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陸酩走後, 偏院安靜下來,牧野起身,拿起榻邊的裘衣想要披上出門。
她的動作頓了頓, 發現這件裘衣還是陸酩的,她從地牢一直披了回來。
牧野猶豫一瞬, 披上了裘衣, 走到院外。
太陽落山後,寒意漸起,裘衣溫暖禦寒。
偏院外守着一隊玄甲軍, 牧野往外走出半步, 兩根長矛便交叉,攔住她的去路。
牧野長長嘆出一口氣,看來她這是又被陸酩控制了。
真要置氣,牧野怕她氣不過來, 現在她有傷在身, 也沒必要硬撐着離開, 她轉身回了房,休息養傷, 一切待她傷愈再說。
夜深。
屋內的炭盆燒得很旺。
牧野的意識清醒, 睡不着, 心火蔓延, 焦躁不安。
她推開榻邊的窗, 夜裏南方的濕氣鑽進屋內。
沈淩雙臂抱着劍, 倚在懸梁上, 閉着目, 聽見開窗的動靜,随即睜開眼。
牧野開口問:“沈淩, 太子他出發了嗎?”
沈淩“嗯”了一聲,“殿下他已經離開泯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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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仰起頭,望着無垠夜色裏的鈎月出神,鈎月像是一彎鐮刀,散發出森森陰氣。
她無意識地又嘆出一口氣。
沈淩側眸,看向站在窗邊的牧野。
牧野沒有束發,烏黑如瀑的頭發披散開來,臉色因傷勢而顯得蒼白,平添了三分的柔與弱。
不像那日,他跟在太子殿下身側,看見的牧野,玄色長袍染血,只身一人抵擋千軍萬馬而毫無懼色,眉眼英氣桀骜。
此時的牧野,戾氣和肅殺之意斂去後,絕美的容貌令人難以忽視,仿佛易碎的瓷,珍貴的寶器,像極了曾經被豢養在皇宮裏的那一位太子妃……
沈淩抱緊了懷中的劍,他斂下眸,不敢再看牧野。
“将軍可是擔心殿下?”他出聲問。
牧野輕哼:“我擔心他做什麽,我是怕他好大喜功,自以為是,害得将士們白白送命。”
沈淩斬釘截鐵:“牧将軍大可放心,殿下并非常人,行軍打仗的本事,并不輸給将軍。”
牧野瞥他一眼,神情裏透着不屑:“先前我可從未聽聞太子帶過兵、打過仗,你倒是對自己的主子有信心。”
沈淩:“殿下曾經拜入鬼谷,在鬼谷中待了不到一年就學成出山。”
聞言,牧野微微驚訝,她還從未聽說有誰入鬼谷,竟用了如此短的時間便學有所成。
饒是如此,她依然不服,輕嗤:“鬼谷裏教的都是紙上談兵,若沒有實戰,不過是繡花枕頭。”
牧野渾然沒有發覺,她此時雙标的厲害。
明明先前當着陸酩的面,對裴辭師承鬼谷,六年學成的能力頗為信任,換成了陸酩,就是不過如此,難堪重任。
沈淩這時也自覺他和牧野說的話多了,殿下大概不願他将這些事情告訴牧野,于是轉過身,背對她,不再言語。
牧野望着窗外的弦月,內心卻慢慢平靜下來,一刻鐘後,她關上窗,躺回榻上。
裘衣染上她的體溫,溫暖得像是動物柔軟的腹部,将她包裹其中。
她舍不得其中溫度,沒有脫下,合衣睡去。
幽暗的室內,淡淡的檀香氣息隐約可聞。
陸酩就算走了,好像又無時無刻不存在。
-
翌日,牧野醒來時,發現懸梁上的沈淩不見了,樹上趴着另一個人,沈仃的臉色萎靡不振。
沈仃自接到沈淩的消息,就沒日沒夜地快馬加鞭,趕到了泯城。
他前腳剛到,沈淩交代完一些事情,後腳就追太子殿下去了。
沈仃見牧野從房裏出來,剛想朝她揮揮手,又瑟縮一下,想起當初牧野從皇宮逃走時,讓他吃了好一頓苦頭。
“牧将軍,求求你別逃了。”沈仃哭喪着臉,“你看看我這胳膊被抽的。”
他掀起袖子。
沈仃皮糙肉厚,傷也恢複的快,原本被罰得血乎刺啦,皮開肉綻的胳膊這會兒已經好得看不出來了,屬實沒什麽賣慘的說服力,他只能悻悻地拉上袖子。
“我要是再把将軍您弄丢了,下次就要被主子打死啦!”他哀道。
牧野現在一身的傷,還沒要逃的打算,悠悠道:“放心吧,你死不了。”
暫時的。
顧晚從小廚房裏端出早飯。
此時外頭天氣正好,冬日的暖陽和煦,室外比室內還溫暖些。
牧野沒有回房,而是坐在在院子樹下的石桌上用飯。
飯吃到一半,院外傳來孩子的哭鬧聲,脆生生地喊道:“我都聞見阿姐做飯的味道啦,阿姐肯定就在這裏!”
