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
房間裏極為安靜, 只有牧野一人,她撐起身,坐在榻邊, 凝着桌上的青銅博山爐發呆。
從香爐頂有袅袅的細煙升起,一縷煙從博山之中湧出, 行至一半分開, 各自行進一段後,又纏繞在一起。
牧野腦子裏的兩股記憶也纏繞起來,她有一瞬間的迷茫, 分不清楚自己是誰。
“你醒了。”顧晚端着湯藥進來, 出聲道。
牧野回過神,擡起眼,看顧晚的眼神裏閃過一息的陌生,但很快恢複如常。
她雖然想起了過去, 但這段時日的記憶, 還不至于丢失。
只是她作為純粹的牧野存在的記憶, 由主位退居了次位,令她有些不适應, 好像在看一個割裂的, 不完全的她自己。
空氣裏散發出一股濃重的藥味。
牧野忽然抓緊了床板。
這一股藥味, 讓她想起了裴辭, 她的心中好像被人挖出一個窟窿來。
牧野和牧喬對裴辭的情感是不一樣的。
牧野敬重裴辭, 信任裴辭。
而牧喬對裴辭, 則是更多了一層愧的。
只有牧喬知道, 為何裴辭本有經世之才, 卻情願住在牧府之後的小院,多年不曾入仕, 默默在她身後,随她四處征伐。
牧野不會理解裴辭,不會理解他為何突然入了仕途,為何卷入儲君之争,為何與陸酩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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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喬的心思比牧野的細膩,只是她一直在裝不懂。
她對裴辭虧欠太多了……
“将軍?”顧晚見牧野的眼神失焦,又不知想到了何處,輕輕喚她。
牧野終于不再去想裴辭,看向顧晚。
顧晚将溫好的湯藥端至她面前:“該喝藥了。”
牧野盯着湯藥,決定将她恢複記憶的事情按下不表,她的臉色如常,不透露出任何異樣,将湯藥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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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離開顧晚的小院,走到外面,傍晚的夕陽已經沉到屋檐之下,只有極為慘淡的餘光,透出一條細細的血線。
她趕去了城中的市集,在書館收攤前,挑出幾本裴辭以前愛看的古籍。
經過香燭攤時,牧野猶豫了片刻,裴辭那麽清雅的人,應當并不喜銅臭味。
可萬一在地下冥府,當真需要這些冥幣用作日常交易與生活呢。
牧野怕裴辭在地下過得局促,最後還是買了一些黃紙。
買完所有的東西,牧野從城中往城外走,她知道裴辭喜歡清靜,城裏那樣吵鬧的環境,他不會願意來。
牧野走了很遠。
天色已經近乎全暗,只能朦胧看到來往人影,人影越來越少,樹影越來越多。
牧野找到了一片幽靜的竹林。
她在竹林中找了塊相對平坦的地方,席地而坐。
穿林而過的清風拂過她的臉,那麽溫柔,那麽清涼。
牧野擡起頭,望着空寂的林子,輕聲問:“先生,是你嗎。”
随着她的聲音落下,竹林倏的死寂,連風吹竹葉的沙沙聲也消失了。
牧野苦澀地扯了扯唇角。
裴辭果然是在怪她。
牧野不願為她的選擇辯駁。
只是唯一不同,若是回到宮變那天,她不會對裴辭放出那一箭。
她怎麽能又傷了先生的心。
牧野在地上挖出一個土坑,将一本本古籍整齊地鋪在裏面,最後用幹枯的竹葉點了火。
古籍燃燒起來,火并不旺,書燒得慢。
牧野并不着急。
她解開紮住黃紙的細麻繩,抽出一張黃紙,放在膝蓋上,疊起了金元寶。
牧野過得粗糙,但她卻難得對一件事情,做得那麽仔細。
黃紙對折的時候,不許有一點多出,對得嚴絲合縫。
每一個金元寶,她都認認真真地折好,壘成了小山。
等所有要捎給先生的東西都燒得幹淨之後,牧野走出竹林,發現竹林外停着一輛馬車,四角點燈,将周圍一片都氤氲在橙黃的朦胧光線裏。
陸酩立在馬車前。
忽然起了一陣大風,将他的衣擺掀起。
牧野并不驚訝他出現在這裏。
沈仃是一名負責的影衛,将她的一舉一動彙報得勤,稍有異常,陸酩就能知道。
陸酩漆黑幽沉的瞳眸凝視她,表情看似平靜無瀾。
牧野這段時日始終沒有看透陸酩,可她和陸酩朝夕相處過三年,她一下就看懂了。
陸酩所有的情緒都藏在這平靜的外表之下,相反他越是平靜,越是可怖。
陸酩的語氣淡淡,問道:“你在祭奠誰?”
