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夜裏。
一艘戰船緩緩靠近商船。
戰船巍峨壯觀, 将商船襯得好像一只竹筏小舟。
牧野這幾日睡得都很安穩,戰船的聲音也沒有驚動她。
直到天色泛起魚肚白,她恍惚間聽見一聲微弱而壓抑的輕咳。
牧野睜開眼, 陰暗的房間裏空蕩無人,只有還未隐透的殘月懸在窗邊。
大概是她聽錯了。
牧野剛想重新閉上眼, 忽然抿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她舔了舔嘴唇,發現嘴唇又腫了,裂了一道口子。
大概是她睡着了無意識裏, 自己咬破了。
牧野知道陸酩已經從這條船上離開, 是第二天顧櫻興沖沖跑回來告訴她的。
小家夥每天跟她一起吃完早飯,等午飯的間隙,就會在船裏到處溜達。
顧櫻已經習慣了經過議事廳時,朝裏面探一個腦袋, 對着陸酩做鬼臉, 等他看見她的鬼臉, 就立刻咋咋呼呼地跑走。
但今天顧櫻像往常一樣去到議事廳時,卻發現裏面一個人也沒有了, 長桌上擺着的沙盤和布防圖也不見了。
顧櫻覺得奇怪, 以前議事廳裏總是擠滿了大人, 而且每個人都是一臉嚴肅的樣子。
她以為是換地方了, 把船艙裏找了個遍, 就連陸酩的房間也去看了, 門鎖着, 她進不去, 但裏面也沒有人。
Advertisement
顧櫻這才确認了,讨人厭的壞哥哥不見了, 她趕緊回了房間,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給了小野哥哥。
牧野知道以後,抿了抿唇,雖然顧櫻說陸酩不在船上了,但她并沒有發現船裏日常巡邏的侍衛有減少的跡象,就連沈仃也沒有離開。
她不知道陸酩在這艘船上還有什麽布局,也不關心,不過陸酩走了,也許她找機會逃脫會變得更容易。
雖然壞哥哥走了,顧櫻高興了一陣,忽然又有些不安了,她抱住牧野,仰起頭問:“小野哥哥,會不會再有人來劫船啊?”
壞哥哥雖然讨厭,欺負她和小野哥哥,但是顧櫻也知道,在這艘船裏,他是說了算的人,好像是定海神針,能穩住一切的人。
牧野沉思片刻,顧櫻擔心的事情,她還真說不準,不确定陸酩是不是想要拿這艘船當靶子,好讓他金蟬脫殼,順利回到奉镛。
牧野想了想,給小家夥安排了一個新活,讓她出去找到船上停放逃生小船的地方。
見牧野沒有給她否定的回答,顧櫻惴惴不安起來,就連在船艙裏晃悠,也不如平時那般覺得自在了,懸着一顆心,找到了停小船的地方,就立刻往回跑。
跑過長長的走廊,顧櫻竟然有些想那個壞哥哥了,要是壞哥哥在,他就能把劫船的人打跑了。
顧櫻光顧着跑,沒注意到沈仃從房間裏走出來,結結實實撞在了沈仃的腿上。
“哎呀!”她一屁股往後坐。
沈仃眼疾手快,把她提溜了起來。
“跑什麽呢,後面有鬼在追你呀?”
顧櫻看見沈仃,趕緊問道:“小沈哥哥,今天會有人來劫船嗎?”
沈仃提着她,往房間裏帶,回答道:“不會。”
顧櫻眨眨眼:“為什麽不會?”
牧野靠在榻上,翻着兵書打發時間,見顧櫻跟沈淩一起進來,放下書,聽他們在說什麽。
沈仃道:“那些劫船的人都是為了殺殿下而來,殿下不在,這條船才安全。”
顧櫻已經踢掉鞋,爬上床,趴在牧野的肩頭,以為沈仃聽不見,跟牧野咬耳朵。
“壞哥哥那麽壞,還欺負小野哥哥,活該人人都想殺他。”
沈仃聽見,用力瞪着顧櫻。
“你再亂說話,我讓大沈哥哥回來打你的嘴!”
