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四目相對之間, 一切的紛亂仿佛在瞬間靜止。
禦林軍将士的血濺在了陸酩的眼角,他的眼不眨一下,面色平靜無瀾, 從容地望着牧野。
牧野如星如炬的眸子仿佛要将這黑沉沉的夜給燒幹淨了。
她不帶任何猶豫的,放了箭。
利箭嗖得一聲, 劃破空氣, 朝太極殿射去,刺穿了二皇子陸晏的喉嚨。
暗箭來得太過突然,陸晏瞪大了眼睛, 尚未明白發生了什麽, 喉嚨裏卻發不出聲音,只有類似動物的悲鳴,汩汩鮮血從口中和脖子上的洞裏冒出。
裴辭站在陸晏身後,順着箭的方向看去。
牧野從箭囊裏抽出箭, 上弦, 朝裴辭放箭, 射中了他的右肩。
裴辭身形晃動了一下,擡手捂住中箭的肩膀, 與牧野對視。
牧野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裴辭卻覺得渾身浸在寒夜裏。
這就是她的選擇嗎。
裴辭聞着空氣裏的血腥味, 扯起唇角。
他到底還是下了一局死棋。
牧野始終是那一個忠君報國的牧野, 身上沒有一絲一毫屬于牧喬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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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牧喬的記憶從她身上剝離, 讓她不再記得陸酩, 卻也剝離了她對他複雜的情感關系。
但裴辭不敢确信, 若眼前的人還是牧喬, 她會如何選擇, 是始終如一地站在他這一邊,還是背叛他, 走向陸酩。
就像牧野現在這樣。
裴辭忽然覺得很疲憊。
他垂下眼,望着從袖中不斷流出的血,緩緩松開了手中的劍。
-
二皇子被一支冷箭射死了,裴辭受傷,皇城軍慌了陣腳。
而同時,太子失蹤後最先倒戈向二皇子的禦林軍統帥謝治舉起一面黑金大旗,禦林軍于瞬間将刀劍刺向了方才還在并肩作戰的皇城軍。
陸酩站在染血的白玉石階上,腳下是堆積如山的皇城軍屍體。
勝局好像已定了。
他傲然的立着。
牧野看得極為刺眼,她抽出第三支箭,将弓狠狠地拉滿,指尖泛白,用力過度到微微顫抖。
陸酩将她的三支箭看在眼裏,直到最後一支箭對準他時,漆黑一團的眸子就那麽凝着她,不躲不閃,唯有左手微擡了一下。
牧野眼裏的冰冷融了,這一支箭,飽含了她憤怒的情緒。
箭離弦——
叮得一聲脆響,打碎了陸酩的金玉束發冠。
陸酩的烏發披散開來,不驚不怒,反而唇角勾起了笑意,絕美的容貌更顯出妖異之色。
牧野成心折辱陸酩,卻沒有如她所願看到他的狼狽,牧野失望地扔了手裏的弓。
藏在暗處的影軍連弩手也随之放下了連弩。
牧野不知道,在她的箭對準陸酩的時候,無數的連弩已經對準了她。
若不是太子殿下的手勢讓他們不準妄動,牧野大概會被萬箭穿心。
角樓之上的影軍面面相觑。
唯有沈淩擡手捏了捏眉心。
在禦林軍和影軍的夾擊下,皇城軍很快皆被伏誅。
牧野坐在琉璃瓦鋪成的大殿頂上,靜靜看着底下的戲開始收場。
陸酩走到陸晏的屍體旁,陸晏還死死睜着眼睛,不曾瞑目。
陸酩擡起手中的劍,砍下他的頭顱提起:“二皇子今夜攜皇城軍闖入宮中,意圖謀逆,已被伏誅。”
陸酩捧着二皇子的人頭,走進了承帝的寝宮。
随着他的進入,大殿的門緊閉上。
承帝無力地靠在龍椅裏,頹喪而虛弱,當他看見陸酩手中的人頭,一雙蒼老的眼睛狠狠瞪着,發出急促的喘息聲。
“你、你好——”
陸酩垂眸,看見了桌案上那一張降書,割讓燕北三州。
他輕呵一聲,低低涼涼道:“兒臣正欲死戰,父皇何故先降?”
