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馬車在府前停下。
裴辭走進府, 過了二道門,所有的侍從皆在門外伺候,不許再往裏去。
裴辭沿着長廊走過庭院。
四周安靜, 唯獨樹影晃了晃,發出沙沙聲。
裴辭止住腳步, 緩緩擡起眼, 看見了站在樹裏的牧野。
“回來了。”他開口道。
裴辭走到廊邊的亭子裏,亭中央擺了一張茶桌,他在桌前坐下。
“小野。”他輕輕喚道, “過來。”
牧野站在樹上不動, 就那麽看他。
裴辭将茶壺提到爐上,“你不是來找我的嗎,站那麽遠,我怎麽和你說話。”
“……”牧野抿了抿唇, 一躍下樹, 坐到了他的對面。
裴辭泡茶的動作慢條斯理, 将泡出的第一杯茶推到牧野面前。
“嘗嘗,是你喜歡的口味, 不苦。”
牧野并不碰那杯茶。
裴辭無奈地苦笑:“現在你已經不信任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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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對上他的眸子, 看上去一如既往的溫和無害, 好像她的戒備和抗拒才是傷害他的。
牧野在心中長長嘆出一口氣, 放棄了和他對抗。
“先生, 我不明白。”
她擡起頭, 環顧四周, 承帝為裴辭新修的偌大府邸, 氣派卻空蕩蕩,不及裴辭在燕北的小院, 每一株蘭草和修竹都被他精心照顧。
牧野從前最喜歡下雨時在他的屋裏小憩,聽着窗外雨打芭蕉聲,讓她可以忘記浮世裏的一切。
牧野不明白,明明在燕北的時候,他們過得那麽自由,為何裴辭要舍下那些,往奉镛這座肮髒腥臭的地方來,而且竟也染上了腥臭。
洇城的事情,牧野永遠也不能釋懷,也再不能和裴辭像過去那樣,無所顧忌地相處了。
“你不明白為什麽。”裴辭凝着她,傾身靠近,擡起手,食指碰上她唇角的裂口,“這段時間,苦頭還沒吃夠嗎?”
牧野被他忽然的觸碰吓了一跳,渾身一顫,連忙往後躲開。
裴辭的手停在空中,半晌,才緩緩收回。
他垂下眸,盯着碰過牧野的食指,拇指在上面輕柔地摩挲:“我做這些,是為了牧喬,也為了你。”
“若是讓陸酩手裏掌權,坐到那個位置上,日後我就再也不能護住你了。”
牧野冷冷道:“先生少拿我作借口,你若是真為了我,便不會拿洇城的安危作局。”
裴辭飲一口茶:“若要成事,必然有所犧牲。”
牧野不敢相信裴辭能輕描淡寫說出這樣的話,皺起眉道:“先生何時這般鐵石心腸了?”
裴辭看着她:“小野,我一向如此。”
唯有對她不這樣,所以她不知道罷了。
牧野忍住了心中不滿,權勢确實是好東西,如今是她有求于裴辭。
她開口問道:“朝中何時派兵去往燕北,我能不能領兵?”
裴辭端起她面前的茶盞,将已經涼了的茶水倒進他的杯中,又重新為她倒了一杯熱茶。
牧野等得焦急,提高音調:“先生!”
裴辭依舊不緊不慢,“喝茶,看看你嘴唇都幹了。”
牧野在桌下握了握拳,終于拿起茶盞,一飲而盡。
裴辭:“如何?這茶水用的是去年的雪水,一直想等你回來一起喝。”
牧野心緒不寧,自然也嘗不出茶裏的滋味。
“不好喝。”她并不賣裴辭好臉色。
裴辭淡笑:“陳年的雪水許是變了味,等今年落了新雪,再與你嘗嘗。”
茶也喝了,牧野再沒有耐心同他迂回,繼續問:“南方的情況怎麽樣了,朝中能分出多少兵力給燕北?”
裴辭道:“待朝中局勢穩定了,我和你一起回去救燕北。”
牧野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怎麽也沒想到朝廷竟然不打算出兵,她一時氣急,把手中的茶盞捏碎了。裴辭蹙起眉,抓起她手腕,仔細檢查她的手,一片片拿嵌在她手心裏的瓷片,直到确認沒有被瓷片劃傷才放下心。
“你這性子,急起來總是傷着自己。”
牧野轉了轉腕子,從他手裏掙脫,冷臉道:“對付陸酩對你們來說就那麽重要?”
裴辭反問:“你不是也想要他死嗎,怎麽現在是舍不得了?”
“這明明是兩件事!”牧野惱起來。
裴辭将她臉上的惱意看在眼裏,半晌,開腔道:“對我來說便是一件事。”
忽然,院子外飛來一只蒼鷹,盤旋了兩圈後,朝亭子裏飛來,落在了裴辭身後的闌幹之上。
裴辭取下鷹爪上的信,展開略讀,随即扔進了煮茶的爐中,火星三兩濺出。
牧野見他燒信的動作,不知為何,感到一陣悲哀。
過去他們是那麽的信任彼此,不曾有絲毫隐瞞,不曾想竟有一天會生分成了這樣。
牧野輕嘲道:“先生如今倒是什麽事都要瞞着我了。”
裴辭聽她諷刺,反而笑了笑:“小野,是你沒有問我,怎麽怪起我來了。”
牧野問他:“那信上寫了什麽?”
