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91章
樂平記得嫂嫂剛嫁進皇宮的第一年, 皇後就對嫂嫂諸多不滿,明裏暗裏地挑刺。
皇兄總是默不作聲地聽着,不置可否。
樂平察覺得出皇兄與母後不似她和母後那般親近, 甚至不如她的姨母淑妃所出的七皇兄。
七皇兄平日裏那般與皇兄針鋒相對,野心勃勃。
樂平都拎得清的事情, 平時從不與七皇兄來往, 母後卻仿佛不知似的,還總讓皇兄對七皇兄多照拂。
皇兄不曾駁辯過,對母後向來是敬是孝的, 讓人挑不出錯處, 但他和母後說話時的态度卻始終是清淡疏離的。
樂平以為是皇兄本來的性子就是如此,母後說他是被太祖帝養壞了,養得沒有人味。
樂平心想可能是這樣的吧,要坐到那個位置上的人, 是沒有人味的。
要想在皇家生存, 什麽事情都是說不準的, 不管是誰,全都要仰仗宮裏最貴的貴人。
貴人一句話, 就可以定所有人的生死。
太祖帝還在世時, 曾經對王皇後也是諸多不滿。
在皇後第一胎的嫡皇子夭折後, 又連續三年肚子不見動靜, 太祖帝便動了要廢她的想法。
若不是王皇後在被廢之前, 突然懷孕, 生下了陸酩, 才重新坐穩了當時王妃的位置。
樂平聽母後私下與她抱怨過, 在太祖帝要廢後時,父皇一句話也沒有為她說過情, 甚至已經開始物色他的下一位王妃人選,日日流連在側妃和妾侍處,她們接連誕下兒女。
母後還沒有被廢,那些狐媚子各個使出渾身解數,想要坐上她的位置。
樂平覺得,母後大概是忘記了自己當年那般受驚的苦楚,又或者是實在太難忘,所以想要将這一份苦楚轉嫁出去。
終于,母後在一次皇兄來請安時,提出了廢太子妃。
那天,樂平是第一次見到皇兄與母後起沖突,說出那般不敬的話。
皇兄直言讓母後管好她自己,手不要伸到東宮來,他的太子妃就只有牧喬當得。
皇兄雖然對嫂嫂總是不鹹不淡的,可除了嫂嫂,卻也不見他有多看過誰一眼。
樂平感受的出來,皇兄分明是心悅嫂嫂的。
廢太子妃的诏書頒布時,所有人都說是因為皇兄不喜,所以把嫂嫂休棄,只有樂平知道一定是嫂嫂自己不想跟皇兄過了,不然皇兄是絕對不會休了嫂嫂的。
樂平想起過去的事情,仰起頭,望着牧喬的眼睛,許久,輕輕搖了搖頭。
她其實很聰明的。
她的皇兄那麽聰明,她是皇兄的妹妹,怎麽會是蠢的,什麽也發現不了。
樂平知道現在她說什麽,嫂嫂也不會再回頭了,不如不告訴她這些的好。
牧喬對上樂平烏黑明亮的眼睛,見她話說了一半又不說了,輕抿唇,也沒有在深究。
不管她和陸酩過去如何,過去就過去了,不必翻出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在影響到她。
牧喬從樂平手中拿走金創藥:“公主回罷,這藥我會替你轉交。”
樂平點點頭,不再堅持了。
就連她皇兄和嫂嫂這樣,最後不也走到了形同陌路的地步。
樂平什麽都看在眼裏,那天在豫州送她離開時,皇兄和嫂嫂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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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缇跪在帳中,和莫日極哭饒許久。
莫日極始終一言不發。眼底不耐煩地情緒越來越明顯。
阿缇的面色蒼白憔悴,楚楚可憐道:“哥哥為何寧願信一個阿拓勒的仇人,也不肯信我?”
“難道你忘了牧野是怎麽殺死老父汗,怎麽将他的屍首懸在燕都城門上?”