承帝噴出一口血,粘稠的血模糊了降書上的字跡。
……
陸酩從大殿裏出來,四周鴉雀無聲,他沉聲而有力道:“皇上駕崩——”
除了牧野,偌大的皇宮裏,反對陸酩的人全都死了,所有活着人,皆朝他跪拜了下去。
陸酩誰也沒有看,仰起頭,望向高懸夜空的那一輪圓月。
寒風起。
有些冷了,也有些寂寥。
陸酩收回目光,轉向了那高高的殿頂,坐着一個人影。
牧野蜷了蜷手,只希望她這一晚上的選擇沒有錯。
在裴辭和陸酩之間,她終究還是站在了陸酩那一邊。
-
翌日。
陸酩在承帝的靈位前完成了即位儀式,正式的登極大典定在了十日之後。
奉镛城一片嘩然,滿城風雨,都在議論昨夜的宮變,誰都沒想到,一向安分守己的二皇子竟然包藏禍心,謀害先帝,所幸太子殿下及時趕到,将反賊誅殺,替先帝報了仇。
牧野在馄饨攤裏要了一碗馄饨,聽完了衆人議論和唏噓。
成王敗寇。
歷史一直是勝利者書寫的,至于真相如何,并不重要。
陸酩知道她在哪裏,卻并不像之前那樣,将她困住囚住。
甚至連沈仃也沒有跟在她身邊監視了。
牧野不會天真的以為陸酩是把她忘了。
陸酩是在等她主動去找他。
現在她才是有求于他的那一個。
牧野吃完了馄饨,動身去了鄭國公府。
鄭國公一見她,老人家的眼睛立刻就紅了,強忍着淚水,和她大倒苦水,破口大罵已經死透了的二皇子。
罵二皇子狼心狗肺,大逆不道,應當天誅地滅。
牧野沉默不語,覺得罵二皇子的那些詞用在陸酩身上倒是更合适的。
她沒有告訴鄭國公昨夜的真相,這件事情,應當爛在肚子裏,說出去對誰都沒有好處,反而會連累旁人。
罵完了二皇子,鄭國公又感恩起太子殿下的殺伐果決,雷厲風行,撥亂反正。
現在已經不能再稱陸酩為太子了,鄭國公說到一半想起來,改口尊他為聖上。
牧野聽着鄭國公一口一個聖上,才終于有了實感。
陸酩他已經坐在了那金碧輝煌的、威嚴的龍椅上。
她從此以後只能心甘情願地對他俯首稱臣,不能違背牧家世代忠君的祖訓。
牧野永遠也不能再殺他了。
她的心髒發沉,第一次感到了恐懼。
-
陸酩當上皇帝以後,下的第一道聖旨就讓衆人出乎意料。
聖旨送到了鄭國公府上,陸酩的新任內監總管祁茫親自送旨,命牧野出仕,任天下兵馬大元帥。
自古以來,天下兵馬大元帥就是朝中最高的軍職,但霁國建朝以來,大元帥的職位便一直空置着。
太祖皇帝征戰四方,手下有才幹的武将輩出,太祖帝将天下兵馬大元帥一職空置,是因為選不出誰來當,誰當好像都可以,誰當都有人不服,索性便不立這一軍職,誰也不得罪。
到了承帝時期,老一輩的武将年老的年老,戰死的戰死,被殺的被殺,唯有牧野在年輕的少将裏出類拔萃,但承帝忌憚牧野,如此軍機要職,更不可能交給一個外姓臣子。
而皇子、親王之中多不成器,直接任命大元帥,又恐難以服衆,故也一直空置了。
牧野辭官回鄉已經三年有餘,若不是戰事起得急,衆人怕是不會想起她來。
但他們沒有想到,新皇剛剛繼位,就給了牧野如此重大的軍職。
牧野也沒想到,她跪在地上,雙手接過明黃的聖旨,愣神了許久。
原以為陸酩要等到她去求他,高高在上地再羞辱她一番才有可能給她兵馬,讓她去救燕北,卻沒想到他竟然主動将兵權送到了她的手裏。
牧野還沒回過味來,不明白陸酩此舉何意,鄭國公卻喜極了,抓住她的手,連連道:“好啊,好啊,聖上慧眼識珠,終于不再埋沒了你。”
和官職一起下來的,還有牧野在京中的府邸,竟然是陸酩當太子時在宮外置辦的宅院。
牧野得到如此待遇,朝中大臣嗅到了風向,知道她這是要得聖寵,雞犬升天了啊。
唯獨牧野笑不出來。
她沒有忘記自己曾經在陸酩的別院裏受囚的日子。
如今縱使她萬般不想,也要親自走進陸酩為她準備好的牢籠。
