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牧野站在城牆上, 玄色衣袍在硝煙和火光裏翻飛。
守城軍認出了她标志性的鬼面具,暗淡絕望的眼睛亮了亮,朝左右高喊道:“是牧野将軍!牧将軍!”
牧野高高舉起她的劍, 聲嘶力竭道:“将士們!看看身後,守住我們的城, 我們的妻兒老小, 撐到天亮,援軍馬上就到!”
她的聲音傳遍了城牆各個角落,原本精疲力竭的守城軍們, 因為牧野的出現, 重新振作士氣,更加用力地拉弓,朝無垠的夜色裏射去。
藏匿在夜色之中的倭寇,在看見城牆上那一抹玄色身影, 還有那冰冷可怖的鬼面具時, 皆大驚失色, 甚至還有人下意識往撤退,在大霁赫赫有名的戰神面前, 膽怯得如負鼠。
倭寇首領的身形魁梧, 足有兩個成年男子般壯碩, 手裏的流星錘直接掄在了撤退的倭寇身上, 倭寇被他掄得飛出了數丈之外。
“誰敢後退!泯城內只有五千守軍, 就算現在多了一個牧野, 老子不信牧野有通天的本事, 守得住這座城。”
“可是有援軍啊!”
“哪來什麽援軍!吓唬我們, 騙他們自己呢!”倭寇首領冷笑,他得到的情報, 泯城方圓百裏的城鎮,都自顧不暇,生怕他們找上來,怎麽還敢出兵。
說話間,牧野已經鎖定了他們的位置,拿過守城軍将士遞來的弓箭,拉滿弓,用力一放。
羽箭刺破黑暗,朝倭寇首領射去。
倭寇首領伸手拽過一個倭寇兵,倭寇發出怪異地慘叫,伴随咕嘟咕嘟血湧出來的聲響,羽箭刺穿了倭寇兵的喉嚨。
倭寇首領将倭寇兵扔到一邊,撤到了土堆起的掩體之後,他的表情恨恨,盯着城牆上的黑影,揚聲道:“大家聽着,拿下牧野人頭者,賞金一千!”
剛剛還害怕的倭寇們,在聽到賞金一千時,紛紛露出貪婪的眼神,鳥為食死,人為財亡。他們舉起刺刀,前仆後繼地朝城牆沖去。
牧野轉頭對守城的将士們道:“傳令,熄了所有火光,不要用油桶,改成投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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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寇射來的火箭和守城軍點燃的油桶,讓城牆亮得像白日,反而成了明晃晃的靶子。
即使牧野從名義上來說,并不是守城軍的主帥,但守城軍毫不猶豫地就按她說的做,熄了火光,城牆隐藏進黑暗之中,令倭寇一時找不到方向。
火箭發射的愈加頻繁密集。
但凡對面射出一箭火光,牧野就對着火光的方向射回去,一射一個準。
其他守城将士也學着她,很快根據火箭的指引,找到了暗處的倭寇,化被動為主動。
柳淵雖然帶兵打仗方面遠不及牧野,但軍需補給方面,想方設法地跟上。
投石不夠了,就拆房屋,用一磚一瓦,抵抗不斷想要爬上城牆的倭寇。
慌亂之中逃走的百姓們,此時許多又跑了回來,幫着守城軍,一磚接一磚地送上城牆。
牧野心裏默數着這一場仗殺了幾個人。
分不清是敵是我的鮮血不斷濺灑在她的衣袍上,如被大雨浸濕。
好在她穿的是一身玄衣,看不見血色鮮紅。
守城将士的屍首在城牆上七零八落,幾乎沒有能落腳的地方。
