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83章
樂平見皇兄抱着嫂嫂許久不動, 也聽不清他們小聲的耳語,出聲道:“怎麽樣呀?”
陸酩終于将牧喬放下,仿佛一切如常, 語氣淡淡道:“瘦了。”
這段時日,牧喬在外征戰, 條件艱苦, 自然不比宮裏一日五餐養人。
牧喬不願當着樂平的面,跟陸酩吵起來,讓她難堪。
這時, 明洱将她們方才畫好的雞蛋煮熟, 端上來。
牧喬和樂平在銀杏樹下吃完了雞蛋,她擡頭看了看逐漸沉下來的天色。
她這一日的牧喬當夠了,該走了。
牧喬與樂平告別。
樂平迷茫地睜着眼睛,手裏還拿着一顆牧喬給她畫的雞蛋舍不得吃。
“嫂嫂不再多留兩日嗎?”
牧喬搖搖頭。
陸酩看着她, 知道她是不想再當牧喬了。
他耐着性子等她回來, 可她僅當了半日牧喬, 便當不住了,迫不及待要做回她的牧野。
樂平嗫嚅兩下, 沒有再說挽留的話, 只是将那一枚雞蛋包裹在手心裏。
她轉頭對陸酩說:“皇兄, 我想和嫂嫂單獨聊一會兒, 可以嗎?”
陸酩眉心微微蹙了蹙, 頓了一瞬, 最後獨自走出院中, 留她們兩人。
樂平想和嫂嫂說體己話, 不想其他人聽見,又屏退了周圍的侍女。
他們坐在銀杏樹旁的石桌邊。
“嫂嫂今後要去哪裏?”樂平問。
“回燕北。”
先生死了, 牧喬也沒有她要做的事情,對于她自己而言,從始至終,只有這樣一個願望罷了。
回她的燕北,在那裏生,在那裏死,死在戰場,爛進泥裏。
“這樣啊。”樂平點點頭。
“對了……”牧喬終于忍不住,開口提醒她,“樂平,我和你皇兄已經分開,以後不用……”
牧喬的話還沒說完,樂平突然抱住她。
“樂平知道,樂平最後再叫你一次嫂嫂,”樂平想了想,“還是今日就讓我叫個夠,以後再也不叫了。”
皇兄和嫂嫂都當她還是孩子,可她什麽都清楚。
牧喬一怔,感受着她懷裏小小的人,身體溫熱,像是一團羔羊。
“嫂嫂你自由去飛吧,帶着樂平的那一份一起,不要再回來了,皇家也沒什麽好的。”樂平小聲說。
她雖然身為公主,卻也不過是錦衣玉食養出來的高級貢品。
樂平知道她既受了皇家的這些恩澤,享受着常人所不能極的富貴,當皇家需要她的時候,她就得肩負起身為公主的責任。
這一件事情,父皇和母後沒有教過她,是太祖爺爺告訴她的。
樂平幼時,尚且懵懂,嬌蠻任性,被所有人寵上了天,太祖帝對她說起公主的責任時,她不懂是什麽意思。
公主不就是上半輩子在宮裏養尊處優,待年歲到了,便出宮建自己的公主府,找一個唯命是從的夫君,仗着皇家的依靠,繼續下半輩子的養尊處優嗎。
直到樂平看見她的皇兄連日難眠,太極殿裏的燈亮了一宿又一宿,前朝壓抑的氣氛都傳到了後宮。
太監宮女們亦人心惶惶,紛紛托同鄉友人,将他們在宮裏得到的金銀變着法的帶出宮去,或給宮外的家人,或找個妥善處藏好,以備後患。
唯有宮裏的太妃公主們,察覺不出異樣,還和過去那般只知賞花吟詩,染甲梳妝。
“其實皇兄他并不是壞人,只是被太祖爺爺培養成了一個專為皇帝而生的器物。”
樂平聽母妃講過一件事情,那時候皇兄七歲,尋常人家的小公子,正是調皮好玩的年紀,皇兄跟在太祖帝身邊長大,卻是少年老成,心思缜密,每說一句話,也要在腹中想一息。
當時太祖帝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提前退位,讓承帝登基,為的就是要盯住承帝,立七歲的陸酩為太子。
陸酩七歲便為太子,早早成了衆矢之的,太祖帝是故意為之,他讓陸酩很早就經歷了權力鬥争,爾虞我詐,鍛煉他的帝王心術,為他鋪就一條帝王路。
太祖皇帝退位之後,便住進了太壽宮,深居簡出,不問世事,就連承帝請安也不見,唯獨每日親自教習陸酩念書兩個時辰。
其餘時間,有其他各門類的老師上東宮為太子教學。