顧櫻吓得臉立刻白了,捂住嘴,往牧野懷裏鑽。
顧櫻一開始最怕陸酩,但陸酩會時不時扔她一些小玩意兒,跟她說話,顧櫻從怕變成只是讨厭,而她第一怕的,還是沈淩。
顧櫻雖然只有三歲,但人小鬼大,嘴又甜,能把每一個大人都哄得疼她寵她偏向她,唯獨大沈哥哥,永遠都是冷冷的,好像一把寒浸浸的刀。
沈仃說讓他打嘴,顧櫻知道他是會真打的。
沈仃又瞪了顧櫻一眼,他氣得要死,雖然是一個小丫頭,不該跟她一般見識,但他還是決定再不理她了。
太子殿下這段時日,為了南方戰亂和朝中之事,操勞得連日未阖眼。身上的傷也一直沒好,昨夜殿下換船時,他還看見殿下咳了血。
奉镛現在坐王庭的二皇子誠心禮佛,如今正在朝堂上主張向夏國議和,割讓包括洇城在內的十座城,當真是人見人說的善人好人。
沈仃也想跟殿下一起走,偏偏卻被留下來,守着牧野。
雖然沈仃不情願,但他已經習慣了,以前他守的是太子妃,現在守太子妃她哥。
沈仃看向牧野,望着這一張跟太子妃長得極相像的臉,有時候連他也會恍惚。
沈仃猜測,殿下囚禁牧野,是為了找到太子妃。
說來也怪,影衛的勢力遍布天下,要想找到一個人,本不是難事,可太子妃卻一點蹤跡也沒有,好像人間蒸發了。
沈仃沒完成任務,原以為會領罰,沒成想殿下并未追究,只是給他安排了新的任務,從那以後,他就圍着牧野轉了。
沈仃坐在房間角落的小板凳裏,心中嘆了一口氣。
雖然他的能力不及沈淩,但好歹也是影衛裏排在前頭的,做了三年閑差,屬實把他憋壞了。
而且看着是閑差,但牧野不比太子妃,在深宮裏安分守己,反而成天想着逃跑,給他惹事,這短短數月,他領的罰,比他過去所有的罰加起來還要多。
商船在一處港口停下,一連數日,沒有再往其他地方去的打算。
除了牧野,其他人都相對自由。
因為要采購合适的藥材,顧晚還能夠在侍衛的陪同下,離開船到外面去。
除了藥材,顧晚也會買一些哄小孩的玩意兒給顧櫻。
牧野是這艘船裏唯一的犯人。
所有外面帶來的東西都不準帶進她的房間。
除了陸酩給的九連環,因為那是陸酩給的,沒人敢從顧櫻手裏扣走。
至于其他的,顧櫻只能蹲在房間外,玩阿姐給她買的小玩意兒。
顧櫻最喜歡的是一只粉色的風車,她常常握着風車在走廊裏瘋跑,看風車呼呼地轉起來。
船裏被她咯咯的笑聲環繞,除了顧晚,沒有大人會制止她,都想讓小家夥的笑聲,掃去船裏的沉悶。
傍晚,顧櫻在外面玩到舍不得回去,直到侍衛拿起門鎖催她。
船自碼頭靠岸後,牧野的房間便多了一道鎖,晚上睡覺前鎖上,到白天解開。
顧櫻跑得小臉紅撲撲,抱着風車,水汪汪的眼睛殷切切地望着侍衛,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看得侍衛都心生愧疚了。
顧櫻笨拙地把風車藏進了襖子裏,眼珠子左右瞟了瞟,一舉一動完全沒有躲過侍衛的眼睛。
侍衛板着臉,抿住嘴,艱難忍着笑,從她襖子裏抽出風車,拿在手裏仔細檢查了一番,将風車葉和竹竿一一拆開,沒發現異常後又裝了回去,不過是小孩的玩意兒。
侍衛将風車還給顧櫻,把她推進房間。
顧櫻哭喪的臉瞬間放晴,剛想開口叫喊謝謝哥哥,就被侍衛一個眼神止住,只歪着腦袋咯咯笑了笑。
顧櫻對風車愛不釋手,就連晚上睡覺時,也要抱着風車。
她躲在被子裏,不知道在鼓搗什麽,發出窸窣聲,像是偷油的小老鼠扭動身體,過了一會兒,小家夥悄悄扯了扯牧野,讓她也鑽進被子裏。
顧櫻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小野哥哥,給你。”
她找到牧野的手,抓住,往裏塞了一樣東西。
牧野一愣,摸到她給自己的東西,是一根細細彎彎的鐵線。
“你是不是要找這個?”顧櫻的眼睛發出亮晶晶的光,臉上透出的得意洋洋連夜色都遮不住,顧晚給她買的那麽多小玩意兒裏,找到一根鐵絲并不難,她把鐵絲插進裏竹竿裏頭,躲過了侍衛的檢查。
