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餘溫
餘溫
距世界賽開幕僅剩幾天,電競圈又爆出一樁猛料。
IF忽然更換首發打野,将原本發揮出色的阿久替下,海鹽重歸首發。
關于阿久忽然消失的原因衆說紛纭,謠言頻出,但迄今為止,IF管理層未對此決策做出任何回應。
而溫久,僅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身體不适,便理所當然地打了退堂鼓,在這個節骨眼跟所有人玩起了失蹤。
IF一時間炸了鍋,從上到下無一不焦灼,卻又無可奈何。
葉盛第一時間找到辛眉詢問緣由,然而這唯一的知情人卻一言不發,沉默良久後丢下一句:随他吧。
不止教練組管理層,其他原本狀态火熱的隊友更是傻了眼,馬上要去世界賽了,大核心卻失蹤了,沒人能聯系到他,就連辛眉也不行。
井楊村的石碑前是二人最後一次見面,辛眉忘不了他咬着牙說出到此為止四個字時通紅的雙眼,和毅然轉身離去的背影,她本以為他會将她的秘密公之于衆,借此來報複她,或者發洩心中不滿,可溫久卻沒有這麽做,只是選擇獨自消失,就像IF從來沒有過名叫阿久的選手。
她也只給他打過一次電話,對方是關機狀态。
就算他接了電話,她也想不到該對他說些什麽。
事實跟他分析的絲毫不差,她既沒什麽好解釋的,也沒什麽好懇求的,他能幫IF走到今天,她已經感激不盡。
征途尚未結束,縱然萬念俱灰,她仍要吊着一口氣帶領IF走到最後。
溫久失蹤,最焦急的竟然是葉湛洋。
辛眉淡淡道:“你是真不想首發嗎海鹽,就照以前那麽打就好了,我們對你的實力還是挺有信心的。”
葉湛洋卻執意讓她找回溫久:“說實話吧,當時讓阿久首發是我自願的,因為盛哥偷偷告訴我他合同只簽了一年,只要IF能進世界賽,資方就不會撤資,明年IF就還在,等他一走,我就能繼續擔任首發。”
辛眉笑了笑:“那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我們已經進了世界賽,明年首發跟現在首發,不一樣嗎?”
“可我現在改主意了。”葉湛洋認真道:“目前這樣茍延殘喘的混日子拿薪水沒有任何意義!東哥,米楷,文通,還有常家樂,他們都在為更高的目标而努力,他們想奪冠!”
“我做不到帶領他們沖擊冠軍,但阿久可以。”葉湛洋眼中閃過一絲不甘,別扭地轉過頭去:“他比我強。”
難以想象這樣的話會從向來傲慢的葉湛洋嘴裏說出,辛眉看了他一眼,道:“阿久不會回來了。”
葉湛洋瞪大了眼睛:“為什麽啊?那小子到底去哪了?當初是你帶人進來的,現在就這麽一聲不吭的走了,你都不管的?”
