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沈淩從刑具架上捧來一個黑色盒子, 解開鎖扣,裏面放着一顆鵝卵石大小的圓形麻核,質地光滑。
牧野知道麻核是什麽, 以前在軍營裏,受了重傷的士兵若是挨不住疼, 叫得太大聲, 大夫也會給他們用麻核。
麻核含在嘴裏,含一刻鐘,便能讓舌頭麻上一整天,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傷兵用麻核, 是因為身體上的疼痛早就蓋過了口腔裏的麻木感,但牧野現在還算是個正常人,身上也沒那麽疼了,用麻核, 無異于是上刑。
牧野掙紮得更厲害了, 張開嘴要咬陸酩, 牙齒只能蹭過他的掌心,随着她的呼吸噴出, 掌心潮濕悶熱。
陸酩終于松開她的嘴。
牧野在呼吸到第一口新鮮空氣時破口大罵:“陸酩!我他媽要你——”
她一句話還沒有說完, 陸酩已經捏着那顆麻核, 手指頂開她的唇齒, 将麻核塞進她口中。
麻核觸碰到舌尖的瞬間, 牧野就感受到一陣澀麻。
她用舌頭将麻核往外頂, 陸酩的手指推阻, 壓住她。
牧野氣得索性上下牙齒咬住他還在她口腔裏的半根食指。
陸酩被她咬了也不往外抽手, 由着她咬,咬到食指滲出血, 将牧野的唇染紅。
逐漸牧野的舌頭沒了知覺,也沒有力氣再咬住陸酩,甚至感知不到那一顆在她舌頭上的麻核。
陸酩還算有那麽一點點良心,沒有等到一刻鐘,半刻鐘的時候,動了動手指,将麻核從她嘴裏拿了出來,牽扯出了一絲透明的津液。
剛剛閃到一邊成為隐形人的沈淩走到陸酩身側,打開手裏的黑色盒子,等着收起麻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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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酩沒有将麻核放回去,而是拿出随身的錦帕,将麻核裹進錦帕,收進袖中。
沈淩心中訝異,他知道殿下一向有很嚴重的潔癖,平日就連一丁點污漬沾到衣裳,也要蹙一蹙眉。
更何況是口津……
沈淩低下頭,關上空的黑盒,重新退至角落。
牧野現在說不出話來,身上又都是傷,兩條胳膊還被陸酩圈着,她只能用眼神狠狠地刀他。
如果眼神能殺一個人,牧野不知道殺了陸酩多少遍了。
在剛才牧野和陸酩折騰的過程裏,何連聽見了她喊陸酩的名字,心裏咯噔,渾身直發冷汗。
陸酩沒再管旁邊牧野殺人的眼神,擡眸看向何連。
何連和他清泠泠的眸子對上,寒意從後背一直傳到腳後跟。
陸酩慢悠悠地對玄甲軍說:“還愣着幹嘛,行刑。”
何連這個人,看起來骨頭硬,幾句威脅的話下去,割皮的匕首尖還沒有刺破他的皮膚,就忙不疊地交代了一個徹底。
陸酩的推測果然沒錯。
何連将泯城內的消息傳給的不是倭寇,而是夏國。
夏國與倭寇勾結,那些來犯泯城的倭寇,也并非真的倭寇,而是假扮成倭寇的夏國軍隊。
倭寇的作戰一向沒有嚴格的組織和紀律,的确不像先前那一波敵軍。
何連磕磕絆絆招了全部,哀嚎苦求道:“小人也是一時被鬼迷了心竅,該招的小人也都招了,泯城如今也安然無恙,求太子殿下饒命啊!”
他說得輕巧。
泯城五千守城軍馬革裹屍,五千個家庭支離破碎,算什麽安然無恙?
