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一身硬骨頭的柳淵, 在此時老淚縱橫,“我對不起你父親啊。”
牧野語氣故作輕松,玩笑道:“柳叔伯, 你這麽說得好像我馬上就要下去見他了。”
“呸呸呸!”柳淵急切地把她說的晦氣話給呸走。
可除此之外,他說不出其他話, 就連讓牧野完好無損地回來, 這種他們都知道是假話的話,說了又有何意義。
牧野卻是看得開,她找百姓借了紙筆, 寫了兩封遺書, 一封給阿翁,一封給裴辭。
同樣的遺書,她寫過四五回,寫起來很是熟練, 不一會兒的功夫就寫完了, 準備要收筆時, 牧野不知道為何,忽然想到了陸酩。
他在北巡的路上, 一定是吃香的喝辣的, 無數當地官員對他狗腿殷勤。
牧野冷哼, 南方戰事如此緊張, 他倒是有心情往北跑, 朝廷也是吃幹飯的, 三年無戰事, 一幫文臣武将, 全都成了廢物。
想到這裏,她又抽出一張紙, 寫了一封專門給陸酩的信。
柳淵來問她何時出發,餘光瞥見了牧野寫給當今太子的信件內容,吓得登時冒出冷汗。
但他想到不光是牧野,他與夫人、孩子,還有城裏所有的百姓,也許都難逃此劫,柳淵閉上眼,全當作沒看見,沒看見牧野字字句句都是大逆不道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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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沒有将遺書帶在身上,怕她到時候會身首異處,遺書也被血浸透,看不出來字了。
她将遺書藏在了太守府的屋頂瓦片下,只是不知道城破以後,這兩封遺書還能不能讓阿翁和裴辭看見了。
陸酩看不看得見她不關心,她寫來本就是為了發洩用的,想是他也不會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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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候一刻不等人,做完這些,牧野穿上戰甲,要出發時,發現城門下,站着排列整齊的軍隊。
兩千一百一十七個守城軍,一個不缺,昂首挺胸,目露兇光。
全都抱着赴死的決心,要與倭寇拼死而戰,以血肉之軀,護下身後的城,身後的家人,哪怕只是多護一瞬一息。
牧野默默注視着這些将士,記住了他們的樣子,然後策馬,帶頭沖出了城。
倭寇的營地駐紮在十裏地外的矮坡上,此時他們正在生火做飯,似乎壓根不打算藏匿行蹤,任由炊煙升起。
牧野很容易就找到了他們,和她預料的駐紮地點一致。
馬蹄聲會驚動倭寇,她命令将士們都下馬,在荒草裏潛伏,不聲不響裏轉移到了高處,等到倭寇們酒足飯飽,三三兩兩恹恹地躺在地上小憩時,她擡起手,有力地打出進攻的手勢。
冷箭飕飕,朝倭寇們放去,中箭的倭寇發出凄厲的叫聲,很快驚動了周圍人。
倭寇們打着激靈,從地上爬起來,慌亂地左右張望。
山丘之上,到處是射來的冷箭,竟叫他們辨不明方向,不知如何是好。
倭寇首領聽見動靜,掀開營帳,大步邁出來,見到四處逃竄,躲避冷箭的倭寇,臉上升起惱怒,喊道:“都慌什麽!給老子往前沖!”
他啐了一口唾沫;“媽的,區區千把的殘軍就把你們吓成這樣?廢物!”
“弓箭手,列陣,點火箭,朝山丘上面射!”
此時正值冬天,草木幹枯,火箭一旦點燃了草木,他們的位置暴露無遺,還會被火困住。
牧野咬了咬牙:“上!”
她的令下,所有将士們從荒草裏爬起來,舉起刀劍,毫不猶豫地往前沖去。
牧野的目光緊緊鎖定在倭寇首領身上。
而其他的倭寇,亦将目光緊盯着她,眼神怯怯又難掩貪婪,仿佛她不是一個人,而是千金的封賞。
不光是封賞,殺了牧野,殺了大霁的戰神,更将是無上的榮光。
往牧野身上射來的箭,刺來的刀,不曾間斷,銀色盔甲染成血紅,分不清是倭寇的,還是她的。
腳下的屍首堆成了山,血流成河,蔓延了數裏。
身邊的泯城軍越來越少,倭寇卻像是野草一樣,割了一波,又瘋長出一波。
她不停地揮劍,斬殺不斷湧上來的倭寇,一步一步,步伐堅定地朝倭寇首領的方向去。
倭寇首領見如此多的倭寇也擋不住她,雙手攥成拳頭,運轉內裏,将身上的衣裳震開,坦胸露乳,面起兇相,像是一頭虎豹,抓住他的流星錘,朝牧野奮力甩去。
牧野微微偏頭,流星錘擦着她的側臉飛出去。
倭寇首領将流星錘往回扯,向她腦後砸去,同時,牧野跟前殺來一個倭寇,刺刀朝她胸前穿去。
牧野擡腳踹飛倭寇,右肩被流星錘狠狠砸過,響起骨肉碎開的悶聲。
她不帶一瞬的停頓,仿佛感知不到疼痛,揚起劍,朝倭寇首領刺去。
倭寇首領像死豬肉的身體抖落兩下,流星錘纏上她的劍,他用力一拽,劍朝他刺來的方向不變,速度不減。
他想要向後撤,卻已經來不及了,牧野下一息已經閃到了他的身側,青面獠牙的鬼面具透着陰恻恻的壓迫感。
牧野看他的眼神冰冷,像是看一個死人。
忽然,倭寇首領瞪大了眼,眼珠子爆了出來,布滿血絲,他緩緩低頭,長劍已經穿透他的腹部。
他直直地跪了下來,巨大的身軀轟然倒地。
牧野的手上沾滿了倭寇首領的血,空氣裏飄散出一股腥臭味,令人作嘔。
她輕啧一聲,抽出長劍,手起刀落,砍斷了倭寇首領的腦袋。
倭寇的臉煞白,與他臉上沾得血形成慘烈的對比。
牧野提着倭寇首領的腦袋,站在屍山之上,風将她的披挂揚起。
她的眼眸冰冷,凜凜地高喊道:“降者不殺!”