辛眉:“就當我沒帶他來過吧。”
她一點都不擔心溫久的下落,且不論他的心理狀況如何,身體大概是吃不了虧的。
葉盛拜托她找人時跟她交了底,溫久之所以能在隊裏擁有特權處處受優待,并不是因為他打野技術高超,或者特聘陪練的身份,而是因為報道那天,給他打電話的那個男人是魏曙光。
常年居住國外的資方董事長,是溫久的親生父親。
得知這個消息,辛眉有過短暫錯愕。
看來有秘密的也不止她一人,只是不知道,當年魏曙光選擇投資IF,溫久有沒有參與其中。
她的三年,和他的三年,冥冥之中結局似乎早已注定。
他們相遇的那一刻,他滿懷希望,朝氣勃發。
而她心如死灰,萬籁荒蕪。
失去了寒寒,她本以為再也不配得到任何人的愛。
溫久的離開,就是對她最狠的報應。
确認溫久不會再回來後,IF最初的五人毅然登上了前往國外賽場的飛機。
入圍賽,再到小組賽,凡是有LPL隊伍的比賽熱度皆是居高不下,線上觀衆議論激烈,鋪天蓋地的彈幕淹沒直播畫面。
辛眉在看,她覺得溫久也在看。
陸哲遠在看,楚星唯或許也在看,任亭麗跟李棟在看,鄉下某個房子內,易楠舉着手機也在跟易建中一起看,寧彥輝在看,丁雪峰在看,LPL無數幕前幕後的工作人員在看,成百上千名現役的,或退役的職業選手,都在看。
看IF一步一步如履薄冰殺出重圍,淘汰一支又一支的隊伍,看選手們因精彩瞬間高呼NICE,或因失誤輸掉比賽後懊惱地垂頭沮喪,看他們在比賽結束後彼此擁抱,彼此激勵,互相攙扶着前進,永不言敗,永不退縮。
最終,在經歷了五局鏖戰後,IF最終不敵外賽區隊伍,倒在八強。
網上言論出乎意料地寬容,或者說,大家本來就沒抱太大希望,沒了阿久,就憑現在的五個人,能進去八強已經很好了。
就這樣吧,總算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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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熱鬧了一陣的家忽然變得比之前還要空曠,她的卧室還是很亂,床單無論更換多少次,仍能隐約辨出熟悉的味道。
辛眉也不是沒反思過自己。
有時候她想,如果一開始就向溫久全盤托出實情,他還不會這麽竭盡全力地幫自己。
說到底還是她僥幸了,缜密布局三年,自認萬無一失,卻低估了溫久的好奇心,他對她的愛跟他的打野風格如出一轍,那就是不停地侵略,直到掌控全部資源。
她很想問問他,恨不恨她。
若只是游戲裏的利用倒好了,偏偏召喚師峽谷外,他們曾那樣親密無間。
她毫不客氣地接納了他主動奉上的一切。
他怎能不恨。
她還想問問他,想不想她。
他一聲不吭地離開給足了彼此體面,連一句狠話都沒有對她說。
哀莫大于心死。
溫久删除了他們之間所有的聯系方式,也沒跟任何隊友聯系,迄今為止杳無音訊。
他的驕傲,他的自尊,不允許自己成為任何人的替代品,哪怕對方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也不行。
時隔三年,寒寒的死再一次令辛眉感到痛苦萬分。
不單是覺得自己配不上任何人的喜歡,也覺得自己不配再去喜歡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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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步八強後IF衆人未作停留很快回國,接下來的時間自由而充裕,一直持續到來年春季賽。
資方那邊還沒給準信,但易東是已經宣布了退役的。
接下來好長一段時間,隊裏氛圍難得的好,大家就像一群剛高考完的學生一樣,開黑玩匹配,玩大亂鬥,玩各種奇怪的英雄套路,哪怕戰績超鬼也沒人指責,依舊嘻嘻哈哈。
細看之下,似乎每個人眼中都有淚光。
與此同時,辛眉也向人事遞上了辭職信。
包括葉盛在內的管理層無一不是挽留她,憑她的資歷留在俱樂部,以後升職加薪前途大好。
葉盛甚至偷摸把她拉到一旁,告訴她魏曙光已經按照約定決定繼續贊助IF,IF明年不會解散,只需要再找個上單就可以了。
然而辛眉去意已決。
禪俾樓的存在令她始終難以釋懷,她無力與之抗衡,只能選擇逃避,況且已經答應了盧玉堂,要是食言,老爺子肯定不會放過她。
于是在大家的一致要求下,IF組織了一次聚餐,辛眉只将自己離職的事主動告訴了程澄,其他人概不知曉,所以這次聚餐是打着給易東送行的名義。
地點定在大家常去的那家烤肉店。
人還是那些人,只不過少了程澈和溫久,多了個喋喋不休的主教練,一會兒拍拍這個的頭,一會兒拍拍那個的肩膀,醉醺醺的眼神充滿愛意,似在打量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幾個孩子。
飯局氣氛和諧,每個人都很放松,也都在強顏歡笑,問及易東日後打算,他不好意思地撓頭笑了笑,說要回老家結婚,上次回去家裏給介紹了一個蠻不錯的女孩子。
在場每個人俱是表露出羨慕之情。
趁大家聊的正開心,程澄端起酒杯跟她碰了一個,問道:“你呢?”