牧野頓時驚喜地看着她,把這個機靈的小家夥狠狠抱進懷裏,揉了又揉。
顧櫻忍不住發出笑聲,很快被牧野捂住了嘴。
牧野在黑暗裏找到扣在床欄上的金環,拇指摩挲,找到鎖孔,幾次嘗試之後,竟真讓她順利地解開了鎖。
這一項撬鎖的本事,還是牧野在泯城養傷時,林越教她的,林越的父親是一名鎖匠,他耳濡目染學了許多。
牧野思索半晌,将金環扣了回去。
這一道鎖解了,還有門外的鎖,無論如何她也沒有辦法,夜裏逃跑是不可能的,只能等到白天。
雖然白日的巡邏隊走動頻繁,沈仃也會來看着她,但沒了這一把鎖的束縛,對她來說處理起來輕而易舉。
早晨,沈仃解開鎖,來送飯,走進房間,看見床榻上空了,只有顧櫻晃着腿沖他眨眼睛。
沈仃頓時警鈴大響,然而,還沒等他下一步動作,腦袋上就是當頭一棒。
他木然地回過頭,看見了牧野的臉,她雙手抱臂,表情餘裕。
昏過去前,沈仃在心裏恨極了自己,怎麽就、不長記性!
解決完沈仃,牧野一并處理了門口的兩名侍衛。
顧櫻有些愧疚,從阿姐給她買的玩意兒裏挑出兩件自己最喜歡的,放在了他們的胸口上,希望他們醒來不要生她的氣。
顧櫻只把九連環揣進了襖子裏帶走,她才不是多稀罕壞哥哥給的東西,只是因為她還沒有把九連環解開呢。
牧野抽出侍衛腰間的刀,砍斷了兩個金環之間的鏈條,她腳上的金環因為鎖孔堵住了,解不開,只能先戴着。
牧野換上了侍衛的衣服,低下頭,看着已經收拾好她的小包袱的顧櫻。
顧櫻興沖沖地問:“我們現在去找阿姐嗎?”
牧野彎下腰,把她夾在自己的臂彎裏固定住。
顧櫻騰空起來,好像變成了一只鳥,她興奮地吃吃笑起來,又很快意識到不能出聲,小手捂住了嘴。
牧野躲過了船上的布防,在巡邏隊發現倒在門前的侍衛和沈仃時,她帶着顧櫻從三層船艙盡頭翻窗躍下。
刺眼的光讓牧野眯了眯眼睛,她照到了兩個月來第一縷陽光。
牧野擡頭往回望,咬了咬後槽牙,今日之辱,他日必定要陸酩加倍償還。
顧晚這個時辰,還在船外采買物品。
當牧野從房檐跳下,一個手刀利落地劈暈了跟在顧晚身後的侍衛,顧晚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不敢置信地盯着牧野和朝她笑嘻嘻打招呼的顧櫻。
顧晚:“這、這是怎麽回事?”
牧野把背上的顧櫻放下來。
顧櫻挺起胸,得意洋洋地說:“是我把小野哥哥救出來的!”
她拉起顧晚的手,迫不及待地晃了晃,“阿姐,我們也快回家去吧。”
聞言,顧晚表情複雜地看了一眼顧櫻,她搖搖頭:“将軍的頭疾還未痊愈,施針不能中斷,否則功虧一篑。”
牧野思忖片刻,南方如今不太平,她也不放心讓顧晚帶着一個孩子回去,一路上不知會有多少兇險。
而且顧櫻幫她出逃,若是陸酩追究起來,也會連累到她們姐妹倆。
牧野開口道:“若是顧大夫不嫌棄,可與我一同回燕北,在燕北,陸酩的手還伸不過來。”
聽了她的話,顧晚下意識心口一跳,也就只有牧野敢對太子殿下直呼其名了。
雖然牧野脫逃在顧晚的意料之外,但與牧野随行,繼續完成施針,也算不負殿下囑托。
顧晚拂身行禮道:“給将軍添麻煩了。”
牧野不敢承她的禮,頗為愧疚道:“是我拖累了你們,顧大夫放心,等南方安定了,我再送你們回家。”
顧晚苦笑:“我們姐妹孤苦伶仃,哪有什麽家,在哪裏都是一樣的。”
顧櫻看見阿姐面露愁色,甕聲甕氣地說:“只要我和阿姐在一起,不管到了哪裏,家就在哪裏。”
顧晚垂下眼,望着不及她腰高的顧櫻,烏黑明亮的眼睛裏滿是天真單純,她剛才在心裏有怪阿櫻,可現在卻什麽也不想了,她蹲下身,将阿櫻抱進懷裏。
“嗯,阿櫻說得對。”
即做了決定,牧野沒有任何停留,帶着顧晚姐妹倆,去了驿站換馬。
驿站老板四五十歲的年紀,身寬體胖,一聽見她說要去燕北,驚恐地瞪大眼,連連擺手:“這時候去不是送死嗎?”
