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95章
草原上空, 海東青無時無刻不在盤旋着。
阿拓勒訓練的海東青,兇猛碩大,灰白的毛發順亮, 羽翅張開,比成年男人的手臂還要長。
牧喬算不清海東青的數量究竟有多少。
這些海東青似乎都聽命于一只鷹王。
那一只鷹王渾身的羽毛白如雪, 一雙深藍色的眼睛, 銳利兇狠,誰也不能将它馴服。
鷹王唯一跟随的人,只有莫日極, 莫日極的胸前挂了一只短笛, 一吹,鷹王就飛來了。
只有莫日極知道如何駕馭鷹王,以短笛的聲音來和鷹王交流,對它下令。
這一支短笛是歷屆可汗才能擁有之物, 在阿拓勒代代可汗之間繼承。
短笛也成了一種象征, 誰能得到短笛, 便是阿拓勒的可汗,搶也可以。
莫日極的短笛就是從他的父汗身上搶來的。
為了權利, 子殺父, 父殺子, 在殷奴的部落裏, 并不罕見。
每天傍晚, 海東青陸續飛回, 扔下一只只被咬死的灰色鴿子, 扔在牧喬的面前。
莫日極讓人拔了鴿子的毛, 做成烤鴿吃了。
牧喬沒有吃。
營地裏除了牧喬之外,只剩啞女和被莫日極扣留下來的胡醫, 數百只的鴿子吃不了,便送到主營裏,分給其他人。
莫日極吃了一口,鴿子的肉瘦而柴,就扔回了火堆裏。
牧喬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莫日極感受到她的目光,和她的視線對上,咧開嘴一笑。
“霁國的皇帝當真是器重将軍,知道将軍被困在草原,明知影鴿飛不過海東青,竟然還派出那麽多影鴿來尋你。”
“若是他知道将軍是女人,将軍回到霁國,會不會被治欺君之罪?”
莫日極的語氣裏頗有些幸災樂禍,仿佛是拿捏到了牧喬的軟肋,以此為要挾,想讓牧喬求他。
牧喬靠近椅中,凝着篝火,灼灼的火光映在她的臉上,将她臉部的輪廓勾勒,平添了三分柔和。
欺君之罪。
她無聲地默念這一詞,她的确是在犯欺君之罪,只是莫日極不知道他搞錯了重點。
牧喬輕扯唇角:“他愛怎麽治罪怎麽治。”
夜色深了,溫度也漸漸寒涼。
啞女怕她沾了寒氣,拿來一條羊毛毯。
牧喬将羊毛毯蓋在了腹部,恹恹地垂下眼,打了一個淺淺的哈欠。
莫日極轉過頭,目光黏在她的身上,熾熱得比一旁的篝火還要盛,直白而不知遮掩。
若不是牧喬如今懷有身孕,莫日極恨不得立刻将她拉進帳裏,一整晚都不出來。
牧喬雖低着頭,卻能感受到莫日極如野獸般原始的視線。
她這段時間已經習慣,不搭理莫日極是最好的。
不然,越是罵他,他越是興奮。
賤得慌。
-
莫日極對于牧喬先前說要看他表現,當一個好父親這件事情,倒是有些上心。
牧喬懷孕五個月時,肚子已經很顯懷了。
她穿着平日裏的裝束,男子打扮,則顯得尤為奇怪,腰帶也勒得難受,于是換上了殷奴女人懷孕時常穿的棉袍,寬松方便。
莫日極傍晚來到營地時,牧喬正要回帳中休息。
胡醫怕她的胎留不住,讓她白日可以在帳外多曬太陽,日落了,就盡量在帳中躺着,少走動。
熟悉的馬蹄聲響起,牧喬走回帳中的腳步稍頓,回過頭。
莫日極翻身下馬,胳膊肘裏夾着一只漆黑的小狗崽子,他望向牧喬,忽然一怔,站在原地。
牧喬此時沒有束發,綢緞般的烏發散開,草原的風大,将她的烏發吹起,好似朦胧的輕紗,穿着印了藤蔓圖案的長袍,好像完全地融入了草原。
牧喬本來不想理他,但看到他胳膊肘裏的小狗,出聲問道:“哪裏來的狗?”
莫日極回過神,彎腰把小狗崽兒放到地上,小狗崽發出微弱但有力的兩聲叫,分不清東南西北的轉了兩圈後,竟然直接朝牧喬跑來,在她的腳邊嗅了嗅,便一直圍着她轉。
一邊轉,一邊叫喚。
“部落裏生的獵狗,不到兩個月,等它長大了,兔崽子也出生了,正好可以讓它陪着玩,守着小兔崽子。”
莫日極對牧喬肚子裏懷着的孩子,一直就喊小兔崽子,覺得霁國男人的種,生不出狼。
牧喬低下頭,正好對上了小狗烏黑的眼睛,仰着頭,朝她殷勤地搖尾巴。
她輕輕笑了笑。
莫日極走近,一腳踢開了狗崽子。
狗崽子還沒有他的靴子大,一個沒站穩,後腳坐到地上,倒地掙紮了好久,才踉踉跄跄地站起來。
牧喬皺起眉:“你幹什麽?”