“你們是壞人!不讓阿櫻進去!嗚嗚嗚!”小顧櫻見不到阿姐,大哭起來。
小廚房裏,顧晚打碎了瓷盤,快步往外跑,跑到一半,卻又忽然頓住,咬着唇,看一眼靠在樹上的沈仃。
顧晚知道沈淩不在了,沈仃是接管他的人,雖然看上去面相比沈淩和善許多,但她依然不敢擅自行動。
害怕丢了性命,更怕害了阿櫻。
顧晚的一雙杏眸望過來,清透潋滟。
沈仃想起沈淩離開時,交代他的任務,等牧野的傷好得差不多了,讓他處理幹淨這位顧大夫。
影衛殺人不眨眼。
沈仃嘆一口氣。
他早上不該嘴饞,吃了顧晚一塊棗花酥。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
沈仃想到以後再也吃不上這樣好吃的棗花酥,難過極了。
他覺得沈淩的心真是石頭做的,不然怎麽能那麽硬,對顧晚這樣一個嬌弱的小娘子,他也下得去手。
在小顧櫻的哭聲裏,林越伸長脖子,跳了起來,想要跳過高高的院牆,往裏看去。
“牧将軍!牧将軍!你在裏面嗎!”他喊道。
牧野本來只想清清靜靜吃個早飯,被吵得腦殼疼,擡手擰了擰眉,放下銀箸,往院子外面走去。
顧晚的視線緊緊跟着她。
昨夜,顧晚睡不着,聽見了沈淩和牧野的對話,她聽見沈淩稱呼牧野為“牧将軍”。
顧晚一下明白了,原來那個凜然威嚴的男人,并不是真正的牧野将軍,而是當今太子。
真正的牧野将軍,竟然是……
顧晚藏在衣袖中的手止不住地顫抖。
她越發不敢确定,知道這個秘密的自己,究竟能不能活着走出這個院子。
牧野沒有注意到顧晚的臉色發白,神情有異,她繞過影壁,看見了被玄甲軍攔在外頭的兩個孩子。
林越牽着阿櫻的手,小顧櫻穿得粉粉嫩嫩,像是個桃粉團子,哭得傷心,眼淚跟斷了線的珍珠似的,啪嗒啪嗒往下掉。
見到如此情景,玄甲軍依然面無表情,冰冷的長矛架出十字,攔住他們。
牧野皺皺眉,出聲道:“放他們進來。”
林越的眼睛亮起:“牧将軍!”
院外兩個玄甲軍互相對視一眼,猶猶豫豫。
牧野不耐煩地呵斥:“怎麽了,是還要去問問你們主子?他既然沒有交代不準放人進來,就別攔着!”
“……”
玄甲軍移走攔路的長矛。
林越仰起脖子,趾高氣揚地往裏走,頗有狐假虎威的意思。
小顧櫻邁着小短腿,哼哧哼哧爬過對她來說高高的門檻,一溜煙跑進了院子裏。
她一眼就看見了顧晚,張開小手臂,朝她撲過去,甕聲甕氣地喊:“阿姐!”
顧晚蹲下來,把妹妹緊緊抱在懷裏,渾身止不住地發抖。
“阿姐,我好想你啊,你為什麽這些天都不在,我們什麽時候能回家啊?”小顧櫻睜着圓溜溜的天真眼睛,仰起頭問她。
顧晚的神色複雜,揉了揉阿櫻的額頭,“我在這裏有病人要照顧,走不開,等過段時間才能回去。”
“阿櫻有沒有乖乖的,有沒有給柳夫人添麻煩?”
