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柳淵站在城樓之上, 仿佛一座雕塑,久久不動。
遠處,烏泱泱的鐵騎如黑雲壓來。
柳淵的臉上慘白, 他緩緩擡起一只腳,踩在城牆之上, 表情視死如歸, 下一瞬就要以身殉城。
柳夫人不放心柳淵,讓林越到城樓上來看看,林越剛爬上來, 就看見這一幕, 趕忙跑過去,雙手緊緊環住柳淵的腰。
“柳大人!你這是在做什麽!”
柳淵奮力掙脫,恨不得一頭往城下紮去,“別攔着我, 我柳淵絕不死在倭寇刀下!”
林越探着頭, 往外望去, 瞧見了遠處身着玄甲的将士,隊列整齊, 正朝着泯城行進, 馬蹄聲陣陣, 如地動山搖。
他露出狂喜:“柳大人, 你是花了眼啊!那不是倭寇, 是大霁的軍隊!”
聞言, 柳淵扭頭朝外看去。
随着玄甲軍越來越近, 柳淵看見了赤色的旌旗飄揚, 寫着明晃晃的“霁”字。
林越松開抱住柳淵的腰,蹦蹦跳跳, “泯城有救啦!泯城有救啦!”
柳淵沒想到林越猝不及防地松手,沒有他拉着,整個人往外栽,半個身子掉了出去,兩只手死死扒着城牆,呼救道:“小子!快來拉我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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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酩和牧野共乘一匹馬,牧野還昏迷着,坐在陸酩身前,後背靠着他的胸膛,緊閉着目,濃密纖長的眼睫上還沾着血珠,唇色蒼白如雪。
陸酩的錦衣不斷氤氲出血色,蔓延開來,全是牧野身上流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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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要提速,趕到泯城,可稍一颠簸,牧野的傷口就裂得更開,昏睡時眉心也是緊緊蹙着。
陸酩的臉色陰沉至極,勒緊缰繩的指尖泛白,周遭的涼意如凝霜。
陸昭騎着馬,跟在陸酩的後頭,望着陸酩和牧野前胸貼後背的身影,面露複雜之色。
明明随行的軍醫能夠處理牧野身上的傷,陸酩卻不肯軍醫處理,抱着牧野不撒手,一路護着,到了泯城。
陸昭不敢問,更不敢多想,就像他從來不去過問,在奉镛游船裏的那一夜,皇兄和牧野之間發生了什麽……
泯城的城門大開,柳淵和百姓們站在城門口殷切地迎接。
陸酩輕抿唇,沉思片刻,在逐漸靠近城門時,将牧野的鬼面具戴在了他自己的臉上,手掌則按在牧野的後腦勺處,将她的臉藏在衣袍之中。
牧野如今在民衆眼裏,已經成了一個象征,一個只許勝不能敗的存在。
他們不會想看到一個渾身浴血,昏迷不醒的戰神。
陸酩的軍隊進城時,爬在樹上的孩子們伸長了脖子,最先看到坐于通體雪白的高頭大馬之上的陸酩,氣宇軒昂,散發出的光華如月清泠泠,威嚴不可侵犯。
尤其是他臉上的鬼面具,更添了肅殺之氣。
“是牧将軍!”孩子瞪大眼睛,用清脆的聲音歡樂地叫道。
“牧将軍把倭寇打跑啦!”
城口的百姓一個接一個歡呼起來,一遍又一遍喊着——
“牧将軍!牧将軍!”
他們只記得牧野的鬼面具,甚至忘了牧野出城時,穿的是玄衣銀甲。
唯有柳淵的眼裏升起疑惑。
他站在百姓之前,迎接軍隊,仰起頭,和陸酩的眸子對視。
陸酩将食指輕擡,懸停在唇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他微微側身,讓柳淵看到在他懷裏的牧野。
柳淵頓時大驚,領着他們回太守府。
到了太守府門前,柳淵忙吩咐門倌,“快去請大夫!”
陸酩沉聲道:“要女醫。”
門倌愣了一瞬,望着眼前戴着鬼面具的男人,被他氣場震懾,一時忘了呼吸。
柳淵附和道:“對、對對!醫館的小晚大夫醫術高超,請她來!”
門倌點點頭,趕忙往醫館的方向跑去。
太守府的偏院。
門口站着表情肅穆的玄甲衛,攔住了一概人等,就連柳淵想進去也不能。
他擔心牧野的傷勢,急得跺腳,正好這時,門倌領着女醫步履匆匆地來了。
柳淵想要随女醫一同進去,左右玄甲軍的兩柄長劍交叉,将他攔住道:“主上吩咐,只準女醫進入。”
柳淵指着玄甲軍的鼻子跳起來怒道:“你們主上是誰!叫他出來!這是本官的府邸,怎麽我想進也不行!”