用不着阿缇來提醒,莫日極比她清楚老父汗的屍首在城門上挂着的樣子。
如今老父汗的屍首已經被莫日極帶回,安葬在草原。
莫日極眉心之間升起陰森森的戾氣,他閉目養神,壓抑着胸中怒意,不輕不重道:“滾出去。”
莫日極說這一句話時,正巧牧喬拿着金創藥,進入主帳。
牧喬皺皺眉,也不多說,當即轉身就走。
莫日極餘光瞥見牧喬,剛進來就掀簾子往外去,提高音調道:“回來!沒跟你說。”
聞言,牧喬這才止住腳步,她回過頭,方看見跪在帳裏的阿缇。
牧喬差點沒有認出她來。
不過短短五日未見,阿缇竟比她剛到阿拓勒時看着要瘦了一圈,臉色蒼白毫無血色,頭發也沒了光澤,好似幹枯的稻草,身上不見一件珠石點綴,穿的也是最底層殷奴人穿的褐色氈袍。
牧喬不知道阿缇是怎麽了,竟渾然沒有公主的樣子,她漠然不語,當作沒有看見,并沒有絲毫的關心。
殷奴自己的家事和她沒有關系。
阿缇沒想到牧野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哥哥的帳中,還将她此時的不堪盡數看去。
不知為何,牧喬一來,莫日極胸中的那一股火忽然就消了,将他和牧喬之間的世仇抛到腦後。
已經死了的老家夥們,灰都揚幹淨了,哪裏還管得了他想做什麽。
莫日極不再管阿缇,看見牧喬手裏的金創藥,輕挑眉,往椅中靠得更深,語氣懶懶洋洋:“虧你還有些良心,知道帶藥來見我。”
牧喬面無表情和他對視,将金創藥朝莫日極的臉上扔去。
莫日極擡起手,利落地接住藥瓶,動作間牽扯到了腹部的傷口,他悶哼一聲,卻并不動怒,反而唇角的笑意越深,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牧喬看。
牧喬太清楚他眼底藏着的情緒代表了什麽意思,擰了擰眉,開口道:“這是長公主記挂可汗,托我送藥。”
莫日極聞言,并不接話,只是沉默而帶着笑意地看着牧喬,好像生怕牧喬感知不到他眼裏的含義。
真像一條發情的野狗。
比陸酩還要狗。
牧喬在心裏想。
但她還沒有想和莫日極撕破臉,暫且故作不知,語氣平淡道:“可汗讓我來,是要商量什麽大婚事宜?”
莫日極還是不接她的話,他松開一直搭在胸前的手臂,從他的胳膊裏鑽出一個火紅的兔子小腦袋,轉着紅得像寶石一般的眼睛。
莫日極漫不經心地說:“前日在草原捉來一只火兔,将軍在霁國應當是沒見過,這一只火兔将軍拿去玩吧。”
阿缇跪在地上,聽到莫日極的話,一怔,擡起頭來,失聲道:“哥哥,那是我的兔子!”
明明哥哥去年冬天答應過她,到了春天,就給她抓一只火兔。
這一只火兔,本該就是她的。
阿缇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哥哥竟然會把她的火兔送給牧野。
莫日極終于對一直跪着的阿缇瞥了一眼。
那一眼冷得讓阿缇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莫日極對帳外喊道:“那海,把阿缇帶出去!”
那海聞聲進入帳中,扯住阿缇的胳膊,阿缇不願當着牧野的面丢了尊嚴,默默地站起來,跟着那海離開。
莫日極修長的手指順了順火兔的皮毛,開口道:“還不過來拿。”
牧喬一動不動,表情漠然,提醒道:“可汗怕是弄錯了對象,這一只火兔應當送給長公主,可汗不要忘了,長公主才是未來的可敦。”
莫日極單手撐着下巴,另一只手有一搭沒一搭在火兔的腦袋上輕拍。
他單薄的眼皮微垂,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盯着牧喬。
半晌。
莫日極拖着長長的尾音,悠悠地開口:“誰說本王要讓長公主當可敦了?”
聞言,牧喬眸色一變:“可汗這是何意?”
莫日極道:“阏氏足以。”
一位可汗只允許有一位可敦,但阏氏卻可以有許多。
殷奴人眼裏的阏氏相當于是他們的妾。
牧喬當即冷下臉來:“你敢如此不敬霁國。”
莫日極不知為何,特別喜歡看牧喬的冷臉,好像泠泠的冰雪,更加純粹幹淨了。
他勾唇笑道:“你們霁國的皇帝在和親文書上,也沒有答應要給阿缇皇後的位份,本王為何要讓樂平當妻?”
牧喬放言道:“既然如此,這大婚不辦也罷,明日我便帶長公主回霁國。”
牧喬太清楚妻和妾之間地位的懸殊與區別了,讓樂平當莫日極的阏氏,實在是欺人太甚,霁國的臉面将蕩然無存。
莫日極并不言語,唇角的笑意漸漸淡去,與牧喬長久對視。
主帳內的氣氛變得凝滞。
就在這時,那海的聲音于帳外傳進來。
“大婚的婚服已經制成,可汗是否需要過目?”