莫日極也很不滿:“這狗崽子剛來,你就沖它笑,怎麽不見你對我多笑一笑?”
牧喬翻了一個白眼給他,“你別找事。”
“我就找事怎麽了。”
莫日極起了勁,故意道:“我今日要住下。”
胡醫不讓做那事,莫日極這段時間從來不留宿,也不和牧喬同眠,省得他自己難受,有女人在旁邊,還得要用手,實在是憋屈。
但今日,莫日極問過胡醫了,牧喬的胎到現在,已經穩定下來。
牧喬給了胡醫一些金銀,讓他守住嘴。
但她不知道,莫日極哦有的是辦法,撬開胡醫的嘴。
牧喬知道他住下來想做什麽,沉下臉,冷聲道:“這裏不歡迎你住下。”
莫日極也眯了眯眸子:“你就天天這麽跟你男人說話?”
在他的地盤裏,跟他說不歡迎他住下?
整個阿拓勒也沒有人敢給他那麽甩臉子,偏偏他還上趕子,被牧喬這麽甩了五個月。
他怎麽着也得收一些報酬了吧。
牧喬沉默地看着他,緩緩握緊了拳,袖中的匕首已經滑到手腕處,貼着她的肌膚,一陣冰涼。
莫日極走近她,帶着十足的壓迫,眼裏的欲望呼之欲出。
就連小狗崽子也感受到莫日極身上陰鸷的氣息,叫了起來,咬着他的衣擺,往後扯,不讓他靠近牧喬。
但它的力氣實在太小,反而被莫日極拖着往前。
莫日極走到離牧喬極近的地方,貼着她的足尖。
牧喬聞到了他身上濃烈的酒氣。
難怪今日發起瘋來。
莫日極的眸色暗沉下來,他俯下身,粗粝的手指掐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臉擡起。
目光落在她的唇上,拇指在她的唇瓣摩挲,探入其中,蹭過唇內,感受着其中的嬌嫩觸感,微濕。
牧喬向後仰去,下意識抿唇,想要将他拒絕在外,卻不想将他的手指包含進更深。
莫日極凝着她的唇,聲線低啞幽沉:“你不想做,就用它來幫我。”
牧喬将匕首抵住他的心髒,威脅道:“想死就直接說。”
莫日極靠近她的動作一頓,感受到匕首尖端在心口處抵着,他勾唇笑了起來,語氣調侃:“這麽小氣啊。”
莫日極故意往她身上傾倒得更近。
匕首劃過他的衣服。
“……”
莫日極的手指有混合了泥土和青草的味道,還有極淡的血腥氣。
牧喬不想殺他,給自己平添麻煩,但他要是非找死——
就在他們僵持之間,忽然,有一道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可汗!”那海騎馬疾馳而來,喊道,“部落裏出事了!”
聞言,莫日極瞬間直起身,臉上沒了和牧喬調情時的挑眉逗弄,恢複嚴肅,他還拎得清什麽是正事,什麽是消遣。
他翻身上馬,走時,還忘對牧喬道:“乖乖等你男人回來。”
牧喬:“……”
莫日極匆忙走後,牧喬沒有回帳,而是坐在營地的篝火旁取暖。
她的目光望着阿拓勒主部落的方向。
這是那海第一次如此慌張地來營地找莫日極,牧喬不知阿拓勒出了何事,但今夜必定不太平。
夜風微涼,吹來時,将牧喬散開的頭發拂起,篝火冒出的火星子時不時燎到她的發尾。
牧喬不在意,燒着了就用手拍一拍。
倒是啞女在她身邊半跪着,十指插進她濃密的綢發裏,攏了攏,輕順兩下,開始幫她編起頭發。
左右各編了一股,在背後中間繞起來,其餘的頭發也就不再随風飄起。
牧喬注意到,被拴在營地圍欄邊的疾風今夜格外焦躁,不斷踏着蹄子,扯着拴住它的繩子,最後竟然将繩子掙脫了,朝牧喬發出陣陣嘶鳴。
牧喬意識到疾風一定是感知到了什麽,否則不會如此反應。
她皺起眉,起身,大步朝疾風走去。
啞女緊跟上來。
牧喬踩住腳蹬,像以往一樣想要翻身上馬,卻沒有上去,隆起的腹部影響了她的動作。
這段時日,若不是啞女時常提醒,讓她注意,牧喬真是常常忘記她現在懷了孕,做什麽事都不能像以前那般随意。