辛眉:“去我外公那,他們需要我幫忙打理生意。”
程澄:“怎麽突然要辭職,不再留一年麽。”
辛眉搖了搖頭:“三年,夠了。”
程澄不舍道:“那以後還回來嗎?”
辛眉也不确定要用多久才能掙到那筆錢,猶豫片刻後點頭道:“家在這,總要回來的。”
程澄道:“回來了記得來看看我們。”
“當然。”辛眉笑了笑,随後又擔憂地問她:“寧彥輝最近找你沒有?”
程澄一聳肩:“自從咱進了世界賽,他就沒再騷擾我了,呼,總算不用每天擔驚受怕的了……對了,你之前說他操控職業選手打假賽,調查出什麽沒有?”
辛眉攏了把頭發,眼底心虛一瞬而逝:“……抱歉了。”
“沒事沒事,唉……白給他占便宜了操。”
倆人喝了幾杯,又開始加入年輕人們的話題。
今年着實每個人都發揮的相當出色,也拿下了建隊以來的最好成績,一路走來,有笑有淚,有苦有甜,易東的離開意味着新鮮血液的加入,活力意味着生機,明年春暖花開時,IF又會迎來新的開始。
圍繞易東的話題讨論完,葉湛洋忽然說出了自己作出的一個決定。
他要回歸二隊,讓新人上場首發。
堅決的态度令所有人感到驚訝,問及緣由,他卻只道自己實力不夠,比起操作,他更需要鍛煉的是游戲心态,以及跟隊友的默契合作,退居二隊,沒有比賽數據壓力,能讓他更好的修煉自我。
易東跟林文通都勸了他,并對他的實力給予肯定。
而向來與他不太對付的常家樂眼中雖有不舍,卻一言不發,默默喝了口飲料。
米楷喝了不少啤酒,似是累了,埋頭趴在桌上一動不動。
“米楷可能也要走了。”程澄看着他跟辛眉道:“他的合同已經到期,目前是自由人身份,已經有很多戰隊私下聯系過他了。”
頓了頓又道:“至于薪酬,我猜比咱們這要高的多。”
辛眉一陣悵然:“無論他作出怎樣的決定,我們都會祝福他,不是嗎。”
程澄:“是啊,無論最後留在哪,他永遠是IF的人。”
只是隊伍一下子少了三個人,多少令人有點難以接受。
好在下路二人組看上去還比較樂觀,并未過多表露出傷心情緒。
訓練室,繼溫久的位置空了很長時間後,易東的位置也空了。
米楷在的時候越來越少,葉湛洋雖然已經去了二隊,但還是經常回來找下路開黑,懷念首發時的感覺。
如果林文通恰好出去跟闫哲約飯,那麽偌大房間便只剩下了常家樂一個人。
辛眉默默走到林文通的位置坐下,對他說:“塔塔,來輔助我一把。”
寒冰加莫甘娜,依舊所向披靡。
“眉姐,對不起……”常家樂小聲道:“今年沒能讓莫甘娜上場。”
辛眉莞爾道:“沒關系啊,你已經打的很好了,大家都盡力了呢。”
“明年,還能有機會嗎?”
他們都走了。
“別擔心。”辛眉輕聲安慰他:“你一定能跟新隊友磨合的很好,何況,文通還在。”
常家樂盯着屏幕上莫甘娜的皮膚壁紙,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任何聲音,最後木讷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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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賽,女警和燼,一場酣暢淋漓的單挑後,林文通積郁已久的心結徹底被解開,對闫哲再無偏見。
他履行約定送了他新的護腕,聽他一本正經地喊師父,嘴角總是忍不住上揚。
轉眼間,青訓部那個毛頭少年已經長大,跟他實力相當甚至遠超于他,他們是師徒,是隊友,亦是朋友,IF止步八強後,兩名ADC亦是有種惺惺相惜,同病相憐之感。
簡單吃完飯,二人在路邊随便找了個網咖打算練一下新出的英雄。
在得知IF要離開三人後,闫哲惋惜地表示TRS也要走幾個,首先那個太容易緊張的年輕上單不能留,其次他的輔助合同到期,鑒于比賽期間也表現平平,戰隊表示不再與他續約。
林文通無奈一笑:“轉來轉去,年年都是那幾個人。”
“是啊,可惜咱倆是沒機會在同個隊了。”闫哲嘆完眼睛忽地一亮:“不然我轉型打輔助?然後你來TRS!”