“……”
遠處的山丘高處——
“皇兄,你說他像話嗎?”陸昭勒停了疾馳的馬,俯瞰遠處的亂戰,扭頭對身旁的陸酩說。
如果他沒看錯的話,這茫茫的戰場之中,泯城軍幾乎已經全部覆沒,只剩下牧野一人,對着數以萬計的倭寇說,降者不殺?
問題是這幫倭寇,像是蠢的,竟然真的踟躇不前了。
倭寇的副将最先反應過來,“大家沖啊,殺了牧野,分千金!”
其他腦子靈光些的倭寇也回過神來,大喊道:“沖啊!!!”
牧野是人,不是神,也會累。
她的右肩被流星錘打傷的地方,此時越來越痛,血流過手臂,順着她的指尖蜿蜒流下,已經沒有辦法用右手握劍。
即使身體已經到了極限,即使死亡的命運就在眼前,牧野依然沒有停止她的反抗,一劍一劍,殺死一個算一個。
……
陸酩一聲不響地坐在馬上,背着光,側臉隐匿在陰影裏,漆黑的瞳眸幽沉,深不見底,直直地凝着遠處那個浴血殺敵的身影。
他沉聲令下:“弓兵準備,騎兵速去支援。”
說完,陸酩扯緊了缰繩,身下的踏月嘶鳴一聲,矯健地躍下山丘,朝前奔去。
陸昭只看見眼前陸酩的衣袍揚起,轉眼便消失不見。
他大驚,沒想到陸酩這個時候會親自上戰,“皇兄!”
陸昭一邊策馬追過去,一邊轉頭對身後的副将命令道:“快跟上!”
牧野殺得已經麻木,靠着肌肉記憶和本能的反應在戰,眼前只剩下滿目的血紅。
恍惚間,她聽到了遠處傳來馬蹄聲踏踏,仿佛地動山搖。
牧野眯了眯眸子,擡起眼,而後輕扯唇角,她怎麽是已經累到出現幻覺了嗎?竟然看見了大霁的軍隊,浩浩蕩蕩。
她這一恍神,被迎面而來的刀光閃了眼。
牧野盯着近在咫尺的刀,左手再也沒有一絲力氣,擡不起劍去抵擋。
她臉上的表情平靜,眼睛裏透着看破生死的淡然,好像早就做好了準備,早就知道自己會有這樣一天。
為将者,死在戰場,大概已經是最好的歸途。
牧野将劍插入屍山,撐着身體,半蹲在地。
終于,她精疲力竭,閉上了眼。
忽然,金屬相碰的清澈聲音傳入耳畔,沒有預料中的疼痛。
牧野重新睜開眼。
寒風凜冽,吹拂起她的黑發,模糊了視線,視線裏映出一道月白身影,長身玉立,在屍山血河的煉獄裏,幹淨得不像話。
陸酩的手掌扣上了她的鬼面具,緩緩摘下。
牧野怔怔地仰頭望着他,仿佛落進了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中。
周遭的一切厮殺和混亂,在此刻停滞,飛濺的血珠懸在半空。
許久。
牧野以為自己還在幻覺裏,眨了眨眼,眼角流下一滴血。
陸酩伸手,拇指指腹蹭去了那一滴血,白皙的指尖染上殷紅,如白雪裏的一點梅。
感受到他指腹的溫熱觸感,牧野的眼睫輕顫,忘了躲,也忘了呼吸。
陸酩注意到她的戰甲之下,玄衣濕透,顏色深得不正常,看得見的,看不見的地方,遍體鱗傷。
他的眸色沉得不能再沉,“怎麽跑出去幾天,就把自己弄得這麽狼狽?”
牧野腦子麻木,最先想到的是陸酩是為了抓她,竟追到了這裏。
她顫顫巍巍,艱難地擡起手,想要給他一巴掌,然而她渾身脫力,巴掌只是輕輕挨到了陸酩的側臉。
牧野的手上滿是鮮血,将陸酩那一張極為好看的臉,蹭上血紅。
最後,她的意識漸漸渙散,手沿着他的側臉往下滑,整個人昏了過去。
陸酩按住了她的手,緊緊貼着他的臉,不在乎被她手裏的血弄髒,漆黑瞳仁裏,升起弑殺的紅。
他将牧野抱進懷裏,手掌抵住她的腦袋,讓她的臉埋進自己的胸膛。
大霁鐵騎踏過的地方,倭寇紛紛求降。
陸酩冷眼看着跪地的倭寇,輕吐兩字。
“殺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