牧野和他的目光對上,恍惚間,好像她和陸酩闊別許久。
自她離開皇宮,今夜是第一次再相見,陸酩的臉,陸酩的聲音,還有他習慣性微蹙的眉,輕抿的薄唇,讓她熟悉又感到陌生。
陌生的是這一年多來,他對牧野的所作所為,讓她難以理解。
牧野知道陸酩在等什麽,但她現在還不想面對。
她同樣淡淡地回道:“皇上何必明知故問?”
陸酩的眉心蹙得更緊了,他轉頭對一旁的沈淩命令道:“燒了這片竹林。”
陸酩從未像此刻這般厭惡竹,恨不得毀掉世間所有的竹,讓她連想裴辭的地方都沒有。
“……”牧野攥了攥拳,什麽也沒有說。
竹林燃燒起來,火光映在他們的身上。
陸酩看着她:“回吧。”
牧野不想與陸酩共乘一輛馬車,但她想起這一年來,因反抗陸酩而吃的各種苦頭,在這些小事上,她不願再跟他争辯。
她踩着杌子,上了馬車。
陸酩望着她的背影,難得順從,不知為何,在原地頓了兩息,眼裏若有所思。
馬車在一座府宅前停下,牧野認出了這是豫州太守為陸酩準備的宅院。
牧野提早了兩日到城中,太守為她提供的住處,離這一處宅院不遠,但遠沒有此處氣派。
牧野下了馬車。
“時候不早,牧将軍留下歇息罷。”陸酩用的是他習慣的命令語氣,不給她商量和反駁的餘地。
牧野現在反而平靜了。
住在哪裏對她來說沒什麽所謂,她清楚陸酩現在還不會對她怎麽樣。
只是在陸酩眼裏,她就算變成牧野,骨子裏也還是牧喬,還是所屬于他。
因為她今日祭奠了裴辭,惹他不悅了,所以她睡在自己住處的權力被他收回了。
陸酩的很多行為,牧野看不明白,她卻很清楚。
就像牧野這段時間和陸酩越是對着來,他逼得就越緊。
牧野今日實在太累了,事情想的太多,讓她頭疼得要裂開。
她不願再浪費力氣與陸酩争辯,問道:“我住哪裏?”