牧野氣得發抖。
若非她現在是受了傷,要是她沒受傷,非得親自對何連行刑,扒皮抽筋,折磨到他生不如死,後悔來人世走這一遭。
陸酩仿佛感知到她情緒的波動起伏,忽然手掌抵在她發抖的後背,輕輕拍了兩下,動作的幅度極小,掌心和指尖的溫度隔着裘衣透了進來。
“方才說的刑罰,一樣不許少,行完了再送他上路。”陸酩的語氣淡淡,其中的寒意卻比這地牢裏的陰冷還要森然。
玄甲軍拱手應了一聲:“是。”
何連哀嚎的更大聲了。
陸酩微蹙眉,起身離開前,輕飄飄地補了一句:“舌頭也切了。”
何連瞪大了充血的雙眼,驚恐地盯着陸酩,好像看見了活閻王。
牧野坐在椅子上,沒有動,雖不能親自動手,她想要看着玄甲軍行刑。
玄甲軍用匕首劃碎何連的血衣——
忽然,牧野的眼前黑了下來。
陸酩從後面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耳畔傳來他低低沉沉的聲音,在黑暗裏攜着磁性,“少看這些血腥的東西。”
牧野并不覺得有什麽。
這些血腥的東西難道她還看得少嗎,她從十三四歲起,就已經看得麻木了。
她擡起左手,指尖扣進他的掌心邊緣,想要掰開他的手,陸酩握住她的腕子,拿開了她的手。
牧野現在沒有精力和多餘的心情和陸酩打鬧。
陸酩不讓她說話,也不讓她看,她只能用耳朵去聽。
聽着匕首劃破皮膚,攪爛血肉的聲音,聽着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到後來落下的聲音,像雨點一般密集。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久到牧野适應了黑暗,久到空氣裏的血腥味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陸酩身上淺淺淡淡的檀木香氣,沉斂好聞。
終于,陸酩松開了遮住她眼睛的手,地牢裏明滅的燭光晃了她的眼,她的眼前有一瞬發白,而後緩緩恢複視覺。
面前的刑架上已經沒有了何連的身影,所有的血跡都已清理幹淨,仿佛方才什麽也沒有發生,沒有誰經歷過一場慘絕人寰的受刑。
牧野仰起頭,對上陸酩幽沉眼眸。
她張了張嘴,有話要問,卻發不出聲音,想起了自己還說不出話。
“死了。”陸酩道。
聞言,牧野放心了。
他們走出地牢時,陽光和煦,刺得牧野眯了眯眼睛。
柳淵站在地牢外等着,見他們出來,忙走了過來,對陸酩行了個禮,問道:“審得如何?”
陸酩:“如先前預料的一致。”
柳淵握緊拳,在掌心裏砸了一下,嘆出一口濁氣,“好一個夏國!蟄伏這些年,竟讓人看不出有這樣的狼子野心!”
柳淵罵歸罵,心裏惦記着另一件事,立刻又追問:“既然調查清楚了,下一步是不是能去解救洇城了?”
陸酩沒有吭聲,似在思索。
牧野也在等他的回答,是去救洇城,還是……
她擡起頭,恰逢此時,陸酩垂下眸子,和她的目光對上。
就在這四目相對的一瞬間,牧野莫名就懂了他心裏所想,和她想的一樣——
擔心不止一個夏國。
以夏國的實力,與大霁為敵,無異于是以卵擊石。若他敢行動,背後一定還有其他勢力的支持。
南方周邊的諸侯國,有多少參與進來的,還未可知。
敵在暗,如果他們貿然行動,營救洇城,也許是正中對方的套。
陸酩接下來的話,應證了他們的想法一致。
“攻夏。”他說這話時,看着牧野。
牧野望着他,眼睛裏微光閃動了一下。
如草原裏的孤狼正在預謀着一場狩獵。
洇城如今就像龍潭虎穴,不知有多少陷阱就等着他們往裏跳。
不如索性釜底抽薪,直取夏國,讓那些參與進來的,沒有參與進來的諸侯國,都長長記性,讓他們知道,大霁好招惹的。
牧野着急發問,抓過陸酩的手,在他的掌心裏寫字。
“何時?”
陸酩攤開手掌,一動不動,感受着掌心裏牧野的食指劃過,癢癢麻麻。
柳淵看着牧野用手寫書,疑惑問:“小野,你怎麽了?”
