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馬蹄聲陣陣。
裴辭凝着沉睡的牧野, 許久,他從袖中取出一副銀質的棋盒,棋盒做工精致, 雕刻的繁複的環形紋。
他打開棋盒,狹小的棋盒裏, 盤旋纏繞着兩條細蛇, 一條銀蛇一條黑蛇。
裴辭将銀蛇拉扯出來,黑蛇不舍,發出嘶嘶聲。
裴辭蓋上棋盒, 将銀蛇攏在掌心, 而後靠近牧野,拿起她的手,掌心處是被茶盞割裂的傷口,血滲透出來, 散發着淡淡血腥氣。
銀蛇聞到這個味道, 蛇身緊繃起來, 仿佛迫不及待,它張開嘴, 露出尖尖的牙齒, 細長的信子, 貪婪地舔舐着牧野掌心裏的血。
待銀蛇喝足了, 裴辭将銀蛇裝進了另一副棋盒中, 掀開車簾, 遞出。
馬車外有一名黑衣人在騎馬随行, 接過了棋盒, 掉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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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醒來時,發現自己位于一輛馬車內, 掌心被瓷片劃破的傷口已經包紮過,而她整個人,正靠在裴辭的懷裏。
裴辭的雙臂摟住她的腰,在她的身前合攏,将她的胳膊也圈在其中。
牧野的後背緊緊貼着他的前胸,感受到他身體的溫度滾燙。
馬車裏的空氣仿佛也變得灼熱和稀薄起來,讓人覺得呼吸困難。
牧野的內心閃過一瞬說不上來的異樣感覺。
裴辭和她從來沒有以這樣的姿勢相處過,透着一股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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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動了動雙臂,掙脫出了他的懷抱,和他分開,坐到了馬車另一邊。
裴辭垂眸,凝着懷裏空了的那塊地方,不動聲色。
“醒了?”
“……”牧野沉着臉,不吭聲。
她盯住裴辭,不解問:“先生為何要往我的茶裏下藥?”
“為了帶你回燕北。”裴辭靜靜看她,目光坦然,“小野不是一直就想要回燕北嗎?”
“我是要回,但不是現在。”南方的戰事還未平息,讓她如何放得下心走。
裴辭微微颔首,“所以我要對你下藥。”因為知道她不會乖乖配合。
牧野皺起眉,有些惱了:“先生!”
裴辭的表情無波無瀾,并不受她的情緒所影響,用平穩的語氣說:“小野,南方的戰事可以先放一放,等朝中局勢穩定,冊封新太子的禮成,朝廷随時可以出兵平亂。”
牧野不敢相信這些話會是從裴辭口中說出來的。
一句輕描淡寫的放一放,放下了多少百姓,會有多少人在戰亂中犧牲,牧野不敢想。
她深呼一口氣,盡量保持冷靜:“你們對太子做了什麽?”
裴辭蹙了蹙眉,對于牧野的這一句話,聽着覺得刺耳。
什麽時候她和他不再是一邊的了。
他不鹹不淡說:“不過是坐實了朝中太子遇刺身亡的傳言。”
“……”牧野的雙手握緊成拳,包紮好的傷口再次裂開,血氤氲了白色紗布。
她胸口湧起一股氣,怒道:“陸酩原本能拿回洇城的。”如果不是被自己人陷害的話。
裴辭:“沒有他,我也能夠拿回洇城。”
牧野冷哼一聲:“你所謂的拿回洇城,排在了權謀鬥争之後,黎明百姓之後。”
“先生當真覺得二皇子未來會是一個合格的君主嗎,一個為了坐上太子之位,拿國家領土為兒戲,謀害弟兄的人,何以為君?”
裴辭駁道:“你以為陸酩以前就沒做過謀害弟兄的事情嗎?他做的可比陸晏狠多了。”
牧野不明白為什麽裴辭在顧左右而言他,提高了音調:“我不管陸酩以前做過什麽,我只管現在我看到的!”
記憶裏,這是她第一次對裴辭用這樣重的語氣說話。
忽然,馬車裏陷入一瞬靜滞。
裴辭凝着她,許久,開口道:“小野,什麽時候你開始幫着陸酩說話了?他對你做的那些事情,你都忘了嗎?你不是也很想他死嗎?”