血腥味濃重得令人作嘔。
終于,天色破曉,殘陽凄豔。
倭寇撤了。
牧野的手握着長劍,濃稠的血将她的手和劍柄熔鑄在一起,劍尖微微顫抖。
她的整條手臂都是麻木的,無知無覺。
守城将士望着倭寇撤退,緊繃一夜的神經終于斷了,紛紛跌坐下來,靠在活人或是死人的身上。
牧野凝着城外,卻不敢放松下來。
她擡頭看一眼天,心裏清楚,白日還會有一場硬仗。
倭寇選在了昨夜偷襲,是想要出其不意,快攻下泯城。
夜襲沒有攻下來,倭寇不可能會給他們喘息的時間,這次撤退,不過是為了休整,準備下一次對泯城的猛攻。
牧野命守城軍清點傷亡人數。
城牆下,柳夫人帶領百姓準備了吃食,分給将士們。
林越也在其中,來回跑腿得最積極。
倭寇撤退的消息傳到太守府,他便跟着柳夫人一行來了城下。
當他看見血染的城牆,數不清的将士的屍體,腸子腦漿都流了出來,沒忍住,扶着牆根吐了好久。
林越在真正見識到死去的将士,雙腿直發抖,臉色慘白,終于明白為什麽牧野不讓他上戰場,一味的孤勇只會白白送命。
他看見牧野從城牆上一步步走下來,鬼面具在陽光的反射下,發出沒有絲毫暖意的寒光,風已經吹不起她的長袍,裏面浸透了太多的血。
林越端着熱氣騰騰的粳米粥,小跑過去,到她面前時,又怯怯地卻步了。
牧野擡眸,看他一眼,伸出手,要他手裏的粥。
林越松一口氣,殷勤地把粥遞過去。
牧野将粥一飲而盡,明明是滾燙的粥,進到她的胃裏,卻在瞬間涼了下來,溫不熱她的血。
她喝完粥,轉頭去找柳淵。
一路上,不管是守城的将士,還是泯城百姓,全都将目光放在她的身上,她走到哪裏,路就讓到哪裏,他們想靠近又不敢。
有母親拉着孩子,給牧野跪下的,一個跪下,緊跟着就跪了一片。
懼她如厲鬼,敬她如神明。
牧野受不起。
守城軍經過一夜戰役,只剩下不到一半的兵,縱使她有通天的本事,也抵不過對面的千軍萬馬。
城裏回蕩着死去将士們的妻兒的哭聲。
也許很快,連這些哭聲也要聽不到了。
泯城将會像洇城那樣,成為一座死城。
牧野找到柳淵時,何連正在他的耳邊竊竊私語,見她走來,眼睛飄忽一瞬,閉了嘴。
“有什麽話,不能當着我的面說。”牧野冷冷看着何連。
何連隔着鬼面具,只能對上牧野一雙似沁了冰的眸子,沒來由地一顫,輕扯了扯他的八字胡。
柳淵并不避開牧野,直接對何連說:“何先生不必勸我了,降是絕不可能降的,洇城的下場難道你看不見嗎?”
“洇城就是因為抵死不肯投降,所以才被屠了城啊。”何連突然提高音調,凄厲發問,“柳大人難道是怕背上投降的罵名,所以才要連累泯城百姓嗎?!”
他的聲音響徹在城下,引起了周圍百姓的騷動,不斷有竊竊私語。
柳淵被他忽然的诘問,問得一時啞口無言。
牧野見不光百姓,就連守城的将士,眼神裏也出現了猶豫之色。
她盯着何連,冷哼一聲,提起帶血的長劍,直指他的喉嚨。
何連吓得伸長了脖子,一動不敢動。
“将軍這是何意?!”
牧野拖着調子,幽幽道:“城內出了奸細,何先生又三番五次的勸降,實在叫人懷疑。”
她的語出,四下驚起,炸開了鍋。
柳淵也震驚地望着她。
何連一頓:“奸、奸細?将軍沒有證據,憑什麽懷疑何某!”
“方才倭寇在城下喊話,說城內守軍五千,守軍數量多少乃是軍中機密,若不是你洩露,倭寇是如何得知?”