陸酩聽見柳淵的話時,擡眸睨了他一眼,半晌,才悠悠地說:“嘴欠,說了不該說的話。被孤罰了。”
牧野瞪他一眼。
聞言,柳淵趕忙彎腰弓背,作揖行禮:“殿下,牧野年紀輕,不懂事,若是有言語上沖撞了殿下,也一定是無心的言,還請殿下寬容大量。”
陸酩輕哼,“柳大人替她說情,怕是不知道她說了些什麽。”
柳淵臉色一變,戰戰兢兢問:“牧野都說了些什麽?”
陸酩剛要張口,牧野的臉色一變,趕緊伸手去捂住他的嘴,睜着眼睛怒視他,無聲地警告他不準說。
牧野在陸酩面前敢胡說八道,但柳淵對她來說算是和她爹一輩的長輩,不想被他知道她在太子面前口無遮攔,不然免不了又是一頓說,卻不知道她此時舉動,才更加逾越。
陸酩微微挑眉。
柳淵沒想到牧野那麽不知輕重,竟然膽子大到敢去捂太子的嘴。
“牧野!”他緊張得臉色一白,趕緊訓斥道,“你放肆!還不快松手!”
被柳淵這麽一喊,牧野這才悻悻地放下手。
陸酩瞥了她一眼,好在他沒有再提起她之前說了什麽,反而替她跟柳淵解釋:“柳大人不必擔心,小野和孤不過是鬧着玩。”
“……”
牧野頭一次聽見陸酩喊她“小野”,以為她聽錯了,不敢置信地看向陸酩。
和她同樣表情的,還有柳淵。
柳淵的神情複雜,在牧野和太子之間徘徊許久,最後什麽也沒有說,只是點點頭:“殿下海涵。”
柳淵還有其他事務要處理,聊完正事便向陸酩告退,走之前,他遞給了牧野一個眼神,讓她多少有點分寸,不要仗着過去的軍功,太子的賞識,就不知禮數的越矩。
牧野顯然沒有把柳淵的那一眼放在心上,柳淵前腳剛走,她擡起左手,一巴掌打在了陸酩的胳膊上。
她發出一陣嗯啊聲質問。
陸酩:“聽不懂。”
牧野想起那一聲“小野”頭皮依然發麻,張開嘴,一邊對着口型,一邊重複又嗯啊了一遍,問他剛才叫她什麽。
忽然,陸酩擡手,拇指抵在她唇邊,蹭了蹭。
他的指腹上有薄繭,溫熱,牧野打了一個激靈,往後撤了一大步。
直到她看見陸酩指尖沾着的晶瑩,面色一滞。
牧野的舌頭和口腔發麻,口津流出來了都沒知覺。
陸酩負手至身後,“行了,要說什麽等你好了孤再聽。”
牧野臉上被陽光照得發燙,又剜了他一眼,害她流口水那麽丢臉的罪魁禍首就是陸酩。
回太守府的路上,陸酩看上去心情似乎不錯,沒有像來時那樣騎馬,而是和牧野一起坐進了馬車。
牧野的心情則變得不是那麽晴朗,覺得本來挺寬敞的馬車,現在擁擠異常。
不過她沒忘記正事,馬車駛出後,她食指沾了茶盞裏的水,在桌案上寫字。
“何時?”
方才她問陸酩時,被柳淵岔開了話題,陸酩還沒有回答她。
陸酩靠在馬車裏,垂眸漫不經心地掃向那兩個字,回道:“明日一早。”
牧野想了想,雖然她現在右手還動不了,但不妨礙帶兵打仗,明日出征,正合她意,要打就打夏國一個出其不意。
她繼續寫字問:“多少兵?”
“五萬。”
牧野輕抿唇,她能想到陸酩給她的兵力有限,但沒想到那麽少。
“不能多?”
