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安靜的大殿裏, 連腳步聲也是那麽得微弱,那麽得靜默。
唯有大臣們腳步裏的略微遲滞暴露了他們對于大殿內的好奇,也打消了他們對于聖意的疑慮。
大臣們一個個都心道, 牧野來自燕北,最為熟悉燕北的情況, 皇上在早朝卻時沒有詢問她的意思, 原來是要留她私下商議。
陸酩登基後的第一日早朝極為重要。
陸酩将哪些大臣單獨留下,則代表了他的态度,偏向誰, 信任誰。
過去的太子黨紛紛官複原職, 但也都沒有得到如此殊榮,在皇上早朝的第一日被留下,單獨議事。
衆大臣們朝牧野投去了豔羨的目光,心思活動起來。
有的在想是不是該與牧野多走動走動了。
有的在想家中有什麽拿得出手的禮能送出去, 不知道牧将軍喜好是什麽。
有的甚至開始盤算家裏有哪個女兒到了待嫁之年……
待到大臣們盡數離開, 陸酩又擡了擡食指, 屏退左右,侍衛和內監皆退了出去。
太極殿內更空曠了, 仿佛在一瞬間冷清下來, 只剩下牧野和陸酩兩人。
他們誰也沒有開口。
殿內靜得似乎能夠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纏繞膠着在了一起。
最後是牧野先失了耐心, 開口問道:“皇上打算如何應對燕北的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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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酩的心情似乎不錯, 勾起唇角, 悠悠道:“怎麽不叫我名字了。”
牧野一愣, 忽然意識到, 陸酩跟她說話,平常時候的自稱一直用的是“我”, 當太子時,只有惹惱到他了,自稱就用回了“孤”。
等他當皇上了,自稱本該用“朕”,方才早朝時,陸酩對其他臣子便都是如此自稱的,可現在只有他們兩個時,陸酩對她卻還用的“我”。
牧野不想揣測他在自稱上的變化是什麽意思,只當他是忘了。
她低下頭:“臣不敢。”
陸酩不喜歡她這般裝作誠惶誠恐的态度,微蹙了蹙眉,語氣淡了下來:“你現在怕朕了。”
他的聲線不僅淡,而且好威嚴。
牧野沉默以對。
陸酩凝視她,半晌,諷刺地扯起唇角。
他坐的這個位置,可真是高處不勝寒啊,連牧野也不像從前那般對他放肆了。
陸酩不再想,他以後多的是機會,讓牧野對他放松戒備,轉了話鋒問道:“燕北這場仗,給你多少兵馬,能有十成的把握打贏?”
牧野沒有任何猶豫地回道:“五萬。”
“給我五萬,我能拿回燕北。”
牧野早就算過了,有多少兵,這場仗能拿下。
陸酩看見她擡起頭來,一雙清明的眼睛裏閃着近乎瘋狂的光亮。
唯有在議論戰事時,牧野不再是他謙遜的臣子,方才的怕沒了,只剩下一身的張狂和果敢。
陸酩:“朕給你十萬玄甲軍,再加一萬影軍。”
聞言,牧野一怔。
玄甲軍是陸酩手裏的親軍,在他當太子時的封地上駐紮,共二十萬,之前在洇城損失了十萬,如今剩下十萬。
論理,只有被封王的皇子會有封地,外放就藩,而太子居東宮,是沒有封地一說的。
但太祖皇帝過分疼愛他這個皇孫,陸酩三歲時便被封了王,七歲被立為太子時,太祖皇帝留下過遺言,不準收回陸酩的封地。
因此,陸酩成了自古以來第一位作主東宮,又有儲君封地的太子。
陸酩即使政務再忙,每個月都要去一次封地,對玄甲兵的操練一日不曾懈怠。
玄甲兵中有五萬鐵騎,就是專門為了應對殷奴人而組建的。
牧野知道玄甲軍的存在,但想到陸酩剛剛坐上皇位,二皇子雖伏誅,可其他王爺皇子的動作未見得會消停,他的這個位置還尚未坐穩,必定需要可調配的軍隊駐守奉镛。
所以牧野即使知道這一支軍隊的存在,也沒想過陸酩會準許她用。
她更沒有想到,曾經隸屬于太祖皇帝的秘密軍隊,影軍,竟然真的在陸酩的手裏。
宮變那夜,牧野看見了那一支身穿銀甲的軍隊,起初她以為那是陸酩的玄甲軍,但她從鄭國公口中曾得知,陸酩在封地的玄甲軍早已被二皇子控制。
如今陸酩親口說出,想必宮變時,受他調配的那支銀甲軍,便是影軍了。
牧野很早以前,就聽阿翁說起過,太祖帝親自訓練了一支影衛,太祖帝薨逝時,将影令傳給了陸酩。
影衛各個武功高強,來無影去無蹤,負責收集情報,處理見不得光的任務。
然而世人只知影衛,卻不知道影衛背後,還有一支力量更強大的影軍。
影軍分散在大霁乃至外海各個角落。
牧野忽然心中燃起了熱血,眼神炯炯發亮地望着陸酩。
有了這些兵馬,燕北就有救了!
陸酩望着她的眼睛,将她眼裏的熱切看盡,随後,不緊不慢繼續道:“但朕有一個條件。”
“立後大典将定在你出征歸來的日子,朕要你代牧喬行冊封皇後之禮。”
“……”
牧野的血涼了下來,臉色一沉:“牧喬早就皇上被休棄,皇上何意如此?”
