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82章
陸酩的眸色暗了一瞬。
他長久無言, 長久地凝視着牧野,想要分辨出此時她變得有什麽不同。
然而結果卻讓他很失望。
她看他時的眼裏,比單純的牧野還要冷淡, 甚至連怨和恨都沒有了。
好像成了一攤死水。
陸酩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讓他們走到現在這個地步的。
陸酩将一切把控在手掌之中,翻手雲覆手雨, 沒有什麽事情超出他的掌控。
唯獨對于牧喬。
好像他的手收得越緊, 她反而離他越遠了。
陸酩第一次感覺到疑惑,他不明白問題出在了哪裏。
樂平在院中等了許久,等不住, 跑到了院子門前, 翹首以盼,正好瞧見了站在門前靜默的兩人。
樂平躲在影壁後面,只探出一個小腦袋,瞪大了烏黑發亮的眼睛, 在皇兄和嫂嫂身上轉來轉去, 看出了他們之間的氣氛不對, 轉了轉眼睛,跳了出去。
“嫂嫂!你終于來啦!”樂平脆生生地喊道, 她的出聲打破了門前的死寂。
陸酩的眼睫震顫兩下, 收回了落在牧喬身上的目光。
牧喬輕抿唇, 悄無聲息地呼出一口氣。
陸酩看她的目光太過逼人, 令她喘不過氣來。
她轉過頭, 看向樂平。
樂平朝她沖過來, 直直撲進她的懷裏, 撒嬌道:“嫂嫂, 我好想你啊,你怎麽才來看我。”
牧喬的手懸在空中, 有一瞬間的遲疑,那一份遲疑是來自牧野的,她腦子裏想的是男女授受不親,但随即這個想法就消失了。
她雙手回抱住樂平,笑道:“這不是來了。”
樂平拉住牧喬的手,将她扯進院中:“嫂嫂快來,我都準備好啦!”
樂平回頭看向陸酩:“皇兄,你也快進來!”
忽然,樂平想起什麽,歪着腦袋,征求起牧喬的意思,她問道:“嫂嫂,我們讓皇兄一起來好不好?”
牧喬的腳步頓了頓,她背對着陸酩,沒有去看他,她并不想和陸酩有再多的相處。
但樂平後日便要啓程,出了豫州,她也許這一輩子都再也不能見到她的皇兄。
牧喬開口道:“今日是為你送行,樂平想如何便如何。”
樂平展開笑顏:“那讓皇兄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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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随樂平走進院子裏,才知道樂平準備了什麽東西。
石桌上擺了五六枚雞蛋,幾只幹淨的毛筆,還有五彩顏料。
院子中央的巨大銀杏樹下,放着一個半人高的竹筐,還有一杆秤砣。
立夏時,民間有習俗,将雞蛋染成紅色,小孩在雞蛋上畫出豐富的圖案,然後用網兜裝起,挂在小孩的脖子上,可以保護孩子健康。
秤砣則是把小孩裝進竹筐裏,稱過了體重,這一整個夏天都不會再消瘦。
宮裏在立夏這一天,只有祭祖的習慣,這兩個民間習俗,只有牧喬每到立夏,會與樂平一起做。
樂平又喜歡纏她,牧喬那時把她當作親妹妹一般寵着,将哄孩子玩兒的習俗拿來哄她。
樂平如今及笄,已經不算孩子了,不适宜再玩這一類游戲。
不過牧喬沒有掃她的興,甚至希望她永遠是個孩子就好了,沒有後日的啓程,将她送去野蠻的草原。
草原裏沒有過立夏的習俗,這将是樂平最後一個立夏。
樂平和牧喬在石桌旁坐下,給雞蛋先上底色。
石桌上擺滿了物件,坐她們兩人已經顯得擁擠,陸酩并未加入,只是靜靜立在銀杏樹下,默默地看着她們。
這是他第一次見她們如此過立夏。
往年立夏,陸酩在壽皇殿祭祖結束,便徑直去了前朝處理公務,沒有回過宮中。
他忽然意識到,雖然牧喬與他成婚三年,除了那一件事外,他和牧喬并沒有多少真正相處的時日。
他總是很忙,忙于公務,忙于争權,任何事情都比牧喬的事情要優先,他甚至沒有将她考慮進來。
因為只要他想,任何時候,牧喬都會在東宮裏等着,好像一件精致的器物,不會動也不會走,他累了便去賞玩一番,不需要他去多費心思。
陸酩沒有想到,這一件器物,有一天會變成蒼鷹,飛得那麽果決。
果決得他到現在還不願接受。
他以為牧野是因為失去了牧喬的記憶才會那樣抗拒他,可當她另一半的靈魂,那一半他以為自己極為熟悉的靈魂回來,牧喬對他沒有任何改變,甚至連那點抗拒都沒有了,看他的眼神裏,只把他當作一個陌生人。
當真如她所說的——
各生歡喜,一別兩寬。
樂平自己的雞蛋不好好畫,總是去偷看牧喬的,沒一會兒就耐不住性子了,她将毛筆杆抵在唇畔,轉了轉眼珠。
樂平将毛筆沾滿紅墨,叫一聲:“嫂嫂!”
