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93章
牧喬不等啞女伺候, 直接從漆盤上拿起婚服,扔在椅上,同時解開腰間系帶, 将身上的外衣脫去。
方才離開的莫日極這時卻折返回來,掀起帳簾。
牧喬警惕地回過頭, 望向他。
莫日極見她此時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素白裏衣, 烏發也已經披散下來,衣襟松散,露出雪白肌膚。
他挑了挑眉, 目不斜視地盯着那一片若隐若現的地方。
牧喬停下換衣的動作, 吐出一字:“滾。”
莫日極擡起手,晃了晃手裏的金瘡藥和繃帶,擱在了啞女托着的紅漆盤上。
他用殷奴語對啞女交代了什麽,識相地不再讨牧喬的厭, 随即走出了帳。
啞女将漆盤放到桌上, 拿起紗布和金瘡藥, 走近牧喬。
她的嘴巴裏發出咿呀的聲音,手裏比劃着動作。
牧喬看了一眼帳簾, 厚重的帳簾垂下。
她輕抿唇, 掀起了衣擺, 露出腹部。
啞女望着牧喬腰間的傷, 微怔, 很快解開紗布, 小心翼翼地替她包紮傷口, 紗布在她腰間繞了一圈又一圈。
啞女的手指微微顫抖, 她斂着眉目,不敢去看牧喬的眼睛, 視線一直落在她的腰上,一寸也不曾偏移。
她沒有想到眼前這一位霁國将軍,原來藏在衣服之下的身形,是如此纖瘦,腰身細得只有他們殷奴男人的巴掌那麽寬。
包紮好傷口,牧喬在啞女的幫助下,換上了婚服。
深紅色的長袍,穿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容貌映得明媚美麗。
啞女覺得沒有誰能比她穿這一身婚服,穿得還要好看。
啞女比劃着,讓牧喬在椅子上坐下,為她編發,左右各編了兩條,繞過耳後,用貝玉金飾卡住,顯得溫柔而不失莊重。
牧喬沒什麽耐心,食指在椅背上輕敲催促。
啞女利索地将發飾替她戴好,結束了梳妝,最後從漆盤上拿起遮面的珠簾,擋在牧喬的臉前。
牧喬走出帳時,莫日極已經站在帳外等候多時。
莫日極眯了眯眸子,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許久。
珠簾似流蘇般輕晃,閃爍出五彩華光,牧喬的臉隐在其後,看不清面龐。
他緩緩走近,擡起手,想要穿過珠簾。
牧喬扣住他的手,用力一擰,一字一頓道:“快、成、禮。”
莫日極扯起唇角,悠悠地笑道:“我的可敦着急了。”
殷奴人的婚禮比起牧喬當年嫁給陸酩時,經歷的一系列儀式相比,要簡單得多。
牧喬并非不能和莫日極硬碰硬,但她清楚莫日極是一個吃軟不吃硬的人,殷奴人都這樣,一身硬骨頭,要麽你比他還硬,将他們的骨頭踩碎了。
可她怕樂平等不了。
權衡再三,牧喬覺得最快的就是讓莫日極把他要的婚給成了。
不過一場婚,她成過一次,如今更是不稀罕了,更不覺得其中有什麽值得計較的特殊意義。
在一望無際的綠野,湛藍如洗的蒼穹的見證下,牧喬和莫日極并排站着。
拜天。
拜地。
再拜阿拓勒的狼圖騰。
禮成了。
殷奴人摔了杯中的酒,勾肩搭背,高聲叫着,讓可敦摘了珠簾,給大家看一看。
莫日極沒理他們,瞥了手下們一眼,“輪得到你們看?”
