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94章
牧喬隔着帳簾, 聽到了帳外巫師的話,一怔。
她緩緩收回手腕,另一只手包裹住腕處。
莫日極的臉色則是瞬間一沉, “你說什麽?”
草原上對于女子懷孕常常視作極大的喜事,尤其是誕下可汗的孩子。
巫師滿臉堆笑, 重複道:“恭喜可汗, 可敦已有身孕了。”
莫日極對上巫師的眼睛,握緊拳,“那海!送巫師回阿拓勒。”
說完, 他一把掀開帳簾, 大步邁進帳內。
牧喬還在愣神,迎面拂來一陣陰氣十足的風。
她下意識地擡起頭,眼神迷茫。
帳簾落下,莫日極立在她的面前, 龐大的身軀, 陰影壓住她。
他眯了眯陰鸷的眸子, 一字一頓問:“誰的?”
牧喬回過神來,皺了皺眉:“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莫日極沉沉道:“因為我要殺了他。”
牧喬反問:“若他在奉镛, 你也要殺到奉镛?”
“……”莫日極握緊拳, 目光下移, 落在了她的腹部。
他冷聲開口:“打掉。”
牧喬後退一步, 她自己還沒想到這一步, 關于這個孩子是去是留, 更輪不到莫日極來插手。
她的臉色僵硬:“和你沒關系, 你別管。”
莫日極大步上前, 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現在是我的可敦, 肚子裏只能懷我的孩子!”
牧喬沉默地看着他,心中已經在盤算。
莫日極一定要她打掉孩子的時候,她的第一反應,卻是想要護住它。
“你确定巫師說的準确嗎?”牧喬冷靜地問。
明明她已經喝過了避子湯,先生也曾說過,她現在的身體并不容易有孕,怎麽可能還會懷孕。
巫師不過在她的手腕處嗅了嗅,甚至連脈也沒有搭,如何就能斷言她懷孕了,莫不是誤診,或是受什麽人指示,存了什麽別的心思。
莫日極篤定:“巫師的診斷從來沒有錯過。”
懷孕的女人身上散發出的氣味,和正常的女人身上的味道是不一樣的。
在他們草原上,便是用這種原始的辦法來判斷女人是否懷孕,比搭脈看診來得快。
牧喬并不相信:“你找一位正經的胡醫來,不要巫師。”
莫日極見她如此堅持,竟然也面露懷疑,他的确也想要的是另一個結果。
“等着!”他說完,掀開帳簾離開。
半個時辰後,莫日極從不知哪一個部落虜來了一位胡醫。
胡醫學的是中原醫術,依靠把脈和經方治病,在草原裏四處游醫。
牧喬将手放在桌上,莫日極陰沉着一張臉。
胡醫在莫日極淩厲的光壓下,戰戰兢兢地替她診脈。
“如何。”莫日極問。
胡醫收回手,小心翼翼道:“确實是孕脈,應當是有近兩個月了。”
不光莫日極的臉沉了。
牧喬的臉色也未見多好看。
胡醫走南闖北,行醫十幾年,還是頭一次見把出喜脈,一對夫妻,兩人都不高興的。
他嗫嚅兩下,繼續道:“不過看脈象,胎兒有些不穩,胎氣較弱,需要好生保養才行,不然有落紅流産的可能。”
“我先開一張安胎的藥方,夫人先喝着……”
胡醫的話尚未說完,莫日極便徑直打斷道:“你直接開一副打胎藥。”
牧喬狠狠踹了莫日極一腳,冷冷地看着他。
“你閉嘴。”
莫日極的目光死死盯着牧喬,她就算如今身困此處,對他也從來不曾有過屈服,就算現在了,也是這副樣子,還敢叫他閉嘴?
她知不知道,敢叫他閉嘴的人都死了?
胡醫躊躇,不知所措,問道:“是保胎還是打胎?”
莫日極:“打胎!”
牧喬:“保胎。”
他們的話在同一時間響起和落地。
牧喬的語氣淡淡,卻好像已經下了決心。
莫日極瞪着牧喬。
牧喬問:“你不想當它的爹?”
“……”莫日極一怔,“你說什麽?”