牧喬重新調整了姿勢,在啞女咿呀的勸阻聲裏,坐到了馬背上。
疾風也知道它的主人現在懷了孕,不像往常那般撒丫子就跑,而是等了兩息,才由慢到快地加了速,朝阿拓勒的主部落奔去。
部落裏燈火通明,刀劍相碰的聲音此起彼伏。
殷奴人與影衛正激烈的厮殺。
火光之中,有一名影衛的身手最為利落,近乎瘋狂地砍殺着殷奴人。
牧喬認出了來者是沈淩。
但幾乎在下一瞬,牧喬就反應過來。
不。
不是沈淩。
沈淩沒有這樣一雙清泠泠的眸子,如涼月寒潭。
牧喬怔在原地。
任由疾風帶她繼續往前。
疾風對着踏月發出嘶鳴。
踏月聞聲,載着坐在它背上的男人,轉過頭來。
四目相對。
喧嚷的環境在這一瞬仿佛靜滞。
牧喬和陸酩在夜色和長風裏,遙遙相望。
踏月和疾風越靠越近。
莫日極知道這一隊影衛潛入草原,趁夜色而來是為了什麽。
霁國的皇帝,自然是舍不得他手裏那麽能帶兵的将軍。
他揚起馬鞭,打在了踏月和疾風之間,打滅了地上燃燒的火把。
莫日極策馬到牧喬的身前,擋在了她和影衛之間,以黑暗做掩護,擋住了牧喬的臉,好讓影衛認不出她來。
他斥道:“你來幹什麽,還敢騎馬,胡醫說你的胎穩了,就亂來了?”
随着莫日極而來的,是他左右的殷奴戰士,朝陸酩殺去。
莫日極的話傳到了陸酩的耳中,他當即怔在那裏。
莫日極抓住牧喬的胳膊。
牧喬光顧着看陸酩,沒有躲開,被莫日極扯到他的馬上,禁锢在他的身前。
馬上的空間狹小,莫日極擠着牧喬,她身上的寬袍也緊了起來,貼着身體,隆起的小腹顯露出。
陸酩的瞳眸放大,整個人好像丢了魂般一動不動,目光緊緊地鎖着牧喬,如萬物寂滅,要将她攫進去。
就連殷奴人的刀砍在他的肩上,也忘了避開。
劇烈的疼痛讓他終于回神,揮劍将眼前的敵人攔腰斬斷。
真正的沈淩易容成了沈仃的模樣,見陸酩受傷,忙上前護駕。
沈淩渾身也已是血,語調急切道:“主上,未在營中找到将軍,影衛損傷大半,該撤退了!”
因着牧喬此時的打扮,與殷奴人無異,光線又昏暗,沈淩在他們十步之外,并未發現坐在莫日極懷中的女子便是牧喬。
陸酩不言語,只死死地盯着她,穿着殷奴女人的服飾,編着殷奴女人的發式,微微隆起的腹部,懷中已有月餘身孕。
他的眼眶裏盡是血紅。
莫日極覆在她的耳畔,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惡狠狠道:“這麽急着趕來,你以為他們能救你出去?做夢!”
“呼延厲馬上就帶兵來了,你覺得他們逃的出去?”莫日極笑得血腥殘忍,“烤人肉會不會比烤鴿更好吃一些,你想不想嘗嘗?”
牧喬:“……”
牧喬不知道樂平到底有沒有将她的話轉告給陸酩。
若是轉告了,他不應當這個時候來的。
“放他們走。”牧喬咬牙道。
牧喬此時滿肚子的氣。
氣陸酩太蠢了!什麽時候他這麽蠢過!誰讓他來草原送死的!
她還不想讓莫日極将霁國吞并。
莫日極對于抓一只兩只鴿子,沒什麽興趣,對于影衛是死還是活,全憑他的心意。
“你拿什麽來求我?”
牧喬:“你想怎麽樣。”
莫日極笑得更歡了,壓低嗓子說:“你不是知道嗎?我剛才想做什麽。”
“……”
“好。”
聞言,反倒是莫日極愣了,沒想到她竟然同意了。
他幽幽地諷刺道:“将軍當真是愛這些霁國人啊。”
“讓他們走。”牧喬一字一頓。
“先付個定金。”
莫日極掰過牧喬的腦袋,在她的嘴上咬了下去。
陸酩在影衛的掩護下撤離,他回過頭,将這一幕看在眼底。
牧喬和莫日極竊竊細語,最後吻在一起。
全程,牧喬沒有向他看來一眼。
火光映在陸酩的瞳孔裏,好似人間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