莫日極在衆人的起哄聲裏,唇角的笑意越來越深。
今日的大婚,他很滿意。
莫日極帶着阿拓勒最精銳的隊伍離開部落。
待他走後,牧喬脫下了身上的婚服,取了頭飾,解開編發,換回了自己原來的衣服。
一番動作,腰間的傷口又裂開,血浸滿了繃帶。
她顧不得這麽多,掀開帳簾,大步走了出去。
疾風被骨鞭打傷,不能在跑,牧喬去了部落的馬場,翻身躍上一匹野馬,幾下就将馬馴服,朝着北方疾馳而去。
莫日極來到屠戈,
屠戈的首領沒有任何的抵抗,反而單手置于胸前,跪在地上,向莫日極行草原的大禮。
樂平仍舊昏迷,安然無恙地躺在一張羊皮墊上,身上的嫁衣火紅,鳳冠霞帔耀眼奪目。
莫日極忽然想,這霁國的婚服當真豔麗,竟比草原傳統的婚服要更好看。
要不是現在把樂平的衣服扒了,帶回去沒法給牧喬交代,他現在就想把這一套婚服給搶了。
“人都是好的,沒碰。”屠戈的首領跪在地上,谄媚地笑道。
他繼續說:“就是霁國的那個将軍太能打,害我損失了不少人馬,酬金上能不能再——”
不及他将話說完,莫日極的眉心微不可見地蹙起,忽然抽出腰間的彎刀,手起刀落,屠戈首領已經頭身分離,人頭掉在地上,滾了兩圈。
屠戈部衆瞬間陷入驚慌。
莫日極淡淡下令道:“都殺了。”
-
牧喬不知屠戈部落具體的位置,只能尋着新鮮的馬蹄印找過去。
遠處傳來一陣浩蕩馬蹄聲。
莫日極騎馬而來,樂平打橫趴在那海的馬前。
莫日極最先看見牧喬,揚鞭加快了速度,騎到了牧喬面前。
“這麽信不過我?”
牧喬沒搭理他,策馬到那海處,“把公主給我。”
那海本來就不想帶樂平,畢竟樂平名義上還是莫日極的女人,他碰也不是,趕緊交了出去。
牧喬讓樂平坐在她身前。
樂平的腦袋點啊點,慢慢醒了過來。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回憶起花轎被襲,眼底升起恐懼,大叫出聲,手揚起來,打在了牧喬的下巴上。
牧喬發出一聲輕唔,将她的手抓住,固定在前面。
“樂平,是我,沒事了。”
樂平一怔,回過頭,對上牧喬的目光,她整個人瞬間洩了力,躲進她懷裏,放聲大哭起來。
她哭的不只是這一次綁架。
哭的是她這段時日的委屈,還有未來每時每刻在草原上擔驚受怕的日子。
牧喬将她攏進懷裏,輕輕拍着她的背。
莫日極覺得這一幕佳人與英雄的戲碼格外刺眼,他騎馬靠近,開口道:“回去以後,我會派人送和親隊伍裏剩下的人回霁國。”
牧喬拒絕:“不勞可汗費心,我已命人回燕北調兵,護送的事情交給霁國自己來就好。”
莫日極看着她,“大婚已經禮成,阿拓勒不再留霁國人。”
牧喬:“……”
樂平聞言,手緊緊攥住了牧喬的衣服。
牧喬感受到樂平在瑟瑟發抖。
莫日極瞥了樂平一眼,“阿缇和她一起走。”
牧喬擰眉:“你什麽意思?”
莫日極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将軍不是最清楚嗎,我娶的可敦是誰?”
“……”牧喬并不言語,只沉默地看着他。
莫日極漫不經心道:“禮既已經成了,她又算是什麽?若是将軍大度,願意将她留下來當阏氏,我倒也不介意。”
牧喬從莫日極提出要她代替成禮時,已經有了些許猜測,料想到他打的是什麽主意。
她并非完全不經情事的牧野,莫日極的這些想法若是看不出來,在宮裏的三年,也白和陸酩朝夕相處了。
莫日極提出要送樂平回霁國時,不得不承認,牧喬心中是松了一口氣的。
護着樂平的一隊影衛在方才已經被屠戈部落殺盡了,而經過樂平被擄走一事,她更不放心讓樂平留在殷奴。
可牧喬也沒打算留在殷奴。
莫日極知道她始終不語,是正在籌謀。
他并不着急,要想讓牧喬留在阿拓勒,可是費了他不少心思。
“将軍也知道,我們殷奴人是最不講信譽的吧。”莫日極緩緩開口道。
他頓了頓:“若是将軍不認了,這兩國議和之事我也是可以反悔的。”
“現在我心情好,還願意送阿拓勒的公主一起回霁國,可若将軍反悔了,所有人都別想活着走出這草原。”莫日極笑着,說的卻是狠話。
牧喬握緊了缰繩,擡起眼,冷冷地和他對視。
她薄唇輕啓,終于開腔道:“你要保證所有人安全到達燕北,否則的話,之前我能留你一命,就能再殺你一次。”
莫日極勾起唇角,不知道為什麽,牧喬的威脅一點不讓他惱怒,反而讓他越發興奮,盯着她的目光也越發亮了。
“沒問題。”
莫日極指了指樂平:“她這一身婚服,我喜歡,走之前讓她留下來。”說完,便大笑着策馬離開。
樂平聽他們的對話,聽得雲裏霧裏,直到莫日極走遠,才小心翼翼地問:“是那個替身和他成親了嗎?”
