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80章
為了盡快促成霁國和殷奴的議和, 樂平很快就踏上了遠嫁的路。
按照霁國的禮制,女子出嫁,做兄長的, 需要送親至男方家中。
但陸酩貴為天子,禮制對他并不适用, 更何況也不可能讓堂堂一國之君, 去到殷奴人的地盤。
樂平也知道皇兄送不了她到那麽遠,于是主動提出讓牧野送她。
陸酩見樂平時,正在太極殿內批奏折, 聞言, 他手中的朱筆頓了頓。
“讓牧野去不合禮制,你在幾位兄長裏挑一位。”
皇家裏哪有什麽弟兄,尤其樂平的出身,因着陸酩的緣故, 別的皇子與她并不敢多親近。
而且能在陸酩手裏活下來的皇子, 淨是些懦弱無能之輩。
“皇兄為何連這點要求都不肯答應?”樂平覺得委屈極了, 眼眶裏泛出淚來,“其他兄長見到殷奴人, 骨頭就吓軟了, 誰能給樂平撐場?”
樂平從一出生, 就受到了萬千的寵愛, 任性刁蠻, 如今卻要離開庇佑她的皇宮, 疼愛她的母後, 一個人嫁去幾千裏外的草原, 其中辛酸和惶恐,樂平從未抱怨過, 好像一夜間,長成了大人。
陸酩自知對她有愧,輕抿唇,放下朱筆,終是讓了步。
“你若想讓牧野送,便讓她送罷。”
長公主出嫁那天,紅妝綿延百裏,奉镛城裏挂滿了紅綢和琉璃燈。
樂平的花轎由二十四名轎夫擡起,轎頂鑲滿了珍珠瑪瑙,在陽光下映出奪目的華彩。
歷來公主出嫁,都沒有像這樣的盛大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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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陸酩不能一路護送樂平至殷奴,但他還是護着樂平,将她送了千裏。
這一路上,送親的隊伍走走停停。
樂平一輩子都待在皇宮裏,沒有見過除了皇宮以外的世間景象,曾經她對外面所有的想象,都來自于牧喬。
石林雲海,萬仞冰川。
世間的山和水,人和人,千千萬萬,卻各有姿态。
樂平每次聽嫂嫂說起,都羨慕極了,羨慕嫂嫂去過那麽多地方。
現在她想最後任性一次,将嫂嫂和她描繪過的地方,都去一遍。
陸酩也不像以往拘着她,一切都由她。
但陸酩除了讓侍衛跟在樂平身邊保護,自己并不外出游玩,他不是留在驿站,處理從奉镛送來的奏折和公文,就是在考察當地的水利工程或農耕情況。
樂平有時覺得皇兄忙得太過殚精竭慮,才會拉他出去,游山賞水,令他放松一刻。
若是徒有景色,樂平是叫不出皇兄的,只有她借口說是嫂嫂去過的地方,陸酩才會放下眼前的公務,随她一同外出。
可就算置身于自然中,陸酩眉宇間亦不見舒展,他只是靜靜看着廣闊的山河,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樂平覺得,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皇兄比以前要愈發沉默了。
送親隊伍行至一半時,陸酩接到了沈仃的來信。
沈仃将牧野強行脫掉他褲子的經過,一五一十地禀告。
陸酩坐在馬車裏,讀完信後,眸色深沉,緊蹙着眉。
樂平懷裏捧着在上一個城中買來的小玩意兒,歪着腦袋,看出了陸酩此時的心情不佳,她問:“皇兄,可是出了什麽事?”
陸酩将密信攥緊掌心,擡手擰了擰眉,他淡淡“嗯”了一聲,并未瞞着樂平,回道:“你嫂嫂的事情。”
聞言,樂平也緊張起來:“嫂嫂出什麽事了嗎?”
陸酩:“不打緊。”
牧野腦子出問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下一城你想留多久?”陸酩轉而問樂平。
樂平眨了眨眼睛,看着皇兄,雖然皇兄嘴上說不打緊,但眉頭分明比方才皺得更緊了。
“不留了,皇兄我們快去豫州吧。”樂平說,“我想見嫂嫂了。”
豫州是燕北和中原交界的地方,到了豫州,便将由牧野接手,繼續送樂平,走完之後的路。
樂平的眼睛亮起來,抓住陸酩的衣擺,興奮道:“嫂嫂也會來送我吧?”
她好想跟嫂嫂說一說,近日來她的見聞,當真和嫂嫂過去說的一樣,新奇有趣。
陸酩對上樂平瑩亮的眼睛,未答。
奉镛距豫州,這一千裏的路,送親隊伍曲曲折折,走了近一個月。
終于,他們到達豫州。
牧野接到朝中命她送親的文書後,算了樂平到豫州的時間,她提前兩日便到了。
等她随豫州太守接引時,才發現陸酩竟也在送親的隊伍之中。
而豫州太守似是早就知道,做足了完全準備,但給她的文書中,卻只字未提。
若是牧野知道陸酩也要來,她早就想盡辦法要躲開。
陸酩一襲绛紫錦衣,從馬車下來,周身凜冽的氣度讓人難以忽視。
官員們跪了一地。
事已至此,牧野躲是躲不開了,她跟着要跪下。
陸酩看着她,開口道:“牧将軍免禮。”
牧野聞言,面無表情地和他對視一眼,直挺挺地站着。
豫州太守李鎮餘光瞥見身旁的牧野,暗暗道皇上對牧将軍确實看重,連禮都讓她免了,而豫州太守也沒想到,牧野如此坦然,當真她就不跪了。
太守雖遠在豫州,卻也聽說了京城中,皇上的手段如何雷霆,對臣子如何嚴苛,殺伐果決,大概只有牧野,皇上親自封的天下兵馬大元帥,不曾懼他。
牧野本想接上樂平就離開,不想陸酩卻下令,讓送親的隊伍在豫州停留三日,以作修整。
豫州太守誠惶誠恐,将城中最好的一處宅院騰出,供陸酩一行住下。
樂平是待嫁的公主,并未下轎。
只是在經過牧野時,樂平悄悄掀起車簾,脆生生地喊道:“牧将軍!”