陸昭要安置玄甲軍,耽誤了些時候,現在才到太守府,他在柳淵後頭,嘆了一口氣,“柳大人。”
聞言,柳淵一怔,回過頭,看見了朝他走來的陸昭,一身錦衣華服,天生的貴氣難掩。
柳淵曾是翰林學士,承帝也曾欣賞他的才氣,命他教導皇子念書,雖然時間不長,但也認得宮裏的那些個皇子公主。
“十六殿下?”柳淵吃驚道,沒想到會在泯城見到陸昭。
陸昭朝他颔首,他的目光越過柳淵,看向別院內,女醫消失在院子裏。
他的眸光忽閃,腦子有一種極為離譜的想法轉瞬即逝。
“柳大人放心吧,裏頭有皇兄在,不會拿牧将軍怎麽樣的。”
嗯大概吧。
陸昭說的篤定,心裏倒不是那麽确定,他從來就沒摸準過陸酩。
柳淵聽陸昭口裏說的“皇兄”,又想起方才陸酩周身凜冽的氣度,雖沒有看見臉,卻也立即猜到了陸酩的身份,他的神色一變,壓低聲音問道:“裏面的莫不是……”
陸昭并不回答,微微眯了眯眸子,搖着頭,示意柳淵此事不宜聲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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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晚背着藥箱,繞過影壁,獨自進入別院。
沈淩站在影壁旁,看見進來的顧晚,戴着素色薄紗遮面,露出一雙杏眼,清澈娟秀。
她的頭發很随意地由一支木簪挽起,碎發落了幾縷,随意卻不顯淩亂,白绫細折裙的裙擺處蹭了血跡。
城裏傷兵衆多,顧晚從昨夜一直忙到現在,若非來請她的門倌是柳太守府裏的,柳太守曾經對她有恩,顧晚也不會放下傷兵,跑這麽一趟。
顧晚仰着頭,和沈淩對視,只覺得眼前男人的眼睛很銳利,比她看過的所有士兵的眼睛都要銳利,像是刀劍在她身上打量,用劍尖挑開她的面紗,她的衣裙。
但他的審視裏,不帶任何情感和欲望,更像是排除她身上可能存在的危險。
終于,沈淩結束了他的審視,沒說話,轉身帶路。
顧晚無聲地松了一口氣,她跟在沈淩後面,穿過別院,注意到偌大的院子裏,除了沈淩,沒有其他服侍的下人,周遭安靜的詭異,她蹙了蹙眉,越走越遲疑。
最後,顧晚緩緩停下腳步,攥着藥箱帶子。
“我不看診了,你請別人來吧,城裏還有許多傷兵,要等我回去處理。”
沈淩回過頭,“玄甲軍中的軍醫,現在應已在幫忙處理傷兵了,至于顧大夫,有更重要的人需要你治療。”
顧晚記得方才她沒有介紹自己,沈淩也沒問,他卻已經知道了她的姓氏。
顧晚在醫館行醫,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她的姓氏,來醫館看診的病人,也都是喊她小晚大夫,沒人知道她姓什麽。
在顧晚到太守府之前,影衛就已經把她的身份調查得徹底。
顧晚咬了咬唇,不敢和他硬碰硬,繼續跟在沈淩後頭,進了別院深處。
沈淩在一間房前停下,輕叩門。
門裏傳來一道冷沉的男聲——
“進。”
那聲音冷的,好像從顧晚的耳朵眼,一直凍到她的心髒。
沈淩打開門,讓顧晚進去。
顧晚看了他一眼,忽然覺得比起進這個屋子,沈淩給她的感覺要更安全些。
沈淩察覺到她的恐懼,小聲提醒道:“請顧大夫一定盡心盡力,要是治不好……”他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顧晚:“……”
她更不想進去了。
顧晚進到屋子裏,最先聞到的是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她朝內看,看見了床榻邊背對她站着的一個身影,挺拔修長,光一個背影,就透出不凡氣度。
床榻上躺着一個身影,烏黑長發散開,遮住了面龐,白色裏衣被血染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榻邊的桌案上垂着脫下來的玄色外衣,外衣上放着一張青銅鬼面具。
顧晚見到鬼面具時,眼裏閃過異色。
聽見門口的動靜,陸酩将目光從牧野的臉上收回,轉過身,看向顧晚,“有勞了。”
“……”
顧晚和他對視一眼,随即斂下眸子,別院外的玄甲軍已經說明了眼前男人的身份。
顧晚背着藥箱,碎步快走到床榻邊,湊近後,她終于看清了躺在榻上的牧野。
雙眸緊閉,墨發如瀑般散開,被汗沾濕。
即使閉着目,依然能夠看出其五官生的非常精致,眉似遠山,鼻尖挺翹,兩頰泛着因病色而起的不正常紅暈。
容貌裏帶着女氣,卻美而不豔不嬌,即使身負重傷,也不見露出一絲嬌柔之感。
顧晚恍惚了一瞬,很快凝神,彎腰去解牧野的裏衣。
牧野的右肩膀處傷勢最重,雖然陸酩用止血藥處理過,但流出來的血,浸透了半邊裏衣,甚至能擰出血水來。
顧晚将她的裏衣褪至肩膀處時,大概是牽扯到了傷口,牧野發出一聲輕唔,壓抑而生澀,聽得顧晚的動作放輕柔了,比起對待其他傷兵,要更加輕柔。
顧晚繼續褪着裏衣,褪到鎖骨以下的位置時,餘光瞥見那影影綽綽的一隅時,忽然頓住,眼裏升起訝色。
後背陸酩的視線緊鎖在牧野的身上,沒有移開過,顧晚指尖輕顫,猶豫思索片刻,将牧野的裏衣重新合上,轉頭問:“牧将軍和這位姑娘是什麽關系?”
“……”陸酩微愣,不知是因為顧晚稱他是牧将軍,還是因為顧晚問他和牧野是什麽關系。
顧晚見他沉默,鼓起勇氣,語氣強硬道:“若沒有關系,還請你先出去。”
不然哪有未出閣的姑娘,未着片褛,被他看的。
就算是威名赫赫的牧将軍,也不行。
陸酩垂眸,凝着躺在榻上失去意識的人。
半晌的沉默。
他緩緩開口道:“是夫妻。”
結發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