裴辭不緊不慢道:“信上寫,太子回朝,黎貴妃以慢性毒謀害皇上的事發,牽連太子,太子暫囚于東宮,以謀反被問罪。”
聞言,牧野輕扯唇角:“争儲之事你們倒是安排的緊鑼密鼓,太子剛回京,栽贓陷害就準備好了。”
若是朝中對燕北的處理有這樣的速度,此時大軍應已到燕北了。
裴辭:“黎貴妃進宮五年,從公主伴讀到被承帝看上,從美人一路升到貴妃,這期間,承帝已經吃了五年的毒藥了,若是栽贓陷害,怎麽可能将手伸得那麽遠。”
“你說我鐵石心腸,陸酩為了早坐上那個位置,能弑父奪位,他還有什麽做不出來的呢。”
陸酩做出這樣的事情,牧野不覺驚訝,面無表情道:“皇家哪裏有什麽骨肉親情可言。”
裴辭深深地看着她:“小野,你現在開始幫他說話了。”
“我沒有。”牧野否認。
她知道在裴辭這裏不可能得到幫助了,站起身要走。
裴辭卻以為她是被他說中了心事,惱羞成怒。
“你要去找陸酩?你覺得他現在會幫你嗎?還是又想被他囚禁起來?”
牧野的腳步頓了頓,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都知道?”
裴辭:“你會怪我沒有去救你嗎?”
他以為讓她長些教訓是好事。
“不會。”牧野已經看淡了,只覺得心底發涼,“先生有先生的大業要成。”
裴辭卻皺起了眉,寧願她生氣,朝他使性子發脾氣,也不是像現在這樣平淡的反應。
“小野……”他無奈,“你不用這樣刺我。”
“先生不要再叫我小野,我與先生非親非故,往後便各走各的路。”說完,牧野掀起衣擺,撕扯下一塊碎布,裂帛的聲音清脆而決絕。
裴辭的臉色變得極為難堪。
“你不覺得對我很不公平?”
“陸酩那樣傷你害你,你還願意為他說話,我不過是想護住你,你就要和我割袍斷義。”
牧野沉默以對。
許久。
裴辭發出一聲輕嘆,手裏多出了一枚碧玉虎符。
“這是可以調遣十萬皇城軍的兵符,你拿去吧。”
牧野一怔,沒想到裴辭對她竟然讓了步。
她大步走過去,從他手裏搶過虎符。
就在這時,牧野忽然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她警覺地屏住呼吸,卻已經晚了,眼前開始變得模糊。
她睜大眼睛,擡手攥住裴辭的衣擺,很快她的手越來越沒力氣,倒進了他的懷裏。
裴辭輕撫她的額頭,修長手指插進她的烏發,喃喃道:“今日便在這裏歇下吧,明日就會有結果了。”
裴辭攬過牧野的腰,手臂收緊,環了一圈,比上一次見她時,要更瘦了。
黑蛇從他的衣領裏探出頭來,鑽到牧野的脖子上,吐出的信子在她雪白的肌膚上舔了舔,尖齒對準青紫的血管就要咬下去。
裴辭捏住小黑蛇的的尾巴扯起來,“急什麽,還沒輪到你。”
裴辭将牧野抱回房,替她褪去外衣和鞋襪。
忽然一陣叮當響,裴辭垂首,看見了牧野的腳腕上圈着的金環。
裴辭的眸色沉了下來,握着她的腳踝,将金環一同包裹進掌心,用力一锢,好像要将金環連同她的踝骨一起碾碎。
裴辭在最後一瞬收了力,手背青筋抽搐,緩緩松開了手。
裴辭走後,牧野眼睫顫了顫,睜開眼。
她的掌心裏藏着一塊瓷片,割碎了肉,憑着那一股痛意,讓她勉強清醒。
但裴辭的迷藥藥性并非一點痛楚就能對抗的,牧野的眼皮沉重,意識在模糊和清醒間游走,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艱難地撐起身,榻上印出她血紅掌印。
牧野離開裴辭的府中時,天色已經黑了。
她跳上院牆,隐匿在黑暗中,只見路上不斷有皇城軍策馬而過,馬蹄振得大地在顫動。
牧野順着皇城軍的方向看去,只見皇宮裏火光沖天,将黑沉沉的夜都映亮了。
牧野皺了皺眉,心知宮裏一定發生了大事,她沒有猶豫,徑直往皇宮去。
牧野翻上宮牆,看見宮裏兵刃相接,禦林軍和一支不知名的銀甲軍打了起來。
牧野一看便知,這一支銀甲軍訓練有素,各個武功高強,并非普通的軍隊,就連最為精銳的禦林軍也顯出了弱勢。
宮外皇城軍集結,陸續往宮裏支援,最終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巍峨的太極殿外,血濺在龍漢白玉石階上,血河像瀑布往下流,将精雕細琢的禦龍染紅。
牧野仰起頭,越過宮牆,望向遙遠的北方。
燕北太遠,她看不見,不知那裏的情景,比皇宮裏有好多少。
只有一輪圓月清泠泠地挂着。
她諷刺地笑了笑。
牧野從一旁死去的屍體上拿起弓,拉滿,她将箭對準了太極殿。
箭矢在暗夜裏發出銀光。
忽然,仿佛感覺到了什麽,陸酩擡起眼,于亂軍之中,和她對上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