莫日極不知是該憤怒還是該高興。
憤怒牧喬好大的膽子,竟然想讓他給一個不是他血脈的野種當爹。
但當牧喬問出這個問題時,他又有些高興。
雖然他們已經在草原和天地的見證下,舉行了成婚禮。
莫日極卻覺得,這一場婚禮,是他用計謀得逞的,牧喬未必會認下,安分地留在草原。
可牧喬卻讓他當她腹中孩兒的爹,好像他們之間的關系,因為這一個孩子,有了更真實和确定的羁絆。
莫日極同意了。
“可以。”他說。
“但是,”莫日極指了指牧喬的肚子,“等這個生出來,你要跟我再生一個。”
為了讓她養胎的這段時間,莫日極不發瘋,哪天給她真的下一碗打胎藥,牧喬開口道:“看你的表現。”
“如果你能當一個好父親。”
牧喬上不懂事的時候,父親就戰死了,不知道什麽樣的父親是好的。
大概像先生那樣的吧。
若是先生還活着……
她做的所有事情和決策,也能有一個商量的人,先生也一定會義無反顧地幫她。
牧喬的手撫上她的小腹。
不知為什麽,明明在想先生,思緒突然中斷,想到了陸酩。
如果這個孩子被陸酩知道,一定會被他蠻橫地搶走。
如果是個女孩,不過是被困守在宮中,像樂平那般不谙世事。
如果是個男孩,就像過去太祖帝馴化他那樣,将他養成一個沒有感情的帝王。
哪一個都不是牧喬想要這個孩子經歷的。
就連她懷孕期間,怕是也要被困在宮裏,哪裏也不許去。
若是她在草原裏把孩子生下來,再回燕北,她能夠做到讓陸酩永遠也不會知道孩子的存在。
莫日極送胡醫出帳,出去後,立即問了他一個問題。
胡醫早就習慣,幾乎每一個丈夫在女人懷孕後,都要找機會悄悄問一嘴。
“正常三月之後是能夠行房事的,但是夫人的胎不穩,整個孕程都很危險,最好還是不要……”胡醫說着說着,擡眸看向莫日極。
莫日極的臉黑得不成樣子。
胡醫識趣地閉了嘴,留下一張安胎的藥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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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镛城中,這兩個月,大臣們的日子比過去好過了許多。
陸酩剛即位的時候,在朝中進行了一波徹底的清算。
除了太子黨和中立的大臣外,其餘各皇子的親信和勢力皆被翦除。
不僅如此,過去在這些錯綜複雜的勢力庇佑,在承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下,仗着官位和權勢,魚肉百姓,貪贓枉法的官員也一一被清算。
以至于很多大臣們上朝之前,都将自己的後事和棺材板準備好了,就怕被皇上某一日清算。
朝中這樣人心惶惶的日子持續了數月。
等到清算那一波完事了,他們也不曾輕松過。
若是所寫的奏折裏有絲毫的瞞報,都能被皇上火眼金睛地揪出來。
年紀輕一點的,早朝之後,就是午門前的一頓板子。
年紀大一點的,不經打,就當着衆大臣的面,摔下奏折來,一頓陰陽冷嘲,讓德高望重的老臣沒了臉面。
雖說陸酩采取的高壓政權手段讓在朝為官變得步履維艱,可朝中确是呈現出了數多年未見的清明政局。
由二皇子引起的一系列內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被平息,朝廷空前齊心,在應對外患之上,亦是臨危不懼。
當朝中日益穩定之時,南方捷報頻傳,大臣們發現皇上也不再對他們那般苛刻了。
尤其是這一兩個月,皇上在早朝上也不罵人了,他們屁股上戴的軟墊已經許久沒有用武之地。
然而在朝中的大臣之中,只有陸酩最為信任的幾名親近知道,如今坐守龍庭的,并非真正的皇上,而是陸酩養的替身。