林文通笑着搖了搖頭:“還是別了吧,你好歹也是LPL一流的AD,轉型可惜。”随後又道:“現在IF就剩我跟塔塔了,說什麽也得再堅持一年。”
進入游戲,買完裝備後,二人操作着同樣的英雄火速趕往中路。
闫哲十指交錯,将手指掰的咔吧響:“行,那就看咱倆誰先成為世界冠軍!”
林文通嘴角揚起:“那必然是我,你還嫩呢。”
半小時後,林文通起身去洗手間,出來時在拐角不慎撞到一長相兇神惡煞的男人,他主動道歉,對方卻看也未看他,徑直朝着大廳走去。
回想起剛剛那一撞,對方寬松的風衣裏似乎還藏着什麽東西。
林文通起初并未在意,可對方目标明确地朝他們所在的包廂走去,令他心中不安愈發強烈。
行至包廂外,他親眼看到那男人從衣服裏抽出一根鋼制短棍并加快了腳步,玻璃門內,闫哲毫不知情,一邊喝着礦泉水一邊翻着直播界面。
短棍揮下的瞬間,林文通大驚失色,喊了聲小心後一個箭步沖過去,下意識地擡手護住了闫哲的頭。
鋼棍重重砸下,伴随着一聲痛苦地哀嚎,林文通捂着右手癱坐在地,臉色蒼白,額頭滲出大顆汗珠,整個人顫抖不止。
“通哥!”闫哲反應過來後果斷起身,沒再給對方砸第二次的機會,二人很快纏鬥作一團,身高體型懸殊過大他根本堅持不了幾秒,好在工作人員很快聞聲趕來,見人越聚越多,那男人索性丢下鋼棍撞進人群直接跑了。
“哥,哥……”闫哲雙眼通紅,話都說不利索,林文通整個右臂已經肉眼可見地變得青紫,血管腫脹似要爆開,而他整個人亦是疼的快要昏過去,幾乎要将牙咬碎,哆嗦着問他:“哲子……你得罪什麽人了嗎……”
闫哲一怔,他從來都是脾氣随和待人也和善,無論在哪個圈子裏人緣都不錯,大家都很喜歡他,若說得罪了什麽人,那只能是……
闫哲瞳孔忽地凝滞,目送着林文通被醫護人員帶上救護車,攥緊了雙拳。
若不是林文通,那一棍子本該落到他的頭上。
他也情願是落到他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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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眉得到消息跟IF幾個高層一塊趕到醫院時已經是半夜,林文通尚在接受救治,闫哲席地坐在門口,将頭深深埋進膝蓋裏一動不動。
“闫哲,告訴我當時發什麽了什麽。”
闫哲頭也沒擡,帶着哭腔哽咽道:“眉姐,對不起……通哥替我擋的。”
不需要反應,辛眉瞬間就明白了。
一瞬間,自責,懊惱湧入心頭,令她只能靠着牆才能勉強站穩。
究竟是誰需要道歉。
毫無疑問,丁雪峰發現了破綻,而她作為最先得知真相的人,沒有第一時間通知闫哲保護自己,而是出于僥幸心理裝作無事發生。
終究是她小瞧了那些人。
醫生辦公室門被打開,葉盛跟幾個同事從裏邊走出來,拿着一張CT報告,神情前所未有的嚴肅。
辛眉拿過報告,在看到診斷結果一行小字後,雙手止不住地顫抖。
右手粉碎性骨折。
一個小時後葉湛洋跟米楷常家樂全部趕來,對二人之前的遭遇俱是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身處當今社會,還有人敢在衆目睽睽之下明目張膽地持械傷害他人。
林文通算是公衆人物,相信這起事件很快就會傳遍全網,引起大家新一輪的猜測和議論。
上了夾板纏滿紗布的手令在場所有人都看紅了眼。
“到底是誰啊操他媽的……”葉湛洋站在床前聲音頹然無力。
“跑不了的,到處都是監控。”米楷尚算冷靜:“對方針對的不是通哥,是闫哲,闫哲家裏也不是吃素的,不會放過他的。”