“……”
“我以為先生和我一樣,将私人恩怨放在了家國之後。”
裴辭發出一聲低低涼涼的呵笑。
“那是你的恩怨還不夠深。”
牧野疑惑地看着他:“先生與陸酩有何恩怨?”
裴辭擡起眼,深深地凝望她。
陸酩所擁有的一切,本該屬于他。
包括牧喬。
牧野不會想知道他未來要做的事情,會讓他們之間的決裂更深。
牧野身上受到的規訓太多了,只知道忠于她的君和民。
裴辭一言不發。
許久,牧野開口說:“牧喬知道了,不會高興的。”
裴辭“嗯”了一聲,淡淡道:“她不會。”
他比了解牧野,更了解牧喬,牧喬沒有牧野身上的那些規訓。
若要成大事,必須要有犧牲,更何況南方戰事,并非一朝一夕能平息的,若是朝堂之中不能快速的穩定,便始終是後患。
牧野忽然意識到,她和裴辭之間出現了一道巨大的隔閡,無論如何,她都沒有辦法與他說通。
“先前跟我在一起的孩子呢?”她問。
裴辭開口:“我命人将她送回去了。”
聞言,牧野稍稍放心下來。
此後一路上,馬車裏,牧野與裴辭相顧無言。
-
到了傍晚,馬車在一間客棧前停下,他們已經遠離泯城。
牧野沒有胃口,不肯吃飯。
裴辭知道她的性子,不受拘束,越是逼她,越是逆反,索性也不管她。
牧野回了房,關上門,卻始終坐立不安。
她想起昨夜裏陸酩的樣子,怎麽也不願意相信,那竟是她和陸酩見的最後一面。
牧野的右手按在心口處,不知道為什麽,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讓她悶得喘不過氣來。
忽然,她的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
她不相信陸酩這樣聰明的人,會那麽容易就死了。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不。
陸酩絕對不能死。
牧野狠狠咬牙,眼睛紅得吓人。
她此生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為将者沒有死在戰場,而是死在了陰謀場。
像是重蓮被潑了糞一樣讓人惡心。
牧野當即拍桌而起,掀開窗戶的一條縫隙。
客棧裏有不少侍衛把守,不知裴辭防的是她逃走,還是在防陸酩的影衛。
牧野從衣袖裏摸出一張面具,還是陸酩給她的那一張,她為了以防萬一有需,一直帶在身上。
她戴上面具,出衆的長相立即變得泯然衆人。
牧野翻窗離開客棧,路過馬廄時,聽到一聲熟悉的叫喚。
疾風蹬着前蹄,發出動靜引起她的注意。
裴辭做事一向考慮周到,大概是在送顧櫻回去時,順便連疾風也一起帶走了。
疾風那麽大一個目标,裴辭帶走它時,玄甲軍和沈仃不可能沒有察覺。
裴辭的人能夠全身而退,恰恰說明玄甲軍和影衛沒有餘力再管,而陸酩那邊是真的出了事……
牧野解開了拴住疾風的繩,跨上馬,急促地發出一聲:“駕。”
疾風察覺到了主人的緊繃情緒,很快躍出馬廄,疾馳起來。
耳畔的風呼嘯而過,像是刀鋒刮過她的側臉。
牧野一刻未敢停歇,往洇城的方向去。
新月如鈎,染上血紅色。
在無垠的夜裏,顯得陰森。
随着她不斷往南,空氣裏夾雜着的血腥味道,由淡漸濃。
最後馬蹄發出踩在淺水上的聲音。
水是粘稠的血,好像馬蹄随時要陷進去。
牧野長籲一聲,叫停了疾風。
她不願意疾風踏過這片屍山血河。
寒風過,吹散了天空裏的雲霧,月光浸透,映亮了蒼茫的平原。
平原之上,玄甲軍的屍首遍野,觸目驚心。
牧野的手握緊缰繩,指尖泛白。
她翻身下馬,在屍堆裏找人。
雲霧重新聚攏,遮蔽住了月光。
牧野看不清他們的臉,只能用手去摸。
可就算摸了,她也辨認不出陸酩來。
牧野發現這些死去的玄甲軍,血未涼透。