綠蘿從府門前走下來,“将軍,奴婢帶你去。”
牧野聽見綠蘿的聲音,這才注意到她。
陸酩當真是想的周到,他送樂平出嫁,竟還記得帶上她的侍女。
牧野随綠蘿繞過長長的回廊,在一處院落停下。
院落外有侍衛來回巡邏,看不見的地方也遍布影衛。
陸酩住在主屋,給牧野的房間是東屋。
牧野進了屋,門一關,什麽也不管。
牧野這一覺睡得很沉很沉,一夜無眠。
翌日,牧野醒來時,已經幾近午時,綠蘿輕手輕腳在門前探了兩次,有些奇怪。
以往牧野卯時就要起來練武,很少會睡到這麽晚還不起。
牧野被綠蘿第三次在門前徘徊的動靜弄醒了。
她換好衣,走出房間。
令她松一口氣的是,陸酩此時并不在院中。
牧野還沒有想好該如何與他相處。
五月的天氣正好,午飯牧野是在院子裏吃的。
她一邊用飯,綠蘿一邊禀告道:“樂平長公主早晨派人來問了幾次,想同将軍玩趕圍棋呢。”
牧野:“知道了,用完膳就去。”
聽到牧野的話,綠蘿一怔。
用膳這個說辭,是只有皇家會使用,綠蘿已經很久沒有從牧野口中聽到過了。
牧野沒什麽胃口,草草吃完,動身去了樂平的院子。
樂平早就坐在了院外的石桌旁,桌上擺了一副圍棋。
樂平輕輕晃着兩只腳,翹首以盼。
她今天沒有穿那一身繁複的婚服,做的是平時的打扮,嬌俏可愛。
樂平見到牧野走來,眼睛一亮:“牧将軍!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牧野笑笑:“答應你了怎麽會不來。”
牧野在樂平對面坐下,兩個人玩起趕圍棋。
牧野有意讓她,樂平贏了,可情緒卻并不高漲,沒有了之前快活的樣子。
牧野放下手裏的棋子,問道:“公主在煩惱什麽?”
“今日是立夏,以前在宮裏,每到立夏,嫂嫂就會陪我一起過。”
“嫂嫂知道我要嫁去殷奴嗎?”樂平睜着烏黑瑩潤的眼睛望向牧野,“為什麽嫂嫂不來送我?”
樂平委屈地說:“嫂嫂是因為讨厭皇兄,所以連樂平也一并讨厭了嗎?”
牧野對上樂平一雙含了淚花的眼睛,忽然心中不忍,雖然她和陸酩已經和離,早就算不上是樂平的嫂嫂了。
但宮中三年,她與樂平的感情甚篤,唯有樂平從不跟她虛與委蛇,于情是該送一送她的。
牧野:“昨日她給我來信,說要來豫州看你,今日就會到,過了未時,我便要去接她。”
聞言,樂平支棱起身,幾乎要從凳子上蹦起來,興奮地問:“真的嗎!真的嗎!”
牧野哄她:“真的。”
樂平催道:“那牧将軍快去接嫂嫂吧,馬上就到未時了!你乘我的馬車去。”
牧野離開後,在市集的成衣鋪挑了一條淺綠色的衣裙,想着既然是立夏,綠色襯景。
牧野在馬車裏換上新衣,她将頭發散開,梳了一個簡單樣式的發髻,僅用一只玉簪固定。
許久未曾穿女裝,牧野有些難适應,仿佛這一襲衣裙,将她的身體束縛住了,令她坐立均不自在。
牧野從馬車上走下來時,守在府門前的小倌盯着她看出了神,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手腳笨拙地去開門。
牧野還未走近樂平的院中,就看見與她迎面走來的陸酩。
陸酩一襲明黃衮服,長身玉立,渾身散發出凜冽的威儀。
今日立夏,按照禮制,需要祭祖,陸酩雖不在宮中,卻還是在豫州的郊廟舉行了祭祖的儀式。
祭祖結束,陸酩一回到院中,綠蘿就将牧野午膳時說的那一句話禀明了。
綠蘿是極為心細的,否則陸酩也不會一直留她在牧野身邊伺候。
陸酩聽聞以後,未換下龍袍,便徑直來了樂平的院中,卻與牧野在院外撞了一個正巧。
牧野好像第一次見他穿龍袍,她有一瞬失神,陸酩終于坐上他想要坐到的位置了。
仿佛她現在才知道一般。
陸酩的目光自始至終不曾從她的身上移開,當他看見牧野一襲裙衫,便什麽都明白了。
“牧喬。”陸酩喚出了她的名字。
“你回來了。”他的語氣裏沒有一絲疑問。
牧喬不打算再遮掩,坦然道:“嗯。”
陸酩的聲音低了下來,比以往和牧野說話時要更溫柔,“我很想你。”
牧喬平靜無瀾地看着他。
“我不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