陸酩:“剩下五萬要留在泯城。”
夏國這次沒有拿下泯城,保不準會有下一次進攻,不能掉以輕心。
陸酩此次南下,先行的玄甲軍不過十萬,陸昭在到了泯城,還沒落腳,就被陸酩派去其他地方調兵,與他打配合,夏國和洇城,他一個都沒打算放下。
“五萬,我沒把握。”牧野坦誠地寫給他看,雖說行軍打仗,兵多兵少,并不是決勝的關鍵,但五萬和她想出的奇襲戰術,還有兵力調動缺口。
若是再多給她一萬,她能有把握拿下夏國。
區區一個夏國,彈丸之地,她還不放在眼裏。
牧野剛要在桌上寫下她想再要一萬的兵,陸酩開口道:“你留在泯城養傷。”
聞言,牧野一愣,皺起眉,寫字的速度更快了,問:“那誰帶兵?”
陸酩:“孤。”
牧野露出懷疑地眼神看着他,寫道:“你能行?”
陸酩掃了眼她的字,字裏行間透着對他的質疑,陸酩阖上眼,閉目養神,不再搭理她了。
牧野見他擺出一副安然的模樣,話又說不出來,急得上火,行軍打仗可不是陸酩這樣的王公貴族想當然,鬧着玩的。
送牧野回了太守府,陸酩騎上馬,去了駐紮在城外的軍營。
牧野受傷後身弱,在地牢裏受了凍,也可能是在裏頭沾了些不幹淨的邪氣,午膳過後突然發起燒來,她喝了顧晚的藥,昏昏沉沉睡到了傍晚。
陸酩直到傍晚才歸,歸來時,正好牧野轉醒,聽見屋外陸酩和沈淩的聲音。
“吃藥了嗎?”
“午時三刻吃的藥,睡了兩個時辰。”
“還在睡?”
“嗯,裏頭一直沒動靜,殿下可要我讓顧大夫進去看看?”
陸酩沉默一瞬:“算了,讓她睡吧。”
他轉而囑咐沈淩:“孤今夜要啓程,你在這裏等到沈仃來了,再趕上隊伍。”
聽到這裏,牧野終于躺不住了,撐着身體從榻上爬起來,怕陸酩下一刻就出征了,鞋都來不及穿,踉踉跄跄地沖到屋前,打開門。
沈淩察覺到屋子裏頭的動靜,垂下眼,以很快的速度消失在了屋子附近。
牧野打開門,正好對上了陸酩的目光,清泠泠的。
陸酩見她穿一件單衣,披散着頭發,還赤着腳,皺了皺眉,邁步進屋,關上了門,擋住了外頭的寒意。
麻核的效果散了,牧野此時終于能夠說話了,張口便問:“你今夜就要動身?”
“嗯。”陸酩扣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走回榻邊,讓她老老實實躺回床上。
牧野着急勸道:“殿下你安居奉镛,沒有過戰場的殘酷歷練,如何能夠帶好兵,五萬士兵的性命,全在将帥的一念之間,殿下交給臣去就行了。”
陸酩站在榻邊,靜靜凝着她,一聲不吭。
許久。
他緩緩開腔,“若是裴辭帶兵,你可會信任他?”
牧野不假思索道:“先生師從鬼谷,擅長兵法奇謀,若有他在,我自然信任。”
“……”陸酩的臉色陰沉下來。
“你知道裴辭在鬼谷待了幾年?”
“五年。”牧野記得裴辭游學離開了那麽久。
陸酩輕嗤:“鬼谷裏教的那麽些玩意兒,他也要學五年。”
對人人神往的鬼谷派,他的語氣裏卻透着不屑。
牧野才想起來,陸酩也是鬼谷出來的,不滿道:“你厲害,那你學了幾年?”
陸酩聽不得她話裏話外夾着諷刺,未答。
牧野見他不說,也不太關心,繼續道:“雖然你們都師出鬼谷,但先生不一樣,他與我在戰場上同生共死,經驗豐富。”
陸酩冷冷地扯起唇角,輕呵一聲。
他垂眼,看見了牧野放在榻邊的鬼面具,拿起,将之戴在臉上,遮住了那一張極為好看的清俊臉龐。
青面獠牙的面具,将他襯得渾身透出冷意,仿佛九天之上的殺神。
“你放心,若是孤死了,你也得跟孤陪葬。”陸酩一字一頓,“同生共死。”
“……”牧野怔怔地凝着他,對上他如無垠夜色般幽沉的眸子,忽然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