“……”牧喬垂眸,對上樂平濕潤的清澈眸子,輕抿唇,什麽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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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日極當真說到做到,一刻時間也不給和親隊伍。
在夜色裏,就催着趕着讓所有霁人收拾行李上路。
樂平換回了公主的常服,坐進了馬車。
當她看見所有人整裝待發,唯獨牧喬的營帳未收,忽然就明白了。
牧喬走到馬車邊,和樂平最後告別。
樂平雙手攀在窗邊,眼睛紅通通的。
她小聲地喚道:“嫂嫂……對不起。”
原來她一點也不勇敢,如果不是她逞能,也不會連累了嫂嫂。
牧喬一怔。
沒想到原來樂平已經發現了。
随即,牧喬笑了笑,不再避諱,擡手摸了摸她的發間。
“和你沒關系。”
牧喬望着樂平,緩緩開口:“你回去以後,幫我帶一句話給陸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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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喬送走了樂平,點着火把的和親隊伍在無垠的黑夜裏,好像一條火龍,離她越來越遠,直到淹沒在沉沉的夜色裏,再也看不見。
牧喬轉身,在營帳裏拿上配劍與暗器,去了莫日極的主帳。
主帳四周挂滿了紅綢,牧喬一眼未看,徑直掀開帳簾,走了進去。
莫日極靠在椅中,知道她今夜回來,極為耐心地等她等了許久。
牧喬開門見山地問:“你答應過的停戰五年,還做不做數?”
既然莫日極可以把反悔議和挂在嘴邊,那日在呼倫湖邊他的話,也不盡能信。
莫日極放下架起的腿,站起身,踱步走向她。
他的手掌貼向牧喬的後腰,摸出一枚暗器,動作快到牧喬尚未反應過來。
莫日極的指腹摩挲着暗器,彎下腰,覆在牧喬耳畔,輕笑低語:“如果你聽話,就算數。”
牧喬輕扯唇角,手裏多出一柄匕首,抵住莫日極的腹部,嘲弄道:“你喜歡聽話的?”
莫日極感受到匕首頂着他,笑得更濃了,他的手包裹住牧喬的匕首。
他拖着長長的尾音,聲線低啞帶磁:“這裏不能再刺了,晚上我還要和将軍共赴巫山——”
下一瞬。
牧喬将莫日極推到鹿角椅上,匕首在他身下不到半寸的位置刺去,直直地刺穿了椅子。
她的聲音低冷:“不想要那玩意兒,我可以幫你切了。”
莫日極沒料到她這般舉動,整個人僵在那裏,倒吸一口涼氣,瞬間興致被吓走了一半。
莫日極往後移了移,離讓他斷子絕孫的匕首遠了些。
腦子裏冷靜下來後,莫日極回過味來,問道:“你怎麽會懂這些?”
雖說阿拓勒的民風奔放,但待嫁的女子也會被族人保護起來,不讓她們接觸那些事情。
更何況是霁國那樣更加民風保守的地方,女子在出嫁之前,完全不會有機會通曉房中事。
哪裏會像牧喬這般,坦然得不正常,就連臉頰也不帶一點紅的。
這些事情,牧喬和陸酩做多了。
但牧喬不打算将這些告訴莫日極,給她自己找事。
牧喬反問道:“你以為軍中是什麽地方?”
莫日極再清楚不過。
軍營裏的男人,髒的臭的,殺紅了眼,下了戰場,還沒洩完的精力,全都撒在女人身上。
要是女人找不到,母馬母狗到他們面前,也逃不掉。
莫日極的臉瞬間陰沉下來,他知道要是他維持今夜還算愉悅的心情,就不該再問下去,但他還是沒忍住問出了口:“你和軍中的男人做過?”