牧野将劍往前抵了抵,刺破了何連的皮膚,鮮血順着他的脖子蜿蜒流下,像是一條赤蛇。
更何況,柳淵前腳剛要加強城內布防,倭寇後腳就來了,牧野不相信這是湊巧。
何連作為謀士,明知現在的局勢,民心軍心的穩定有多重要,卻在大庭廣衆之下,話裏話外藏着抹黑柳淵的意思,居心叵測。
“知道守軍數量的又不是止我一個,将軍怎麽就咬定是我了,竟然要如此濫殺無辜!”何連咬死不肯承認。
正在僵持之中。
“對了!”林越似想起什麽,大聲道,“我昨日是趕着宵禁之前進的城,正好瞧見何先生行路匆忙,往城外去,定是出城給倭寇通風報信了!”
聞言,柳淵臉色一沉,質問道:“本官命你監督布防,為何你卻出了城?”
何連立即辯駁:“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你,還鬼鬼祟祟地左瞟右瞟,做賊心虛!”
周圍百姓一片嘩然,随即有人高喊:“狗奸細!殺了他!”
“胡說!”何連慌亂起來,“我分明是宵禁後才出的城,你如何會見到我——”
話一出,何連想要收回,已經來不及了。
林越拍着手跳起來:“你承認了吧,宵禁過後出城,不是通風報信是什麽!”
何連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狹長的眼眸一動,竟然雙手握住牧野的劍尖,想要自戕。
牧野瞬間收走劍,抓住他兩只手擰斷。
何連痛得發出慘叫,倒在地上。
牧野腳踩在他的臉上,讓他閉上嘴,冷聲道:“綁起來,押進地牢。”
何連被押走後,柳淵顯得很是頹唐,坐在路邊的石墩上,陷入了自責羞愧的情緒裏,認為是他識人不清,才害得泯城落到如今局面。
柳夫人沖上前,揪着他的耳朵罵道:“現在這麽忙的時候,你好意思坐着休息!還不快想想接下來要怎麽辦!”
柳淵終于回過勁來,看向牧野。
牧野不過剛到泯城,此時卻俨然成了城裏的主心骨,就連一郡太守柳淵也要聽她的行事。
當着衆人的面,牧野不好直說,和柳淵去了城牆上。
日光刺眼,牧野眯了眯眸子,她舔了舔幹澀開裂的嘴唇,一股血味。
“離泯城最近的援軍有多遠?”
柳淵回道:“在一百裏地外的茫城,倭寇夜襲時,我已經派了人去求援,可是援軍最快也要兩日之後才至。這兩日,靠兩千名将士,該怎麽撐過去?”
牧野搖頭,直截了當,“撐不過去。”
聽到牧野這麽說,柳淵的眼裏透出強烈的絕望,“連你也沒有辦法了嗎……”
他回過頭,望着滿城受驚恐懼的百姓,忽然覺得渾身沒有力氣,跌坐在地上。
牧野蹲下來,語調堅定:“柳叔伯,不到最後一刻,不到你我斷氣,不能放棄。”
柳淵擡起頭,仿佛頓悟,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不住顫抖,“你說的對!就算是城滅,賊人也要踩着我的身體過去。”
牧野拿起帶血的匕首,在地上刻出地圖,“我推測倭寇駐紮的營地極有可能在這一處,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我想前去偷襲。”
柳淵眼睛一亮:“好主意!他們偷襲,我們也偷襲,打一個出其不意!”
牧野提出了戰術,卻沉默許久,表情嚴肅。
“你要多少兵?”柳淵問。
“現在就一個。”
柳淵一愣。
牧野擡頭看他,輕扯唇角,笑了笑,幹裂的唇角又滲出血。
“我一個。”她說。
柳淵:“……”
牧野緩緩道:“這些兵去了,必定回不來,如果城滅是早晚的事,就讓他們自己選罷。”
是要留在城中,陪着妻兒老母。
還是随她出征。