牧喬轉過臉看她。
樂平眼疾手快,用毛筆在她的側臉上畫了一筆,好像一片細細的柳葉。
牧喬眉頭一蹙,故作惱怒。
樂平擱下毛筆,跳下石椅,像一只因做了壞事而快活的小貓,在院子裏竄來竄去。
“哈哈哈,嫂嫂你來追我呀!”
牧喬無奈地輕笑,手裏拿着毛筆,配合地在後頭追她。
以她的身手,抓一只小貓輕而易舉,但為了讓樂平高興,牧喬故意慢了她許多,裝作抓不住她。
樂平躲到了陸酩身後,雙手抓在皇兄的腰。
牧喬收住腳步,和陸酩面對面站着。
方才歡快的氣氛陡然消失。
樂平卻像是感覺不到,從皇兄身後冒出頭來,興奮道:“嫂嫂!畫皇兄!畫他畫他!”
陸酩一動不動,垂眼和她對視,好像在等她來畫。
牧喬唇角的笑意淡了去,她擡起筆,筆尖按在陸酩的臉上,留下一抹紅跡。
陸酩依舊是巋然不動。
牧喬見他如此想要犯賤,筆頓了頓,在他臉上放肆的揮筆,畫了許久。
畫完之後,牧喬看也不看陸酩,轉身坐回石桌上,繼續畫她的雞蛋。
樂平眨眨眼,繞到了皇兄跟前,擡起頭,瞧見了皇兄額頭上大大的紅王八。
“哈哈哈!”樂平從來沒見過皇兄出醜的模樣,笑得捧腹。
陸酩臉上的表情卻是淡淡,既不窘迫,也不愠怒,只是看着牧野轉身的背影,眼底閃過一絲落寞。
院子裏除了牧喬敢在陸酩臉上畫王八,樂平敢那麽笑,其他宮人皆低下頭,心驚膽戰,不敢去看聖上失儀。
樂平笑得太刺耳,陸酩擡起眸,涼涼睨她一眼。
樂平不敢笑了,縮了縮脖子,躲回牧喬身邊,繼續塗她的雞蛋。
陸酩轉頭吩咐樂平的侍女明洱道:“打水來。”
明洱應聲,很快端來淨臉的銅盆,銅盆上搭着一條幹淨的素帕。
陸酩走到銅盆邊,水紋輕輕晃蕩,泛起微弱的漣漪。
水裏映出他的臉,額上的紅龜仿佛在水中悠閑地漂浮。
陸酩沒有去洗他額上的紅龜,他從明洱處接過銅盆。
明洱一怔,只見皇上親自端銅盆走到石桌旁,對牧喬道:“洗下臉。”
明洱心中一悸,她跟在長公主身邊多年,從來沒有見過皇上如此親力親為,伺候過誰,光是端了一盆水,便讓她覺得極為難得。
明洱忽然閃過一個大不敬的念頭,男人當真是賤,就連皇帝也不例外。
太子妃娘娘以前哄他的時候,可不也這樣,凡事親力親為。
現在人家離開後宮了,皇上倒是上趕着了。
可牧喬卻頭也不擡,理都不理他。
陸酩就那麽端着銅盆站着。
樂平偷偷瞟一眼牧喬,又瞟向皇兄。
現在恐怕只有她嫂嫂敢這麽叫皇兄下不來臺。
樂平放下手裏的毛筆,拿起素巾,沾了水:“嫂嫂我給你擦。”
牧喬不會跟樂平過不去,她側過臉,好讓她擦。
陸酩卻從樂平手裏拿過帕巾,修長食指包住,隔着柔軟的錦緞,蹭過牧喬的肌膚。