陸酩的課業比任何皇子的都要繁重,而且是單獨授課,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
一日從太壽宮離開,陸酩在禦花園中撿到一只無人認領的小狗。
小狗通體雪白,只有他的巴掌大。
陸酩将它藏進袖中,悄悄帶回了東宮,養在寝宮裏,一點點将小狗喂養大。
但那一年冬天,陸酩因中毒,險些丢了性命。
太子出事,驚動了太祖帝,太祖帝終于出了太壽宮,在後宮徹查,最後找到了兇手,是承帝當時最為受寵的一名妃子所為。
這名妃子當時懷有身孕,一心想要仗着承帝的寵愛,待皇子出生,哄承帝立為太子,在此之前,她便将心思放在了還活着的太子身上,要為她未出生的孩兒掃清阻礙。
她派人抓住了太子養的小狗,在狗身上塗了藥粉,陸酩接觸狗時,帶毒的藥粉就傳到了他身上。
太祖帝下令,處死了妃子,連同她腹中未出世的胎兒,即使承帝求情,也不曾手軟。
處死妃子以後,太祖帝還做了另一件事。
他将陸酩帶到那一條小狗面前,讓陸酩親手殺掉。
太祖帝教了他最新的一課:“不要暴露你的喜好,否則便會被人當作你的弱點來利用,成為陷害你的棋子。”
樂平光是聽母後轉述,都覺得毛骨悚然,她把這件事講給牧喬聽。
說完,樂平為皇兄辯解道:“皇兄他看起來很冷血,只是因為他不知道怎麽樣去對別人好,有時候看起來就很讨人厭。”
樂平小心翼翼地看着牧喬的臉色,輕輕說:“而且能讓皇兄想對她好的人很少,樂平看得出來,嫂嫂你算一個……”
樂平在說的過程裏,牧喬始終沉默,态度不明。
樂平沒有放棄,繼續道:“皇兄已經在改變了,我記得他以前對牧将軍很壞,還很是忌憚牧将軍。”
“現在嫂嫂你應該知道了,皇兄給了他好大的官做,我想這都是因為他是嫂嫂的哥哥,所以皇兄也願意信任他了。”
牧喬望向樂平,小丫頭的眼睛烏黑明亮,眼底期盼着她和陸酩和好,所以盡是說着陸酩的好話。
但只有她知道,陸酩一直沒有變,如果是她只是純粹的牧野,陸酩對牧野并不會有什麽改變。
他之所以改變,不過是因為她是牧喬。
可現在她情願陸酩把她當作随便什麽人,不要對她投以過多的關注。
她真的怕了,怕了他對牧野的一次次禁锢,現在他會怎麽對已經回來了的牧喬?
她還走的出這一處院落,跑的出他的掌心嗎?
“樂平,你不用再勸我,”牧喬開口,“我和你皇兄不可能再回到以前了。”
樂平趴在桌上,把小臉埋進臂彎裏,只露出一雙眼睛,盯着嫂嫂。
半晌。
她終于放棄了。
“算啦算啦。”樂平借着法兒寬慰自己,“皇兄他已經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人了,輪不到我們去可憐他。他一個人坐在那個高高的位置上,就該受這些寂寥孤單。”
樂平輕哼:“不管他,他以前光顧着政務,忽略嫂嫂,現在是活該。”
牧喬:“……”
樂平擡起頭來,小手抓住牧喬的手:“嫂嫂,你以後一定要好好的。”
她忽然像是一個絮絮叨叨的小老太:“人啊,還是要自私一點,不要去管其他人的喜樂還是傷心。”
樂平嘆一口氣:“可是我自私了十六年,現在該還了。”
牧喬鼻尖一酸,差點沒忍住,她緊緊地反握住樂平:“這不是你該還的,是我們沒有用,護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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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牧喬真的要走時,樂平掉了許多眼淚,令牧喬的心裏更加不是滋味。
樂平一直送她到了府外。
府門前已經停了一輛馬車,陸酩站在車前。
樂平問:“皇兄你要送嫂嫂出城嗎,牧将軍呢?”