牧野一怔:“為何如此說?”
“少公子還不知道?”驿站老板面色凝重,“燕北起戰事啦!”
聞言,牧野眉頭一擰,沉聲道:“你說什麽?!”
驿站老板憂愁而憤恨地罵道:“殷奴人這幫狗娘養的,見太子殿下生死未蔔,南方戰事焦灼,趁火打劫來了!整個燕北都已經被占領了。他們的首領莫日極還放言,砍下牧野将軍的人頭者,賞千金。”
說着,驿站老板忽然紅了眼睛:“不知道牧将軍可還活着,若他還活着,手裏還有兵權,我霁朝何至于被人羞辱至此!”
-
燕都。
空氣中彌漫着血和硝煙的味道,太陽尚未升起,整座城被灰白色的霧氣籠罩。
曾經最熱鬧的西市死一般寂靜,只有時不時奔馳而過的馬蹄聲和殷奴人放肆的笑聲刺破這寂靜,他們的馬上載着搶來的財物,擄來的女人,迫不及待地撕扯她們的衣服。
殷奴人像驅趕牲畜一樣,将城裏的百姓趕到了一起。
西市露天的戲臺上,正中央擺了一張太師椅,椅上鋪了狼皮,莫日極懶洋洋地坐在椅子上,他仰起頭,有一搭沒一搭地點着腳,火光映在他的臉上,勾勒出他精致立體的側臉。
那海兩條腿大開站立,一只手插在腰間,另一只手搭在胯刀之上,他在戲臺前來回走了兩圈。
“早有聽聞牧野自卸甲歸田,在牧府閉門不出,可這城都破了,牧府也被翻了個底朝天,怎麽卻連個人影都沒有啊?”那海粗着嗓子道,“難不成是見我們來了,撒丫子跑啦!”
殷奴人一陣哄笑。
醫館的劉大夫憤恨地大喊道:“狗屁!牧将軍調遣軍隊,正在趕來救我們的路上。你們這群人面獸心的豺狼,等死吧!”
莫日極放下架起的腿,從太師椅上坐起身,鷹隼般銳利的眸子眯了眯,從一開始便一言不發的他終于開了腔。
“把他帶上來。”
莫日極的語調平易,卻好似比兇惡的那海聽上去還要威嚴,不容抗拒。
那海得令,走下高臺,揪住劉大夫的衣領,把他從人群裏拽出來。
劉大夫的兩名學徒試圖阻攔,也被他一腳踢開,摔在地上,撞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無謂地哭喊。
那海像是提着一捧幹枯細瘦的柴,踩折了劉大夫的腿,令他跪在莫日極面前。
“我從一數到十,看看你的牧将軍會不會出現,趕來救你。”莫日極緩緩說,他一邊數數,一邊走向劉大夫,皮靴踩在木板上,發出瘆人的聲響。
“一。”莫日極一步步地逼近,高大的身軀投射下的陰影壓住劉大夫。
“十。”随着最後一個數字落地。
莫日極走到了劉大夫跟前,他抽出腰間長刀,猛地砍下了劉大夫的腦袋。
手起刀落,血在瞬間飛濺數尺。
人頭咕嚕咕嚕滾落到臺下,劉大夫的眼睛還是大睜着的。
臺下的民衆一片寒噤,滿臉都是恐懼。
莫日極譏嘲地笑道:“這就是你們人人敬仰的牧大将軍,怎麽看像是個孬種,躲在暗處不肯出來。”
他将沾血的長刀插進木板裏:“從現在開始,每隔一個時辰殺十人。”
莫日極的眼睛掃過底下,漫不經心道:“從老人小孩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