牧野告別鄭國公,回了陸酩賜下的将軍府。
就連府裏的下人侍女,陸酩也替她配上了。
雖然伺候的人不多,但一看就是伶俐的,牧野在其中還見到了熟悉的面孔。
綠籮朝她行禮。
牧野別過眼,心裏仿佛壓了一塊沉重的石頭。
牧野沒有睡在府中正院。
正院的卧房和書房裏,還放着陸酩的許多東西。
牧野想讓人搬走,或者送回宮,但陸酩沒有開口,誰也不敢動他的物件。
綠籮請她明日早朝後可以問一問皇上的意思,他們做下人的才好辦事。
牧野已做好打算,除了燕北的事,一件閑話也不跟陸酩多說,索性眼不見為淨,住在了東屋。
夜裏。
牧野難眠,閉着眼,忽然有一個念頭鑽進她的腦子裏。
她在想,陸酩今夜會不會來。
就像在泯城的那個夜裏,他突然出現,為她換了一次藥。
“……”
牧野搖搖頭。
他要是來了,也是吵架。
就這麽想着想着,牧野睡着了,一夜無事發生。
綠籮奉上清茶。
牧野喝了一口,抿到嘴唇有一股濕潤的鐵鏽味,她擡起手,看見指尖上沾着淡淡血跡。
牧野以為是夜裏太幹了,導致嘴唇裂開,又喝了一大口茶。
-
第二日還未到上朝的時辰,将軍府就已是門庭若市,停滿了達官貴人的馬車。
牧野體驗過官場上的冷和暖,早已經習慣了和同僚們逢場作戲,進宮前,她扯出笑容,受着一位接一位大臣前來的賀喜與恭維。
森嚴的太極殿內,陸酩身着明黃十二章紋衮服,龍冠垂下的珠簾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堅毅如刀削般的下巴,将他俊朗的面龐襯得愈發冷了,遙遙不可近瞻。
大殿之下,臣子們低着頭,莫敢直視。
唯有牧野不肯低頭,直直地盯着他。
陸酩的目光亦落在她的身上。
牧野穿一襲緋色官袍,袍上繡着的獅紋張狂恣意,玉冠束發,好一位意氣風發的少年大将軍。
陸酩上朝的第一天,南方傳來的兇報。
南陵王在洇城打了敗仗,以夏國為首的七個諸侯國聯合起來,對大霁宣戰,南方戰亂四起,各州郡無力招架,接連向朝廷求援。
但凡有些遠見的臣子都能看出來,霁朝當真是在生死存亡之際,就連奉镛城內的百姓也是人心惶惶,紛紛變賣家産,預備随時的動亂,城中的米價也是一日高過一日。
牧野這三年深居牧府,不知道承帝在位時,大力削減軍中支出,遣散軍隊,加之懈怠練兵,當年的百萬兵馬,如今只剩下五十萬懶兵怠将,朝中真正能出戰的,只有鄭國公手裏不曾停止操練的二十萬精兵。
陸酩令十六皇子陸昭為主将,鄭國公監軍,領二十萬精兵前往南方平叛。
陸昭曾跟着陸酩直取夏國都城,若不是陸酩在偷襲洇城的路上遭到二皇子陷害,南方的戰亂應當早就平息了才是,哪裏會到現在這樣難以收拾的局面。
陸昭經歷過戰事,見識了戰場上的屍山血海,好像一夜間從那個不經事的纨绔變得成熟起來,能夠擔當起包圍家國的責任。
鄭國公老淚縱橫,顫顫巍巍跪在地上:“老臣定不辱使命!”
牧野望着鄭國公幹枯瘦薄的後背,握緊拳,一言不發。
她很清楚,南北戰事都極為焦灼,以目前朝中的兵力,顧得了一頭,顧不了另一頭。
朝堂之上,陸酩絕口不提燕北,就算是有人提起,也被他岔開。
議政時,陸酩一句也沒問過牧野,也不看她,好像故意在冷着她。
大臣們也不解聖意,卻識趣不敢再提。
該議的事都議完了。
“退朝。”陸酩淡淡道。
衆人跪拜退下。
牧野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盯着陸酩。
終于,陸酩擡眸睨她一眼,緩緩開口:“牧野,你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