小顧櫻嘟起嘴:“很乖的,才沒有添麻煩。”
牧野走在最後,聽見了這一對姐妹倆的對話,“顧大夫若是想回去,便回去吧,這裏也不需要你一直守着。”
沈仃跳下樹,“不可,主子吩咐過,顧大夫要一直留在院子裏。”
牧野輕啧一聲,一大早她的耳根子就不清淨,陸酩都走了,還那麽惹人厭。
她惡狠狠威脅道:“再跟我張口閉口主子主子,把你舌頭扯斷。”
沈仃縮了縮脖子,哭喪起臉。
他一個人實在是應付不來牧野啊,殿下和沈淩什麽時候回來救救他。
顧晚看着牧野,她依然是男裝打扮,一身玄衣利落,烏發随意地用一根墨藍色發帶紮起,傷勢恢複得很快,眉眼裏柔弱之氣斂去後,多了三分的英氣,說話做事沒有一丁點女兒家的嬌怯。
顧晚抿了抿唇,就算她如今離開別院,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太子是不會放過她的。
眼前唯一能救她的,也許只有牧野了。
她溫聲細語地婉拒了牧野的好意,“你的傷未痊愈,我留在院中照料更加妥當。”
小顧櫻抱住顧晚的腰,“那阿櫻晚上能不能也留在這裏啊,阿姐不在我害怕。”
她說得委屈巴巴,小嘴撇起。
顧晚沒有吭聲,她沒有資格做決定。
牧野看出來了她的拘束,開口道:“這院子那麽大,多個小家夥也熱鬧,就住下來吧。”
林越一聽,趕忙說:“那我能不能也住在這裏?”
“你往這兒湊幹嘛?”牧野問。
林越站得筆直,昂首挺胸,認認真真地說:“我想跟牧将軍你學武,學打仗。”
将來給他爹,他娘,還有他妹妹報仇。
殺光那些賊人!
牧野看見他眼睛裏堅毅的光,灼熱的恨意,仿佛過去的她。
她沉思片刻:“教你不是不可以,但你可想好了,這條路,有去無回。”
為将者,少有善終,最後的歸途,皆是馬革裹屍收場。
林越喜上眉梢,撲通一下跪在地上,給牧野狠狠磕了三個響頭,磕得腦袋都破了。
“師父,請受徒兒一拜!”
聽見林越喊她師父,牧野一愣,随即輕嗤了一聲,沒再說什麽。
林越還要繼續磕頭。
牧野打斷他:“行了,有這力氣給我找個牆根紮馬步去。”
“好的師父!”林越一骨碌爬起來,走到牆根底下,紮起了馬步。
牧野随手撿來一根樹枝,對着林越瘦薄的身板戳了戳。
“背挺直。”
“馬步蹲低,再低,低。”
“不準抖。”
林越此前沒有習過武,基本功差,被牧野用樹枝調教兩下,額角已經冒出汗來,他咬着牙,目視前方,靠毅力堅持。
牧野看他紮得還算湊合,扔下樹枝,拍了拍手上的灰,坐回石桌上,繼續用她的早飯。
小顧櫻踮起腳,在石桌上露出半個腦袋,眼睛滴溜溜地看着牧野。
牧野端起碗喝着粥,瞅了她一眼,沒說話。
小顧櫻眨眨眼,伸出胖乎乎的小爪子,想從瓷盤裏拿一塊棗花酥。
顧晚忙抓住她的小手:“阿櫻,不能吃。”
小顧櫻不解,歪着腦袋:“為什麽不能吃,這不是阿姐做的嗎?”
牧野正好也喝完了粥,她本身就不愛吃甜食,将瓷盤往小家夥面前推了推。
“沒事,讓她吃吧。”
小顧櫻雙手捧着棗花酥,咬一口,朝牧野咯咯笑起來,露出米粒般雪白的貝齒。
牧野的眉眼也跟着柔軟下來,朝她也笑了一下。
用過飯,她起身回房,繼續休息。
多年受傷的經驗讓她知道怎麽樣才能讓傷勢最快恢複。
“師父……”林越小聲喊她。
牧野看他一眼:“你繼續紮,每紮半個時辰,休息半刻。”
林越抿住嘴,往下蹲了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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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別院的日子,竟然出乎意外的悠閑。
牧野每天就是教教林越習武,她不方便做示範動作的時候,就踢一踢樹,讓沈仃下來教。
小顧櫻喜歡牧野,但又有些怕她,不敢跟她親近,又總是拿眼睛好奇地偷看她。
牧野不太會跟小孩子相處,發現她在偷看,也只是朝她笑笑,不會主動去逗她玩。
但小家夥聰明,一下就看出來了在這個院子裏,誰是說話的人。
她晃悠來晃悠去,發現牧野并沒有管她的打算,逐漸膽子大了起來。
不是抱住比她人還粗壯兩三倍的樹,仰起頭去找躲在裏面的沈仃,就是去打擾林越練武。
林越紮着馬步,她肆無忌憚地往他腿上爬,給林越增加額外的負重。
牧野大多時候都在睡覺,一天只吃早晚兩頓。
這天一大早,她被一陣馬啼聲吵醒。
院子外頭傳來小顧櫻奶聲奶氣地說:“噓!大馬你別吵呀,哥哥還在睡覺呢!”
