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自江南道的長歌門,到遙遠漠北,費時一年有餘。爾後,游子取道回了江南,只這終點,卻在藏劍山莊。
三月的藏劍山莊,恰是乍暖還寒時候。幾處草長莺飛,高處殘雪未消,領路的藏劍門人遙指遠處,朝來人介紹道:“那景喚‘美人尖’。”
極目而望,皚皚白雪積在遠遠的山峰尖,再鋪陳兩邊,恰是美人額發的那一點。來人一身青衣,微微一笑,“恰如其分。”
心中所想卻是,“這是他生于斯,長于斯的地方了。”恍惚間,又見那一把純白的發,檀梳與手指在其中穿梭,那結發的話,道彼此已是心有靈犀,便不肯說。
他咬字略松,臉亦蒼白,面相上看,病怏怏似的。然他背一把古琴,身姿挺拔,行步穩健,一路行來,古琴旁點綴的流蘇未有半分晃動。再定睛看,他劍眉星目,俊秀非常,一身青衫立着,似柳般美好。
這般人物,該是魏晉風流畫卷中走出來的。領路的藏劍門人是個小姑娘,仍帶幾分活潑,此刻壓不住好奇,問:“楊公子,您此來藏劍山莊,當真只是游歷風景?”
眼前的這位楊公子,正是長歌門的大公子楊青月。同為江南道,長歌門與藏劍山莊往來不少,然則不深。只因長歌門在朝人物頗有幾位,而藏劍山莊到底是個江湖門派,不涉及朝廷便也不受其太大管束。
按說長歌門的大公子特意來訪,合該是藏劍山莊的大事了。思及此,藏劍女弟子蹙眉,心中不安。畢竟,莊內已經有樁大事了。
“實不相瞞,聞得藏劍大莊主風姿卓絕,端的是位人物,我心生仰慕,其實是特來拜見的。”楊青月道。
聞言,那女弟子雙手驟然攥緊,神色黯淡,低下頭去。楊青月覺出不妥,道:“怎了?”
藏劍女弟子擡頭,擺了擺手,佯裝無事,可臉色分明快哭了。
情急之下,楊青月破口而出:“葉英他……”念出名字以後,他覺出不妥,閉嘴不言,俊秀眉目深深蹙着。
而藏劍女弟子詫異地看着他,心道這人怎這般無禮,竟直呼大莊主的名字。轉念一想,又覺得他可憐。
世人都知長歌門的大公子自幼瘋癫,而長歌門上下,自是不能認可一個瘋子統領門派,選了其弟楊逸飛為門主。沒過幾年,楊青月的病好了不少,這門中卻無他能管的事宜,便給打發出來游山玩水。
“我……”見不着他了嗎?
胸中疑問翻滾,随失落、難受、痛苦諸多情緒洶湧,楊青月穩穩心神,道:“葉大莊主是否在閉關,不方便見客?”
若是如此,他可以等。恰如從前無數個夜。
那女弟子再搖首,小姑娘眼淚突然淌了下來,“如今是二莊主代掌全莊,您,您還是問他罷!”
上好的雨前龍井,咂摸出來,卻是無滋無味。
坐于賓客位的楊青月,透過冉冉霧氣,看對面陪坐着的二莊主葉晖,眯了眯眼,心中萬千滋味。
葉英的二弟怎……如此不似他?
他已想好見葉英如何做開場白,“葉英你二弟年輕時……想必跟你般好看。”若葉英護短,心劍伺候,他便靠着輕功而走。走也走不遠,諸多話要說,少一句怎能行。
然而他知道,謙謙君子葉英,溫潤如玉,怎會動手。饒是最終的決裂,亦是他挑起事端。
“楊公子,你終是來了……”正遙想當年,聽了這話,楊青月豁然擡頭。而葉晖看着他,幾分感慨。
“咔”一聲,茶蓋置于茶杯內。楊青月道聲“失禮了”,收回手放在腿上,修長手指按壓着因激動而顫抖的手。
葉英竟跟家人提及他。雖說,此次他乃是來專程見他。
“大哥他,跟我提起過你,很多次。”葉晖看着眼前人,以商人世俗精明的眼光打量着他,發現這個人是個璞玉。
他恪守禮節,舉止端莊,這點與大哥無差。而那漆黑的瞳仁裏,是赤子般的熱忱,黑濃睫毛下,是好夢餘韻的溫柔。葉晖記得自家大哥未盲時,眼神亦很溫柔,只那溫柔是江南煙雨帶來的朦胧感觸,似近實遠。
大哥不是不好說話,只他心中有劍,排于任何事第一,能給予其餘人的關懷便不多了。葉晖感慨,也許這樣看似相近實則擁有微妙差別的兩個人,才能成為摯友。
“他……”楊青月猶豫道,“都說了什麽?”