樂平心想,既然嫂嫂不願意和皇兄再好了,讓她的兄長送她走,于情于禮,都更合适一些。
“嗯。”陸酩解釋道,“牧将軍臨時有些軍務要處理。”
聞言,牧喬皺皺眉,警惕地看着陸酩,不知他又打什麽主意。
陸酩走到她身邊,微微俯身,湊近她的耳畔,用只有他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做戲做全套,你應當不想被人看出你和牧野之間的聯系吧。”
牧喬做事沒有陸酩那般缜密。
她一身女裝,樣貌卻與牧野的太過相似,即使有同胞兄妹這樣一層解釋,若是真遇到有心人探究,難免生出是非。
牧喬輕抿唇,上了陸酩的馬車。
等牧喬掀開車簾,想同樂平最後告別時,卻看見樂平已經提起裙擺,走回了府中,只留給她一團小小的背影。
樂平不想和她說再見。
牧喬望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見,才将車簾緩緩放下。
馬車悠悠往前,車裏上下左右輕輕晃動。
牧喬和陸酩兩人坐在車裏,狹小的空間裏,氣氛凝滞。
許久的沉默後,牧喬先開了腔。
“樂平一定要去和親嗎?”她問。
陸酩不輕不重道:“這是她的責任。”
牧喬想到剛剛樂平還在為了她的皇兄說盡好話,可是陸酩卻未見得有多舍不得樂平,淡漠得好像樂平不是他的妹妹。
陸酩當真是天生要當皇帝的,就連說的話,也與太祖皇帝一樣。
“陸酩。”牧喬忽然喚了一聲他的名。
陸酩心中一悸,緩緩掀起眼皮,和她的目光對上。
牧喬:“你的心太硬了。”
陸酩:“……”
他的唇角抿着,漆黑一團的眸子凝着她。
面對她的指摘,許久,他只淡淡“嗯”了一聲。
“朕給過她選擇,和她容貌相近的女子一直跟在送親隊伍裏,暗中學習樂平的行為舉止,只要樂平反悔,她随時可以替嫁。”
牧喬沒想到原來陸酩有這樣的準備,可是送親的隊伍已經走了一半,樂平若是想反悔,早就反悔了。
而樂平與她說的那一番話,更是遠遠沒有想反悔的意思,反倒是決心堅定。
可就算他們強行把樂平帶走,換上替嫁的女孩,那一個女孩又何其無辜。
牧喬握緊了雙拳。
她怨她恨,卻不知道該怨誰恨誰。
将霁朝害成死局的人,承帝、陸晏和每一只将大廈蛀空的蝼蟻,陸酩登基以後,都一個一個的清算。
可是王朝的衰微當真在一朝一夕。
經歷了朝中內亂,南北戰事,到陸酩手中,曾經強大的霁國竟已成了強弩之末。
牧喬可以指摘陸酩許多地方,卻唯獨在國事上,說不出他的一句不是。
沒有人在如今的局面下,能夠比他做得更好。
馬車行駛到郊外僻靜無人處,慢慢停下。
另一輛馬車早就在此等候。
陸酩的安排下,牧喬會在那一輛馬車裏換回男裝,再返回城中。
牧喬要下車時,陸酩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牧喬回過頭,冷冷看他。
陸酩許久不曾見過她着裙衫,偏偏她選了一件淡青色,生怕他不知道,她還在緬懷裴辭。
“三年的感情,你當真說放就放了?”
牧喬的眼底清明,不為所動,她輕啓唇,嘲弄道:“我與皇上除了皮肉之歡,還曾有什麽感情?”
聞言,陸酩扯起唇角,漆黑幽沉的眸子死死攫住她,“你與我是皮肉之歡,與裴辭便是色授魂與?”
牧喬擰眉,惱道:“我們之間的事,與先生何幹?”
陸酩簡直聽不得從牧喬喚出的那一聲“先生”,那般虔敬,那般溫柔,那般擁護。
她可知道她的先生,都幹了些什麽好事?
“好,和他沒無關。”陸酩掐住牧喬的手腕,将她按在馬車裏。
陸酩俯身離她極近,盯住她胭紅的唇瓣,聲音低沉嘶啞:“皮肉之歡不也是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