疾風嘶鳴的更厲害了。
小顧櫻氣得跺腳:“哎呀,大笨馬!”
“顧櫻,你也很吵。”顧晚彎腰捂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
牧野既醒了,不打算再躺,起身換衣,走出了房。
院子裏多了一匹高大威猛的黑色駿馬。
疾風見到了許久未見的主子,前後馬蹄激動地上下擡起。
牧野眼睛一亮。
“疾風?”
她有許久沒見到疾風,大步走到它身邊,擡起手。
剛才還叫喚個不停的疾風安靜下來,乖順地低下頭,讓她撫摸。
“誰送你來的?”牧野笑問。
疾風不會說話,牧野仰起頭,去找樹裏的沈仃。
沈仃冒出個頭,回答道:“主子命人送它來的。”
聞言,牧野不吭聲了。
她翻身上馬。
小顧櫻瞪大眼睛,拍起了手:“騎大馬!騎大馬!”
牧野望着小家夥,“你也想騎嗎?”
小顧櫻像小雞崽兒似的頻頻點頭。
牧野踩着腳蹬,彎腰将小家夥提溜上馬,坐進她的懷裏。
“将軍,你的傷……”顧晚出聲勸阻。
“不妨事。”牧野并不在意,這些時日修養,除了肩膀上的傷還未愈合,其他傷處已經不影響她的活動了。
牧野天性喜動,老老實實了一段時間,疾風一來,就憋不住了。
她的雙腿夾緊馬腹部,輕呵一聲。
疾風立即跑了起來,沖出院子。
玄甲軍甚至沒來得及反應,就看見眼前掠過一道高高的黑影。
沈仃潛伏在樹裏,頓時打了個激靈,吓得差點沒掉下樹,忙不疊輕功跟上。
小顧櫻興奮地大笑大叫。
牧野餘光瞥向後頭的沈仃還有騎上馬的玄甲軍。
她湊到小顧櫻的耳邊:“還要不要再快一點?”
“要!”小顧櫻的小手攥成拳,往前伸,“快一點,再快一點!”
牧野笑起來,扯住缰繩:“駕!”
疾風朝前奔得更快了,快得殘影模糊。
只有小顧櫻的笑聲留在半空。
“阿櫻飛起來啦!”
沈仃的輕功再快,也跑不過四條腿的疾風。
眨眼工夫,他把牧野跟丢了。
沈仃渾身一陣發涼,面如死灰。
牧野帶着阿櫻甩掉了沈仃和玄甲軍,去了東市。
她們出現在市集裏,一路上頻頻引人注目,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少年郎君帶着妹妹出來打馬閑逛。
牧野給阿櫻掃空了市集裏賣的小玩意兒。
小家夥抱了滿懷,嘴角咧着的笑意就沒有下來過。
她們玩到日暮才歸。
牧野帶着顧櫻不可能真就一走了之,更何況夏國和倭寇的動向不明,她還要留在泯城,以防有不測風雲。
在回太守府的路上,牧野碰見了柳淵。
柳淵騎着一匹毛驢,用柳條不住地抽着驢屁股,他急得不行,毛驢卻是慢慢悠悠。
“柳叔伯。”牧野追上他問,“什麽事兒這麽着急。”
柳淵見了她,拍了拍大腿。
“哎呀,我正要去找你呢。”
“大捷!大捷!”柳淵氣喘籲籲,只能念叨出這兩個字,臉上的笑意卻收都收不住。
聞言,牧野一怔:“何處大捷?”
柳淵警惕地看向左右,拉着牧野去了僻靜處。
小顧櫻眨眨眼,不明所以。
柳淵終于緩過勁兒來,興奮地說:“玄甲軍一路猛進,連破夏國五座城池,若是順利的話,這會兒就要打到夏國都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