葉湛洋:“老子要把他手腳全砸斷。”
辛眉一聲不吭地靠在牆上聽他們說話,眼神絕望又蒼涼。
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時隔多年,她還是沒能改掉狂妄自大的毛病,她總是将所有人都看的很愚蠢,似乎全世界只有她一個聰明人。
然而這些看似愚蠢的人卻一次次做出突破她認知的事,令她措手不及。
餘光中,虛掩着的門外似乎有人影晃動。
她循着看過去,只瞄到白色運動鞋的鞋尖。
獨屬于年輕人的款式,不可能是葉盛那伐人,而IF的所有現役隊員,目前已都聚在這裏。
她心頭一顫,朝着門口走了過去,對方似乎有所感應,快步離開。
等她拉開門,走廊上空曠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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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林文通的事很快掀起軒然大波。
當晚持械行兇的男子很快被抓到,辛眉看到他的照片,第一時間就認出了他。
正是跟程澄去寧彥輝的別墅做客那晚,坐在丁雪峰旁邊那個兇神惡煞的男人。
她的猜想不差,不過對方口風很緊,一口咬定自己跟闫哲只是出于私人恩怨一時上頭故而報複,只字不提丁雪峰,就連警方也查不到他确鑿的行兇理由,只得依法處置收押。
闫哲必然不會善罷甘休。
這一次,辛眉阻止了他,因為丁雪峰并不是孤身一人。
禪俾樓早已将無數本不相幹的人串聯到一起,牽一發而動全身,哪怕有一個人出事,對他們來說都是莫大的威脅。
她對闫哲說,到此為止吧。
林文通一定也不希望他再遇到什麽危險,畢竟他不可能每次都在他身邊。
她看到闫哲吸了吸鼻子閉上眼睛,兩行眼淚順着臉頰飛快滑落。
難以想象馬上就要辭職走人的當下,竟發生了這種事。
辛眉不得不得修改行程,繼續留在IF幫着處理各部門的事情。
原本就走了三個人,現在林文通也受了傷,醫生說通過手術治療加後續康複訓練,是可以達到複位标準的,不過要想恢複到最佳狀态,最快也要兩年。
IF一夜之間變天了。
它仍存在,卻僅剩一架空殼。
或許,還有最後一聲輕微的心跳。
淩晨兩點忙完大部分工作,辛眉離開前忽然想再到訓練室看看。
即使猜到那裏此刻空無一人,漆黑冷清,但記憶中大家有說有笑地打游戲的場面仍歷歷在目。
走到門口,她愣住。
整排漆黑的外設中,唯獨最後一臺屏幕亮着。
常家樂正一動不動坐在電競椅上,盯着網頁上IF五人昔日的合影發呆,背影孤寂如磐石。
辛眉默默坐到了他身邊,原本屬于林文通的位置,凝視着少年毫無生機的側臉,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安慰。
二人就這麽相鄰而坐,沉默了一小時之久。
“就剩你了啊,塔塔。”
常家樂仍怔怔盯着合影看,一言不發。
“隊員調動是難免的事,何況文通這種突發狀況我們也無從預知。”辛眉努力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放松,于是她故作輕松地笑了笑:“我這幾天都在忙候選新隊員的事,一下子空出四個位置,真讓人頭大啊……”
“我整理了很多候選選手的檔案,他們都是別隊青訓部或者現役選手中出類拔萃的天才,盛哥看過了,但拿不定主意,說還是讓你來……”
“明天我把他們的檔案拿過來,你自己看看有沒有适合隊伍的……”
常家樂忽然開口打斷了她的話:“我不想打職業了,眉姐。”