牧野擡起眼,望向樂平。
樂平笑盈盈地說:“将軍來陪我玩趕圍棋好不好?”
一年未見,樂平好似還和過去一樣,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公主,一雙單純不世故的眼睛裏,透着幹淨的天真。
只是她的梳妝已然變了,盤着新娘出嫁時梳的雲髻,釵環繁複,一襲明豔正紅的嫁衣,與她臉上的稚嫩顯得格格不入。
牧野的心中五味雜陳,不忍令她失望,答應下來:“好。”
陸酩在一旁聽見他們的對話,開口道:“樂平,天色已晚,明日再請牧将軍來吧。”
陸酩知道每日傍晚,牧野要去顧晚處治療,不想她因此耽誤。
樂平撇撇嘴,發出一聲:“啊,不要嘛——”
牧野覺得陸酩這個兄長當的,真是掃興,管這管那。
她和樂平對視一眼,不遮不掩地露出眼裏的嫌棄。
牧野是第一個敢跟樂平這樣一起悄悄嫌棄皇兄的人,她忍不住捂嘴偷笑起來。
她們兩人的小動作自然是逃不過陸酩的眼。
他不鹹不淡道:“若牧将軍不介意,也可一同在院中留宿。”
牧野聽到“留宿”二字,腦中的弦瞬間緊繃,她近日精神不佳,夜裏不敢入眠,就是害怕那些令她難以啓齒的夢。
光是夢境就已經讓她如臨大敵,牧野更不想與陸酩再同住一個屋檐下。
牧野對樂平道:“那臣明日再來拜訪公主。”
樂平鼓起腮幫子,還想說些什麽,挽留牧野。
陸酩卻道:“樂平,你先回去,我有事要問牧将軍。”
樂平不情不願地應了一句:“好。”這才放下車簾。
樂平的馬車緩緩離開,陸酩屏退了左右侍從,城門前就只剩下他和牧野。
牧野實不願與他單獨相處,板着臉問:“皇上有何事?”
陸酩:“将軍不該解釋一下,為何對沈仃那般作為?”
牧野黑了臉,沒想到沈仃這種小事也要跟陸酩告狀,早知道随便找一個軍隊裏的士兵,也不找他了。
牧野不在意道:“我跟他不過鬧着玩,他怎麽跟姑娘家似的這樣小氣。”
陸酩被她這一副坦然的表情氣得夠嗆。
到底誰才是姑娘家,她搞不清楚?
陸酩:“自然是要小氣,将軍不知,那一處地方,只能夫妻之間能看。”
牧野沉默。
多虧了那些夢,她才聽得懂陸酩的意思。
陸酩凝視着牧野,緩緩道:“将軍若是想看,何必去找沈仃。”
“将軍不是早就發現了,你和我之間有何不同,難道你不想知道緣由?”
牧野冷冷道:“不想。”
她不是傻子,只是不願去探究罷了。
即使她只要輕輕伸手,就能夠揭開覆蓋在答案上的一層薄紗,弄明白為什麽陸酩要一直抓着她不放。
牧野反問道:“皇上覺得我就算弄明白了,除了徒增更多的煩惱,又能怎麽樣?”
陸酩對上她一雙清澈的眸子,多麽清醒,多麽聰慧。
他輕扯唇角,發出一聲涼涼呵笑。
她都還沒有想起來,就知道盡是煩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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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離開以後,不知為何變得很是低落,每當面對陸酩時,她的情緒總是摻雜着一分她不能感受的複雜。
牧野一如既往地不去想,去了顧晚的住處。
牧野問:“我腦中的淤血可是散了?近日頭疼越來越少,是否可以停止施針了?”
顧晚撚了撚指尖銀針,含糊其辭道:“快了。”
聞言,牧野點點頭:“快了就好,過幾日,你便快些回奉镛陪阿櫻罷。”
“……”顧晚垂下眼,輕輕抿了抿唇。
牧野躺到榻上,閉上眼,由顧晚施針。
牧野實在太困了,連着數日夜裏不敢眠,施針的過程裏竟然睡着了。
施針結束,顧晚發現她睡下了,沒有打擾,輕手輕腳将她身上的針去了,留她在房中繼續睡。
牧野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
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足足有三年那麽漫長。
每一個夢境都像是一片片冰淩,拼成了冰冷灰白的虛無世界。
那一個世界,以朱紅的宮牆為始,以燕北牧府門前她流出的一攤血泊為終。
終于。
牧野緩緩睜開眼,眼底從未像此刻這般清明。
她将一切都想起來了,想起了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