“這……”楊青月溫言道,“是為何?”
“因為我想要為解救莊主盡一份心力。”小姑娘天真地說道。一旁擦劍的小七笑了笑,好意提醒道:“先把你的劍術練好罷。”
聞言,葉言漲紅了臉,先是嗔了一聲“小七姑娘”,眼睛再垂落在別處,不太好意思看楊青月。因為的确被戳到痛腳。
可是十六七的小姑娘,又溫軟又倔強,吭哧半天,還是忍不住嘟嚷道:“可我還是想幫忙……”
“莊主對人很好。我調皮摔碎了他時常用來束發的簪子,其餘人都要罰我,他開口說算了便沒事了。其實他最心疼那只簪子了,碎了還珍藏起來,後來我才知道那是莊主娘親的遺物……”
小葉言絮絮叨叨地說着葉英的好,楊青月耐心點頭。待她說完,他道:“你若潛心學重劍,那麽有幾點恐怕須得改。”
他一一說下去,葉言聽着聽着,從微微點頭到眼神狂熱地望着他。她年紀小,見識未深,只知道習武上不得勁,聽了楊青月這番指點,再一琢磨,便覺得的确這般道理。說着還不夠,楊青月借來小七的一把劍,與葉言對招,細細指出她武學造詣的不足。
“你身量未足,只用重劍力有未逮,輔以輕劍最好……”最後,楊青月說道。而天空微微露出魚肚白,黎明将至。
以袖擦擦滿面的汗水,得以突破自身武學困境的葉言朝他道謝。而小七催促她回去休息,葉言也朝她道謝,歡欣鼓舞地回去了。
小七把目光轉向楊青月,“對藏劍武學,長歌門的楊公子也熟悉得很。”她守了半夜,本是擔憂葉言小姑娘,卻意外陷入了楊青月這個謎題。行走江湖多時,自诩有些資歷的小七,卻看不透眼前這人。
楊青月解釋道:“游歷時遇見幾個藏劍弟子,與之切磋時,自己琢磨了幾分。”
這解釋過于謙虛了。小七看了二人的招數,楊青月的武學既是藏劍的招,亦有長歌的影,兩者融合,別有風格。
她又哪裏知道,楊青月得葉英親身指點,二人拆招對招不下百餘回,對于彼此武學頗為了解。
“改日我們切磋一番。”面對新奇的武學,小七願意多去探究,就此立下邀約。楊青月拱手道好。
得了他的應允,小七接過還了的劍,不多說,轉身而去。江湖人往江湖中去,不過問他人的江湖事。
忙碌大半夜,楊青月有些乏了,回所在的帳篷,仍是睡不着,索性起身取出自己的琴來。外面的天空即将迎來一片白,帳篷裏仍是黑魆魆的。他摸着黑,取出其中的琴中劍,并着兩指在冰涼劍刃上慢慢摸索。
壓了大半夜,李承恩的話再次浮現耳邊。
“楊兄,我記得你名字裏可有一個‘月’字啊。”手指摸到劍刃凹凸處,一點點探過去。有兩個字。
“長歌門中,出自藏劍山莊的最新一批劍器,統稱為‘贈月’。”
最終,楊青月嘴角一挑,于黑暗中,無聲而開懷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