牧喬下意識往後躲,後背頂在了石桌上,退無可退。
朱紅的墨跡散開,氤氲了帕子。
陸酩的動作很快,不及她進一步抗拒,已經擦淨了她臉上的筆跡。
牧喬瞪他一眼。
陸酩卻一臉淡然。
樂平看了全程,她眨眨眼,沒有吭聲。
陸酩将銅盆塞進樂平手裏:“端着。”
樂平乖乖端住銅盆。
陸酩洗幹淨帕子,用銅盆裏染成淡粉的水洗淨了額上的紅龜,又拿帕子擦幹臉上的水漬。
樂平早就發現一向潔癖厲害的皇兄,唯一不嫌的人,就只有嫂嫂,若是其他人用過的帕子,用髒的水,他碰也不會碰。
明洱适時走過來,從樂平手裏接走了銅盆,退到靜處去。
樂平畫完了雞蛋,又吩咐明洱拿去煮熟,然後她走到銀杏樹下,擡腿鑽進竹籃裏,指着秤砣道:“嫂嫂,你稱一稱我,看看我比去年時重了沒。”
牧喬笑道:“你現在坐進去,稱都要斷了。”
樂平嘟起嘴,輕哼一聲:“才不會。”
“你忘了有一年不就斷了一根。”牧喬張開雙臂,“過來,我掂一掂你就知道了。”
樂平一聽,高興起來,笑嘻嘻地撲向牧喬。
她跳起來,兩條腿搭在牧野的手臂上,胳膊摟住她的脖子,仿佛成了一只憨态可掬的樹袋熊,緊緊扒住牧喬。
牧喬沒想到這小丫頭撲得那麽猛,往後退了一步。
她許久不曾穿裙裝,腳下踩到自己的裙擺,一滑,丢了重心,整個人往後仰去。
忽然,她的腰下多出一只手臂,将她锢住。
牧喬的後背撞進了陸酩的胸膛裏。
陸酩将她接住。
牧喬聞到空氣裏一股淡淡沉香,沉穩內斂。
她屏住了呼吸,不讓自己沉浸于這一股味道裏。
樂平見狀,忙從牧喬的身上離開,她拍手道:“正好皇兄也稱一稱嫂嫂吧。”
牧喬一邊試着掙脫,一邊道:“我已經過了年紀,不用稱了。”
樂平:“可是嫂嫂不是說,你進宮前,家中的先生還為你稱了重嗎?”
樂平的話一出,牧喬感覺到锢在她腰間的胳膊明顯收緊,令她難以掙開。
牧喬的雙腳離開地面,被陸酩穿過膝蓋窩,彎起腿,好像抱孩子一般,将她輕松抱在懷中。
陸酩的下巴抵在她的肩上,溫熱呼吸噴灑在她的頸間。
陸酩在她耳畔陰沉低語:“裴辭也是這樣抱着你稱重的?”
她在進宮前,和裴辭之間的舉止有多親昵?
陸酩越是往晦暗處想,掐着她的腰,不自覺地用出了狠勁。
牧喬覺得腰上要被他掐出紅印,咬着牙不吭聲。
“嗯?”陸酩拖着悠長的嗓音,平靜裏壓抑着山崩之勢的驟雨。
樂平眨着眼睛,看着他們,一臉懵懂。
牧喬不願讓她看出異樣,轉過臉,和陸酩貼得極近,仿佛在耳鬓厮磨。
“你別發瘋。”她小聲說。
“我早瘋了。”陸酩陰恻恻地說,“你不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