葉晖道許多。欣喜之餘,楊青月面露猶疑。她實則是初次見葉英。他們之間,比之萬花谷大雅的以文會友,卻還要離奇幾分。
葉晖察覺他起伏的情緒,道:“大哥他說,那琴簫合奏曲,便叫《既見君子》罷。”
茶杯忽然傾倒,漫了一桌的茶水。楊青月擡起的袖也浸在其中,可他恍然未覺。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他突然很想知道,突然很想當面親口問葉英,他是這個意思麽?那份想見他的心情急迫到楊青月顧不得禮節,張了張嘴,半晌擠出聲音:“他去了哪裏?”
回答他的是葉晖驚詫的神情。楊青月心中“咯噔”一聲,覺得大大不妙,只但願這不妙,不讓葉英有礙。
“楊公子自哪回來?”葉晖岔開話題。
縱使憂心如焚,楊青月也恪守君子禮,穩重地答道:“我自江南道出發,往關外一帶游覽,剛從漠北回來。”
“這路上沒聽見什麽風聲?”
葉晖的試探,讓楊青月蹙眉。見狀,葉晖正要解釋,卻見他松了眉頭,坦白道:“我路上發病了一回,整日由着門中弟子照顧,神志不清,沒怎麽留心其他。”
在長歌門,楊青月素有“瘋子大爺”之稱,這名號不好聽。藏劍山莊亦聽聞因他這瘋病,不被前任門主其父喜愛,門中更是忌諱提他的病。
念及少年時,大哥外表木讷都讓父親恨鐵不成鋼,諸般刁難,百般體罰,由此及彼,葉晖想這位楊公子亦是長子,有這瘋病,在長歌門的日子恐怕更難過。于他而言,這瘋病恐怕心病一塊。
之于己身缺陷,閉口不談的大有人在,眼前這位坦然而對,無憤懑自棄之态,贏得了葉晖幾分尊重。
“原來如此,是我多問了。”葉晖開誠布公道,“其實這事已經在江湖傳開,各大門派面上都過不去,身為此事之一的門派,我們藏劍山莊亦是羞于啓齒。”
“這是如何了?”楊青月內心大大詫異,心道到底如何了。葉英的劍術……又有誰能抵擋住?
“我大哥他……”葉晖太息一聲,“連同其餘五大派掌門,一同被俘了。”
這江湖,善惡分明。
善的一方為浩氣盟,惡的一派叫惡人谷,從來是道不同不相謀。兩方勢力也呈相當之狀,孰強孰弱,暫且分不清。
可六大派掌門被捉,這善惡之局面即将被打開。浩氣盟中,多數是名門正派的弟子,如純陽宮、天策府等六派弟子。而如今六派掌門被俘,門派群龍無首之際,浩氣盟中弟子也不免動搖。
“聽說,是那惡人谷的王遺風派人抓的六大派掌門……”
“我倒是聽說是王遺風的師兄蕭沙抓走的,跟王遺風沒關系。而且他們師兄弟恨毒了對方……”
半月後,融天嶺的炎炎烈日下,一處茶肆,吃茶的衆人講起近來的武林大事。而最邊上一桌,一個深色衣服的青年也被人搭讪,“小哥,你背着的是琴,是琴師?怎麽怕這荒郊野嶺來賣藝?”
望着眼前紅衣銀甲的人,再看看桌上擱着的槍,青年溫和道:“四處看看風景,倒不指望在這靠琴技吃上飯。”
“你可夠閑的啊。”聽這話,青年只笑笑,倒了杯新茶推給人,“這位官爺,是要去哪?”
這身打扮,正是天策府的人。天策府雖是身在江湖,卻是朝廷部隊。這年輕的天策仰頭一口喝盡茶,擺擺手道:“不能說。不過這地方不安全,很快打起來了,勸你早點走。”
青年端着茶,不答話,只是說:“其實,在下有事相求。”
天策答應得爽快:“為民做事,是我們吃皇糧的一貫原則,你說吧。”
摩挲着手中茶杯,将缺了的一面轉個圈再不見,青年語氣誠懇道:“我想去拜見你們的李統帥。”
猛地握住桌上的槍,擡眼便是淩厲的殺意,天策再擡眼,卻見青年老神在在地端着個茶杯,并無動作。
可這并不能讓天策放松警惕。掌門被捉的危機時刻,他們天策府的最高統領李承恩為平衡江湖局面勞心勞力,出不得半點差錯。
“你叫什麽名字?”他問道。
青年擡了眼,那雙眼黑白分明,“在下,楊青月。”
李承恩麽……
葉英口中的這位,快要見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