真正的陸酩,此時正在南方禦駕親征。
鄭國公在戰場上犧牲之後,以陸昭的能力,雖然帶兵打仗尚可,但在謀略上,難以應對變化莫測的南方局勢。
南方諸國之間的關系錯綜複雜,他們都想要打下霁國,卻也不想為他人做嫁衣。
陸酩必須要在諸侯國想清楚之間,一一攻破。
正好顧晚找到了将血制成丸劑的辦法,陸酩短期內不用受到陰陽蛇蠱的限制,于是秘密前往南方,親自主持戰局。
陸酩秘密到軍中時,只有陸昭知道,暗中派人接應。
來接應的是一位極為年輕的将領,林越。
林越帶着一支精銳隊伍在接應地點等候,遠遠看見為首的人,騎在一匹雪白的高馬之上。
林越的眼睛一亮,當即策馬迎了上去。
“師——”他的話尚未說完,待清了馬上陸酩的臉時,将那一句未喊出的“師父”當即又收了回去。
林越從陸昭那裏接了任務,只知道是護送一位從奉镛來軍中的重要人物,陸昭千叮咛萬囑咐,命他挑信得過的部從,不要走漏風聲。
林越不知是何人,問陸昭,他也三緘其口,林越想能讓陸昭如此慎重對待的,又是來軍中支援的,只能是師父了。
他這一路上正沉浸在要見到師父,想向牧喬誇耀他這段時間功績的喜悅裏,卻不想來的人是陸酩,頓時澆了一身冷水。
陸酩認得他。
過去總是纏在牧喬身邊,喊她師父的小崽子。
他倒是從牧喬身上學了些本事。
陸酩看過之前的戰報,林越年紀輕輕,但帶兵沉穩老練,若非有他的幫助,鄭國公薨逝的那段時間,軍心大亂,憑借陸昭一人,實難穩住。
林越因着牧喬的緣故,一直就不喜陸酩,也像牧喬一樣,不給他好臉。
即使他知道陸酩已經是至尊至貴之人,也不願下馬對他行禮。
陸酩并沒有在意他的無禮。
林越調轉馬身,帶陸酩等人前往軍營。
陸酩餘光撇見他的腰間。
林越的腰間本該懸玉佩的地方,用紅繩挂了一副銅制面具,青面獠牙。
陸酩盯着那一副面具,眉心蹙起。
忽然,一陣寒光閃過。
陸酩拔劍,割斷了挂住面具的紅繩,面具從林越的腰間掉落,被陸酩垂手接住。
林越反應過來時,手壓上腰間,卻只按住了一截斷掉的紅繩。
他仰起頭,怒視着陸酩:“還我!這是師父送我的!”
陸酩慢條斯理地将面具戴至臉上,淡淡道:“現在它歸我了。”
陸酩戴着牧喬的面具,騎馬進入軍營。
他的身形挺拔,渾身上下透着一股淩然的威嚴,戴上青面獠牙的面具之後,更顯得森然,光是遙遙望着,便讓人生畏。
牧野在軍中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傳到了敵國軍營。
敵國自然聽過牧喬的威名,不敢掉以輕心,紛紛議論着應對之法。
陸酩到軍中的當晚,一連數計,火攻敵船,路中設伏兵,多路夾擊,将為首的夏國打得措手不及。
短短數日,便重挫夏國,拿回了泯洇兩城。
這一仗打完,其他諸侯國望而卻步,陷入猶豫,不敢再戰。
陸酩知道留下這些已有不臣之心的附屬國必是禍患,不給他們猶豫的時間,各個擊之。
而霁國外強中幹,戰事絕對經不起拖,短短兩月,便以雷霆之勢,将南方戰亂平定,吞并夏國和其他附屬國。
南方屍殍遍野,血流成河,
一時之間,牧野的威名再次大振。
陸酩這兩月披星戴月,帶兵輾轉多城,激戰許久。
北方傳來的密保追不上他的行軍速度。
直到戰事将息時,陸酩終于收到了密保。
此時正是深夜。
陸酩乘于戰船上,更深露重,為了戰事殚精竭慮,連夜未眠。
他摘下臉上面具,放在桌上,拇指摩挲面具的邊緣,另一手拿起密信,在微弱的燭光下展開。
待看清信中所寫,他的手猛地收緊,氣急攻心,發出一道壓抑的咳嗽。
雪白信紙上,濺上如盛開紅梅般的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