辛眉一愣。
他又道:“我想退役。”
辛眉覺得他在開玩笑,耐心安慰道:“說什麽胡話,你跟東哥不一樣,你還年輕,還有很多機會呢。”
常家樂聽到這話忽然看向她,臉上仍沒什麽表情,眼睛卻是肉眼可見地紅了:“你也有很多機會,眉姐。”
“只要你誠實一點,會有很多比我優秀的職業輔助願意幫你圓夢的。”
辛眉默不作聲地看着他,眼底寒霧漸起。
“對不起,其實我從一開始就騙了你。”話一說出口,常家樂再也抑制不住情緒,眼淚洶湧而下:“我一點都不喜歡玩莫甘娜。”
辛眉眼瞳凝滞,整個人似是僵住。
早在讀書時,常家樂就很喜歡看國服第一寒冰直播,他自認為對她有充足的了解,包括她對她那個固輔的感情,哪怕後來他們不再聯系,他也能輕易從辛眉眼底捕捉到一絲晦澀情緒。
英雄聯盟玩家,大抵都做過打職業揚名立萬的夢,他也不例外。
在得知辛眉入職IF就任青訓部經理,并正在招募輔助選手時,他毫不猶豫地報了名,并如願見到了自己的偶像。
辛眉跟幾個考核官面無表情地盯着他們進行一輪又一輪的試訓,填了一張又一張的表格以及調查問卷,始終未見她臉上展露絲毫笑意。
直到一張沒被任何人當回事的趣味調查問卷,是辛眉親自發到他們手裏。
常家樂同其他人一樣認真回答着每個問題,直到最後的兩個問題,令他握筆的手驀然遲疑。
本命英雄,和奪冠後想要的皮膚。
他喜歡玩錘石,他的鈎子幾乎百發百中,進可攻退可守,有傷害,也能扛傷害,簡直是完美英雄。
可他卻神使鬼差地寫下了另一個答案。
而辛眉在看到答案的剎那,眼神終于變了。
她認真地看向他,眼中似乎有種前所未有地堅定,那一刻,常家樂如釋重負,直到自己賭贏了。
成百上千份問卷調查,成百上千名試訓選手,他們或許有比他高太多的天賦,卻無一人如他般心思缜密,準确地把握住這場考核最關鍵的破綻。
他猜到寒寒出事了,也猜到她放不下。
他想過自己撒謊填下的答案會令她動容,卻沒想到這個答案會令她瘋狂。
“我一直以為……我可以不用在乎隊友是誰,只要我是職業選手常家樂就好了……我一直以來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名職業選手,如果可能,我還想當一輩子職業選手,永遠不退役,直到老的再也拿不動鼠标為止……”
“可是,可是現在沒有了他們……我也不再是我了……”常家樂趴在桌上哭的泣不成聲:“東哥退役了,海鹽去二隊了,米楷走了,通哥手殘了……IF沒了……我當然可以繼續跟你撒謊,你肯定有能力幫我找到更好的隊友,或者更好的下家……但是,我真的不想再騙你了,對不起……”
林文通出事後的幾天,他獨自一人待在訓練室裏,經常會想,如果當初沒有寫下那個答案,現在IF是否還會是他們五個,拿着LPL倒數的成績,對葉盛鐵青的臉色不以為然。
嘻嘻哈哈,沒心沒肺。
一年又一年。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
辛眉很久沒發出一點聲音,安靜的令人懷疑她是否還待在這個房間裏。
常家樂低頭嗚咽着不敢看她,只看到她雙腿紋絲未動,如同一尊被風化的石雕。
他已經做足了承受狂風暴雨的準備,無論辛眉打他,罵他,踢他,還是羞辱他,他都絕不反抗,那都是他應得的。
良久後,身邊傳出聲音極輕地一聲嘆。
辛眉緩緩起身,整個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般渾身無力,腳步虛浮,一步一步朝門口走去。
“這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