莫日極:“送進來。”
兩名殷奴人掀開左右帳簾,四位殷奴女人兩兩各擡一架紅木衣架進入。
另有一名女子跟在其後,手中捧着一個漆盤。
莫日極從椅上站起來,走到衣架前,暗紅色的婚服,繡着阿拓勒的狼圖騰,他伸手撫摸過女式的婚服裙擺,摩挲着裙裳的繡紋。
許久,他收回目光,看向後頭,問道:“後面是什麽?”
站在最後的女子走上前,低着頭,恭敬道:“回可汗,這些是可敦佩帶的頭飾和耳飾。”
莫日極凝着那成套的頭飾和耳飾,貝玉呈現淡淡的粉白色,周圍鑲嵌着黃金,素雅大方,是那一位小小年紀的霁國公主如何也襯不起來的。
莫日極忽然很想看到牧喬若是散發編辮,戴上首飾,穿上婚服,會是什麽模樣。
莫日極轉頭看向牧喬,問道:“牧将軍可還滿意?”
牧喬一言不發,并不去看那華麗的婚服和首飾一眼。
莫日極的手搭在了牧喬的肩膀上,輕拍了兩下,然後掌心整個包裹住她的肩。
真是瘦削啊。
以前他怎麽能沒發現呢。
莫日極緩緩道:“方才本王不過是玩笑話,這可敦的婚服都準備好了,如何能不大婚。”
牧喬用力推開他的手,眼神冰冷,一字一頓:“最好如此。”
莫日極聳聳肩,靠回椅上,繼續不說話了,修長的腿架在椅前的桌上,抱着火兔。
火兔在他的腹前鑽,被莫日極一掌按住,攏在手心,骨節分明而細長的手指插進火兔柔順的毛發裏,緩慢地輕順。
牧喬不想和莫日極待在一起,莫日極整個人都散發出陰暗的氣息,好像一條盤踞在枯草裏的惡狼,不聲不響,蟄伏在暗處,發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獵物,随時準備猛地咬她一口,将尖銳的牙齒紮進她的骨肉,将她撕扯開來。
牧喬問:“可汗還有別的事嗎?”
莫日極看着她,緩聲道:“過來把這只火兔拿走。”
牧喬站着不動,甚至一眼沒瞧那一只火兔,“既然是阿缇的小寵物,可汗還是還給她的好。”說完,她便轉身離開了主帳。
一陣風從帳簾穿過,帶來絲絲涼意。
莫日極眯了眯狹長的眸子,凝着那垂下的帳簾,臉色陰沉下來。
他這是第一次拿什麽東西去讨好一個人,卻沒想到牧喬竟那麽不識趣。
莫日極的臉色陰沉着陰沉的,忽然勾唇又笑了起來,笑得詭異。
若是牧喬當真那麽容易讨好,也就沒什麽意思了。
火兔被禁锢在莫日極的手掌裏,感受到他壓迫的力量越來越強,火兔從他虎口處鑽出腦袋,縱身一躍,跳到地上,蜷成一團,往外滾去
但它的動作卻不及莫日極的快,只見莫日極擡腳,沉重的玄色獵靴将火兔踩下。
噗呲一聲,濃稠的血從靴底濺射出來。
火兔被壓成一片圓圓的血餅。
莫日極望着那一攤血肉模糊,皺了皺眉,嫌惡地發出一聲輕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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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推遲一個月的消息,禮官差遣信使快馬加鞭,趕回奉镛,啓奏聖上。
樂平身邊的影衛也暗中放了影鴿,讓消息傳出草原。
若是不出意外,影鴿來回五六日,就該有回信了,只是五六日過去,始終不見影鴿飛回。
草原上遍布着阿拓勒養的海東青,無時無刻不在草原上空盤旋,影鴿想要飛出海東青的捕獵範圍,難上加難。
和親隊伍來到草原的第十五日,信使帶回了禦信。
牧喬是和親隊伍裏的領頭,禮官得了禦信,看畢,轉交給牧喬過目。
牧喬接過禮官手裏的信,緩緩展開。
雪白絹紙上,只寫了極為簡短的兩個字——
“已知。”
字跡潦草,最後一筆還氤氲了一團墨漬。
牧喬凝着這兩個字,忽然皺了皺眉。
她太清楚陸酩的字是如何的了。
這簡短的兩個字,雖然有在刻意模仿陸酩字跡裏的龍飛鳳舞,卻少了其中的剛勁鋒利,每一個筆鋒都處理的心有餘而力不足。
禮官不知牧喬心中所想,湊近看信後,松一口氣,笑道:“幸好皇上并未動怒,長公主大婚可以按既定的日期進行了。”
牧喬将信折起,不動聲色,只淡淡“嗯”了一聲,唯有眸中在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