陸酩:“未經過朕的準許,便沒有休棄一說,牧喬以前是朕的太子妃,那麽現在就仍是朕的皇後。”
牧野:“皇上若是想立牧喬為後,何不等到牧喬回來,讓她自己行冊立之禮?”
讓她代牧喬行立後之禮,穿鳳服戴鳳冠,牧野只覺得是陸酩的另一種折辱她的方式。
陸酩凝着她,語氣意味深長: “牧喬回不回來,結果都一樣。”
“……”
牧野對上他的眸子,漆黑幽沉,好像一張無形而壓迫的網,将她攫住。
“若是臣不答應,皇上這兵權便不給臣了?”她問。
陸酩:“是。”
牧野:“……”
牧野的雙手在官袍裏攥成了拳,指甲嵌入肉裏。
許久。
她的脊骨終于是被折斷了。
“好。”她說。
陸酩取出兵符,修長食指點了點:“上來拿。”
牧野一步步走上禦階,從他的手裏拿過兵符。
她的指尖碰到陸酩的指腹,冰涼刺骨。
牧野譏諷道:“我以為你和他們不一樣。”
裝模作樣了許久的君臣之禮,終于她不裝了。
陸酩原來也是一樣,将本該只為百姓謀利的皇權,用作淩駕和脅迫他人,為他謀取私利的手段。
“讓你失望了?這可是你自己選的。”陸酩低低涼涼的輕呵,“沒關系,你還會更失望。”
牧野很快明白了他這一句話的意思。
早朝結束,陸酩帶她去了刑部天牢。
陰暗的天牢裏,透着森森寒意,隔着官服,寒意浸透進她的皮膚,耳畔傳來滴答滴答的水流聲,好像落在了她緊繃的神經上,來回震蕩。
天牢裏過道狹窄,蜿蜒曲折,直到盡頭,有一扇冰冷的鐵門。
侍衛将鐵門打開後便退至一旁。
陸酩走了進去。
鐵門幽深得好像黑洞,牧野猶豫一瞬,跟在他的後面。
牧野一下看見了被囚在刑架上的裴辭。
裴辭穿着白色粗布囚衣,黑發披散,雙手雙腳打開,拇指一般粗的銅釘穿過他的掌心,踝骨,釘在他身後的刑架上。
血曾經從那四個窟窿裏流出來,将地面濕了一片,彙聚成一片小泊,此時已經凝結,裂出一道道幹涸的土地才會有的紋路。
四個窟窿的血亦已流幹,皮肉将銅釘包裹進去。
裴辭垂着頭,散亂的烏發将他的臉隐匿在暗處,只露出一截瘦削的下巴。
牧野為眼前的這一幕所震驚,失聲道:“先生……”
聽到她的聲音,裴辭終于有了反應,緩慢而遲滞地将頭埋得更低,整張臉藏進了暗處,他攤開的手掌微微蜷起,指腹蒼白如紙,此時他最不想見的人便是牧野,不想被她看見他如此狼狽的一面。
拴在裴辭脖子上的鎖鏈發出清脆的聲響,好像拴住一頭困獸。
在陸酩的耳朵裏聽起來卻甚是愉悅。
兩名侍衛替陸酩端來一把太師椅。
陸酩坐在椅子上,慵懶而散漫,看着裴辭,好像在欣賞一曲戲般餘裕。
他把玩着手裏的玉扳指,緩緩道:“你想讓他活,還是死?”
牧野并不看他,目光始終直直地盯着刑架上的裴辭,眼眶竟紅了起來。
她看見裴辭左肩上還插着那一直羽箭,她射的箭……
獄卒給他換上囚衣時,沒有取出箭,只将箭柄折斷了,血染紅了他整個肩頭,白色的囚衣,只有零星斑駁的幾塊顯出它本來的白色,其餘盡是血紅。
陸酩見她許久未吭聲,擡起眼,視線落在牧野的臉上。
陸酩很不喜她此時的表情,尤其眼底和眼尾的泛紅更令他覺得刺眼。
好像她和裴辭是一對被他拆散的苦命鴛鴦。
陸酩忽然想,若是宮變那夜是他敗了,他可能得到牧野這樣的表情?
他的眸色沉了下來,唇角抿成一條線,沒了剛才的好心情。
牧野雖然對裴辭在朝中的所作所為不認可,但如今看到他在天牢裏受盡折磨,念起了過去的情誼。
她瞪着陸酩:“你想怎麽樣?”
牧野看裴辭時,眼睛裏滿是心疼和柔情,輪到看他時,倒像是在看仇人。
陸酩的心情更不悅了。
“小野……”裴辭的嗓音極為沙啞,好似野獸嘶鳴。
“別管我。”他艱難出聲。
牧野的眼睛更紅了,不敢在去看裴辭,只盯着陸酩不放。
陸酩靠進太師椅裏,兩條胳膊搭在扶手上,靜靜和她對視。
半晌。
他擡起右手,食指在薄唇上摩挲了兩下,“上次被你咬的地方,半個月了還沒有好。”
牧野沒想到他竟會當着裴辭的面提起這一件事,又驚又惱地瞪他。
陸酩往太師椅裏靠得更深,一字一頓道:“過來,再好好親朕一次。”
牧野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以為她聽錯了。
背後傳來鎖鏈振動的聲音,像是困獸被激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