阿拓勒的男人好戰,不光打霁國,部落與部落之間也有無休止的戰争。
父死娶母,兄死娶嫂,女人們一生經常要跟不同的男人。
草原上的人是稀缺品,只要女人的肚子能生下他們的崽兒就夠了,貞潔與否,并不重要。
可莫日極不知道為何,心裏湧出一股無名火,他咬牙威脅道:“你現在是本王的可敦,過去你如何我不管,若是讓我發現你跟其他阿拓勒的男人搞在一起——”
莫日極的腦子裏已經浮現出了她被男人壓在身下,清冷的眸子裏染上了朦胧的欲色,眼尾映桃花,兩頰泛着緋紅。
莫日極越想越氣,狠狠盯着牧喬,咬牙切齒道:“我就殺了你。”
牧喬仰起頭,表情平靜無瀾,語氣依然淡淡:“你這樣說,覺得我就會怕了?”
莫日極望進了牧喬的眼睛裏,就是這樣一雙眼睛,幹淨的沒有一絲一毫的纖塵。
牧喬不怕死,他在戰場上已經領教過。
他在牧喬的眼睛裏,找不到任何的欲念和貪求,自然也沒有讓她害怕的東西。
莫日極忽然憤怒極了,好像他今日做的所有事情,在牧喬的眼中都不值一提。
他一拳砸在牧喬身後的柱上,發出像狼一般的嘶吼。
過去三年,牧喬在宮中,別的沒有學到,倒是跟陸酩學到了他身上那一股清泠泠的氣質。
不管她如何惱怒,他始終巋然不動,如死水深潭,激不起一絲情緒的起伏。
現在拿陸酩那一套,用來對付莫日極,還真是好用。
等到莫日極吼夠了,聲音低下來,喘着氣。
牧喬開口道:“我不想待在阿拓勒。”
莫日極的氣還沒消,“你沒得選!”
“我想在離部落遠一些的地方紮營住下,不然頂着我這一張臉,誰都知道我是霁國的将軍,如今成了你的可敦,我嫌沒臉。”牧喬的語氣稍微和緩了些。
牧喬雖如此說,但她真實想法是想要給自己留下後路。
待樂平回到燕北,她自然有辦法要回去。
若是她的真實身份在殷奴傳開,對她來說只有諸多麻煩,以後帶兵打仗,既要受殷奴人腌臜語,就連霁國的将士,也難免對她不那麽信服。
男人嘛,都是不願意居于女人之後,卻不知道自己是多麽劣等的動物,只知道用蠻力征服敵人,用下半身讓女人聽話。
莫日極對她的說辭很受用,霁國的将軍成了他的可敦,說得多好聽啊,故事也沒這麽好聽的。
他一悅,便同意了。
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情緒在牧喬的三言兩語裏,忽高忽低,忽怒忽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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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日極選定了離阿拓勒部落五裏遠的地方,圈定了一塊平曠的地,派了啞女跟随伺候,又在離此地每隔一裏的位置,設置了巡邏的騎兵。
沒有殷奴人的打擾,牧喬住着還算清靜,只是莫日極隔三差五就要來她帳中讨嫌,他的耐心越來越少。
牧喬已經不再想和他周旋。
她算了算時日,距離樂平離開已有小半月,估計已經到了燕北邊境。
牧喬開始計劃走時要帶的東西,為了方便離開,必須精簡。
她收拾東西時,發現了顧晚給她的藥瓶。
這一個多月來,牧喬再也沒有犯過心悸的毛病,也就沒想起來吃藥。
不過她近日的确有些不适,食不下咽,尤其不喜肉腥氣。
牧喬以為是她這一年裏,亂七八糟的藥吃得太多,傷了元氣,每日在帳裏打坐,可丹田之中的氣息如何也穩不下來,後來便放棄了,想着等回到燕北,找信得過的大夫看一看。
莫日極的腰傷又養了半月,再也閑不住,這一日天氣晴朗,帶了一批人馬進到草原深處打獵。
他獵到一只母鹿,直接帶回了牧喬的住處,命人架火烤肉。
牧喬聽見外頭磨刀的聲音,将藥瓶放進衣中收好,她走出帳中,血腥味撲面而來,她捂住嘴,沒忍住一陣幹嘔,轉身回了帳中。
莫日極瞧見她的臉色蒼白,問啞女:“怎麽回事?”
啞女來回比劃,見講不清楚,撿起地上的枯枝,在沙地裏寫了一行字。
莫日極才知道牧喬今日吐了一天,滴水未進。
他擰了擰眉,親自騎馬,去請巫師。
牧喬站在帳裏,隔着帳簾,伸出一只手。
巫師在帳外,嗅了嗅她的手腕,他的神情一變,跪在莫日極面前,稱賀道:“恭喜可汗,可敦這是有身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