地面傳來極為微弱的震動。
她屏息凝神,側臉貼在地上,辨認出了一道道馬蹄聲,正朝東邊的方向去。
牧野追着那一隊人馬,往東去,保持着不被對方發現的距離。
直到天色泛起魚肚白,那一隊人馬進了山。
南方的山脈連綿,樹木叢生,是很好的躲藏之所。
搜山的黑衣人數量龐大,仿佛傾巢出動。
牧野不想打草驚蛇,只遠遠地跟着。
一位山民背着空竹簍,進山砍柴。
為首的黑衣人蒙着面,眼神冷峻,一句不問,在和山民打上照面之時,劍已經刺穿了山民的腹部。
山民瞪大雙眼,瞳孔裏驚懼而迷茫。
山林之間,傳來女人刺耳的尖叫聲。
跟在山民後面的,大概是他的妻子,看見被劍穿透的丈夫,想也不想沖了出來,抓住黑衣人的衣襟往下扯。
黑衣人抽出劍,反手就抹了女人的脖子。
牧野的呼吸一停,她沒有想到這些人搜山搜得竟然如此殘暴,甚至她都沒有反應過來,也沒有來得及出手相救。
很快,她認出了這些搜山的人脖子後面都印有死士的标記。
牧野記得,當初來陸酩的別院救她的那一撥黑衣人,在和沈仃打鬥的過程裏,脖子上也曾露出過這樣的印記。
這些人是聽命于裴辭的……
牧野發現,她好像不認識裴辭了。
難道說宦海浮沉真的會改變一個人嗎。
亦或者他對陸酩的仇怨,竟然那麽深,深到能夠去傷害無辜的人嗎。
牧野更加确定這些死士在找的就是陸酩。
不然不會如此寧可殺錯不可錯殺。
牧野的臉色沉下來,她腳步頓住,決定不能再跟着這些死士了,她必須在他們之前找到陸酩。
山裏的路錯綜複雜。
牧野掃視一圈後,抿了抿唇,憑着感覺,選中了一條路,躲過黑衣人的視野,往密林深處去。
遠離黑衣人的地方,山林裏寧靜極了,只有山本身的聲音,水聲滴答滴答,鳥鳴清麗。
牧野卻沒有心情欣賞山中的景致。
她左右不斷的搜尋,發現了幾處泥土的異常,像是被用劍攪亂過,泥土之下,是掩埋的血漬。
牧野下意識順着泥土異常的方向去,忽然,她停下,沉思片刻後,轉身往相反的方向跑。
許久之後,她發現了一處山洞,被樹叢遮擋住,并不顯眼。
牧野猶豫一瞬,傾身走了進去。
山洞裏的光線昏暗,越往裏走,越是幽暗。
牧野緩緩地行進,走着走着,走到了盡頭,面前是一條死路。
她皺皺眉,難道不是這裏?
牧野腳跟向後,正要轉身離開時,突然有人扼住她的脖子,将她往岩壁上用力一撞。
她發出一聲悶哼。
在山洞裏回響。
因着這一聲悶哼,狠狠掐住她脖子的那只大手瞬間卸了力。
随着這一份力的消失,仿佛他整個人的力量都失去了,黑影倒了下來,将牧野壓在了岩壁上。
牧野感受到肩膀一沉,對方的下巴抵住她的肩膀,溫熱略帶急促的呼吸噴灑在她頸肩。
她凝着眼前黑暗,眨了眨眼,輕輕開口問:“陸酩?”
半晌,耳畔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在漆黑一團暗色裏,顯得格外嘶啞。
“你傷好了?就到處亂跑。”
“……”牧野無言,現在是問她傷好沒好的時候嗎,她确定了壓在她身上的人是陸酩。
她從衣袖裏摸出火折子,點了火。
借着微弱的火光,牧野看清了陸酩的狀況。
比起她身上恢複得差不多的傷,陸酩的傷才叫做讓人心驚。
一身月華白衣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被血染得鮮紅,襯得陸酩的臉分外妖異,竟透出一股詭谲的美感。
牧野面無表情道:“看你快死了,趕着來補刀。”
陸酩輕扯唇角,緩緩閉上目,将身體的重量全部壓在了牧野身上。
他深吸一口氣,聞到除了血味之外的一股隐約淡香,夾雜着極淡的草藥味。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